焉知三十載,重返北大荒---(9)晚餐
文章來源: 餛飩侯2006-08-28 17:39:01

歌曲: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

快九點了,旅館的餐廳居然還在營業。老剛父子二人被服務員領進一間漂亮的單間。一問,整個餐廳都是單間,老剛不禁感歎這旅館的氣派,現在,居然連這麽偏僻的地方都有這麽好的旅館了。

老剛雖說不想把這次旅行變成憶苦思甜和痛說革命家史,但還是想讓兒子盡量多知道一些過去的事情,多看一些在美國看不到的東西,也吃一些平時吃不到的東西。他想起了下鄉時幾乎天天吃的大茬子,於是就問服務員,有大茬子嗎?

服務員以為老剛是在開玩笑,告訴他,我們的菜都在菜單上,大茬子你大該得到誰家去吃了。

老剛知道自己問得唐突,也就不再問了。他掃了一眼菜單,全是地道的東北菜。老剛雖說在東北呆了八年,可下館子的次數實在是有限,菜單上的許多菜都是聽說過,沒吃過。老剛於是點了一個蘑菇燉小雞和一個拔絲土豆,又要了一瓶北大倉白酒。在東北的時候,隻吃過拔絲土豆,蘑菇燉小雞實在是沒吃過。奔波了一天,一切都如此順利,老剛要好好吃一頓。

等菜的時候,老剛跟兒子講,我第一次吃拔絲土豆時還鬧過笑話呢。我們幾個知青第一次去北安縣城時,在飯館裏要了一盤拔絲土豆。服務員先端上來一碗水。我們其中的一個人,走得口幹舌燥,上來就把水給喝了。後來才知道,那是蘸拔絲土豆用的。

菜很快就端上來了。看著那炸的金黃的拔絲土豆,冒著熱氣的蘑菇小雞,父子倆再也忍不住了。 兩雙筷子幾乎同時插向菜肴。

東北菜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量大。大盤海碗,給人一種實實在在,真心相待的感覺。盤間碗裏,透著東北人的憨厚,豪爽。你若和飯館的廚師講,你們這盤子碗的未免也忒大了點了吧。人家還會一板臉,對你說,盤子小了還叫吃飯。有的甚至更幹脆,盤子小了俺不會做。

你看這拔絲土豆,盛的盤子冒尖,要是在南方的飯館裏,能分成五六盤。

盛蘑菇燉小雞的海碗,簡直就是個砂鍋。別說兩個人,四五個人吃大概都夠了。那蘑菇你一口吃下去,馬上覺得與眾不同。這斷不是人工種植的蘑菇,而是從野外采摘來的蘑菇。個頭不大,有些幹,浸透了雞湯,鮮美極了。碗邊上還掛著盛湯時濺在外麵的湯汁,透著當地人的不拘小節。

在東北呆了八年,老剛記憶中隻吃過一次蘑菇燉雞。那是有一年,去小興安嶺撲滅山火,在樹林裏,眼尖的知青發現樹上長著一隻像猴頭一樣的蘑菇,不禁喊了起來。帶路的老鄉告訴他們,那是猴頭蘑,拿回去燉雞,蘑菇會比雞還要鮮美。而且,野生的猴頭蘑都是一公一母,在這棵樹不遠的地方,一定還可以找到另一個猴頭蘑。果然,知青們在另一顆樹上找到了那個猴頭蘑。猴頭蘑菇上大下尖,上麵掛著黃色的須須,看上去就像個猴子的臉,。他們小心翼翼的揣在懷裏,等山火撲滅之後回到連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老鄉那裏買到一隻雞,做燉了一頓蘑菇燉雞。吃的時候,十幾個人圍著一個小鋁盆,無比虔誠的吃了一頓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如同天物的猴頭蘑菇燉雞。

老剛去小興安嶺打過好幾次山火。每次去都是差不多一個多星期才回來。那日子過的,每天在小興安嶺的深山老林裏走一百多裏山路去追打山火,每人身上背著十幾斤餅幹當幹糧,因為你不知道下一次什麽時候才能再補充上吃的。渴了,就在山間的河溝裏喝點水。困了,晚上走到哪睡到哪。老剛他們見過山裏的狗熊,東北人叫黑瞎子。那狗熊可不是動物園裏那樣子,它跑起來,像狗一樣快。

老剛還記得有一次打火的情景。那次山火,火勢特別大,著火麵積有一百二十華裏長,三十華裏寬。打山火,不能迎麵打,那無疑是引火燒身。隻能跟在後麵,把殘火打滅,防止它蔓延到別的地方。而在火頭前麵,則事先把草和樹木砍光,打出防火帶,這樣,山火燒到那裏,就自然滅了。

由於火勢大,那次是縣長帶隊。一天晚上,他們追趕山火,走到一個林場宿營時,正碰上當地的獵人打到一隻熊。那時還沒有動物保護法,打獵也是名正言順的事情。為了迎接縣太爺駕到,林場的頭頭用熊掌招待了他。而老剛他們跟著縣長的一百多號人,則沾縣長的光,享受了一頓熊肉燉土豆。熊肉其實吃起來和牛肉差不多,進到嘴裏,覺的肉略粗一些,油更多一些。隻是那時的知青們,又冷又餓,吃什麽都是香的。老剛他們也領略到了縣太爺有多麽威風。一個縣太爺,不過是個十六七級的幹部,到了北京是一堆一堆的拿鐵鍬撮,可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可真是威震一方。

酒端上來了。北大倉白酒是黑龍江的名酒,就相當於二鍋頭在北京的地位,喝起來醇香不嗆,而且也不上頭,比二鍋頭好喝。老剛多少年沒這麽爽快過了,當下痛飲了將近半瓶下肚。當年在兵團時他也幹過燒酒的活,不過那時酒都是用破碎的麥子燒出來的,而且燒酒的鍋也很差,就是一般的鐵鍋,(據說好的鍋應該是錫鍋),所以味道很嗆人,不像這北大倉酒,是用精選的糧食燒的。

兒子也吃得有滋有味的,隻是這頓飯給了他一個錯覺,以為所有的中國飯館的菜都給的像這裏這麽多,以致後來回到北京,有一次去一家上海飯館,剛點了兩個菜就提醒老剛,我們會不會吃不了啊? 老剛還得趕緊向他解釋,這是上海館,等菜上來你再說多不多吧。果然,菜上來後兒子才領教了上海菜的不同,一屜小籠包,隻有六個,個兒比餛飩沒大多少,隻好又加了兩個菜。此是後話。

看著,吃著,老剛不禁想起當年吃飯的許多事情。當年吃的最多的就是大茬子,說白了就是老玉米粒兒。現在人們都把吃大茬子當作吃膩了大魚大肉後的一種調劑,還拿著大茬子調侃東北人。那時可是家常便飯。剛來那年,因為受到澇災,許多麥子爛在地裏,收上來時,麥子已經發了黴。磨出來的麵粉也是發黴味兒,發麵都發不起來,隻好湊合吃。第一年裏,糧食歉收,許多奇怪的東西都吃過。

麵粉不夠吃了,蒸饅頭時就摻進黃豆。黃豆也不夠了,還吃過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那本來可是喂豬的。各種雜糧,倭瓜,玉米,土豆,今天偶爾嚐新鮮的東西,那時都是天天吃的。而所有做的方法都一樣,就一個字,糊。還有一籮到底的麵粉,就是現而今人們說的全麥麵。這些東西現在都拿著當嚐新鮮似的吃,可要讓你沒有其他油水的吃上一年,恐怕就是另一個滋味了。

老剛由那兒才長了點這方麵的知識,按一般標準,應該是八一麵,九二米,就是一百斤小麥應該磨出八十一斤麵粉;一百斤稻子,應該出九十二斤大米。其餘的是麩子和稻糠,而這一籮到底,就是不出麩子,全磨成麵。這一籮到底的麵吃了將近一年,直到第二年的新麥子下來,才有了改善。那用新麥子磨出來的麵粉蒸出饅頭,又白又鬆,真是香啊,食堂為了省事,饅頭都是四兩一個, 站在那兒,不吃菜,一氣兒就能吃下三四個。當時的糧食定量是每天一斤四兩,就是早上一個饅頭,中午一個半,晚上一個,一碗大茬子粥算二兩。好像隻有麥收大忙時,才會放鬆定量限製。那時的知青,可正是二十歲左右,長身體的時候。哎,當年不是挨過餓,誰會記得這麽清楚。

菜就更甭提了。一年四季,就是土豆和洋白菜,東北人叫大頭菜。早上晚上必定是有洋白菜湯,其實就是醬油湯裏飄著幾片菜葉子。以至後來出了一個順口溜,從黑河到趙光(這是一師的所轄範圍),兵團戰士愛喝湯。早上喝湯迎朝陽,中午喝湯暖心房 , 晚上喝湯映月亮。

還有一種東北才有的鹹菜,其實和北京的醬疙瘩差不多,它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不留客。老剛到現在也沒搞懂,為什麽叫這麽一個名字。

至於肉,好像一年隻有兩次機會,一次是麥收時節,一次是過春節。隻是到後來幾年,隨著生產的發展,糧食多了,豬也養的多了,肉才多了一點。許多知青,從來到走,七八年裏沒吃過一個雞蛋。老剛的一個哥們兒,有一次發感慨,咱哥們兒什麽時候要是能過上一天一蛋的日子,那就知足了。

想著這些,看著眼前桌上剩下的飯菜,又不能打包,老剛實在覺得是心裏不安。

酒足飯飽,父子倆回到房間。旅途勞頓,兩個人很快就都進入了夢鄉。睡夢中,老剛夢見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八歲,一會兒,站在播種機上播種小麥;一會兒,又拿著鋤頭,在一望無際的田野裏為大豆除草;一會兒,又戴著狗皮帽子,穿著棉花都翻開了的破棉襖,腰裏係著根草繩,在小興安嶺的森林裏,撲打著山火,一會兒,又好像是冒著零下四十幾度的嚴寒,頂著大風雪,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的從火車站往連隊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