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殘誰不殘
文章來源: 明亮2008-09-09 20:02:11

從公司側門進來,往左手邊的格子裏,往往是可以看到一些異象的。一個是,某人的電腦屏幕上,大大小小的視窗在飛快的閃動著,一刻不停,鼠標忙上忙下的走遍屏幕的所有能去的角落,仿佛一個正在忙碌地在田裏趕麻雀的農人,而電腦前麵卻空無一人。而與這個格子相鄰的格子,卻是電腦屏幕一團漆黑,你以為一個人沒有的時候,卻依稀從黑暗中浮出一個人形的剪影,沉著安靜,而且再仔細看去,還會發現,地上躺著的漆黑的一團,還在微弱的呼吸,原來是一條狗。

我每天路過他們的座位時候,都有種奇異的感覺,很想拍張照片,起名為:魂靈和電腦的對話。

其實,很簡單,那個沒有人而電腦屏幕亂閃的,是我們組的 B 同學,那天在家裏或者地球的某個角落,正在飛快遠程操縱他的電腦,他人不用在這裏。而那個黑屏幕的,前麵坐著人的,答案很簡單,他是盲人,用不著看電腦。

那條黑狗,是他的眼睛,領著他在各個地方走。黑狗非常溫順,開會的時候,都安靜的趴在地上,連翻身都不翻身,一個姿勢可以堅持到開會結束。不像我,伸著雙腿在桌麵底下,已經偷偷做完了一套瑜伽操。

我們組的盲人程序員 S ,是個很聰明的人。自從我和他爭過到底該誰去下煤窯以後,我們每次相遇,我都要豪放且愉悅的叫他的名字,以至於有一次剛換夏時製,我對著老板也脫口而出他的名字。他一般也會同樣大聲的叫回我的名字,聲音裏也是滿含著笑容。我們彼此都看見了對方的熱情。

當我路過他的電腦時,其實我都在羨慕,他一團漆黑的屏幕,任何路過的人都不會知道他正在寫程序呢,還是在看冰球比賽。不像我,每次聽到風吹草動,都要緊張的關窗口,那窗口一般是私房小菜的裏一隻油亮的燒雞,或者是某個絕佳的風光攝影,要是不湊巧正在閱讀歌兒發的郵件,還會冒出一群小蝌蚪或者肌肉男。這太讓我尷尬和緊張,於是我也悄悄希望,我的電腦屏幕也可以像他的一樣,黑漆漆的,這樣,我就會很怡然鎮定的不管任何粗粗淺淺高高低低的腳步聲了。

但我每每想到這個念頭,都馬上呸呸地又趕緊說,這個願望不算了不算了。雖然會被老板抓到,但總好過真的眼睛看不見。我試著閉上過雙眼,在屋裏走,想象著我看不到陽光,看不到小金魚在水中擺著尾巴輕盈的遊動,就很絕望很絕望。

所以,我不敢看殘奧會。雖然口號是兩個奧運一樣精彩,我知道他們身殘誌不殘,不像我是身不殘誌殘,我知道他們很勇敢的麵對人生,我還是不敢看。

我和某人說,看殘奧會,麵對殘疾人,所謂正常人很多都有種憐憫的心態,而所謂憐憫是強者給予弱智的,裏麵還有著居高臨下的關懷,那種不自然的優越,讓我很不舒服。因為不過是某些偶然,有些人就聾啞,也許是小時發燒,有些人眼睛就看不見了,我從來沒問過 S ,到底他以前是否看得清。這些偶然,不過是抽簽沒有輪到我。那我們所謂正常人,憑什麽要做出這種悲天憫人的姿態,來說些什麽關懷關照呢?而這樣的運動會,又特別強調了他們這樣一種團體,從而更突出了他們身體不正常,這難道不是很殘忍的事情?

S 在我們組,幾乎沒人當他為特別的人,大家每次都針鋒相對的和他爭論, 開他的玩笑,一點兒都不讓著他。他和我們一樣一樣的,既不過分善良,也不過分樂觀,他也憤怒,也生氣,也和德國同學一起笑話我,解釋為什麽他們不隨著世界瘋狂足球,而是隻喜歡橄欖球。

如果不是看到他漆黑的電腦屏幕,還有那隻狗,是不會有任何其他異樣的想法的。我覺得這樣很好,讓他們成為所謂正常社會的一部分。再說,誰又說誰比誰更正常。心理正常怎麽算?我見過太多有殘疾的心理,那種不正常,才叫人發狂和絕望。倒是很多電視節目上的殘疾人,有次,看見過一個聾啞小姑娘,那種天使般純淨感恩的笑容,讓人覺得舒服極了。

那人並不同意我的看法,覺得這種其實該算是慈悲,是人性善良的表現,和看馬戲團的娛樂不同,隻要運動員自己樂意參加表現和競爭,就是件很好的事情,而關注是要更好的幫助他們。心理上態度的對話,應該是盡量平等的,而事實上實際的困難,還是要讓正常有能力的去盡可能幫助做的,盲人他自己,很難一個人走回家。

這樣講,我就多少改變了對殘奧會的抵觸。而又想到,我們每人其實都有很多需要彼此幫助的地方,不過有的是在明處,有的是在暗處。

武誌紅博客裏有篇對埃蒙斯兩次拱手送金牌的心理分析,裏麵有段話,“心理學學到最後會失去同情心,便是因為這個道理。因為同情心總是所謂的強者對弱者的獎勵,但實施同情的,真是強者嗎?索取同情的,真是弱者嗎? 或者,起碼我們會看到,同情心會獎勵弱者,而讓弱者一直以弱者自居。”

從這個角度講,也許我們更應該強調更實在有用的幫助而不是心理上的泛濫的同情。


PS:以下是美好時光同學對這些問題的一些看法,我覺得很精彩,一並放這裏。

我有次從國內回來,同一個飛機上坐了一批參加殘奧會選拔的小選手,他們是到美國來參賽攢積分,然後爭取進入殘奧會的。我旁邊就坐了一個,12歲,小兒麻痹症,參加遊泳比賽,我們中間是他們的隨隊翻譯。

我看著他們覺得很佩服。很多小孩是自己主動自願要參加的。他們並不是很在意別人怎麽看,就是自己很拚。有的時候因為本來就有病,還受傷,搞得特別辛苦,教練醫生都著,他們還是要繼續練,繼續比賽。那個翻譯說,她開始的時候也覺得很別扭,可是慢慢就很為這些孩子感動,因為他們真是在為自己一生的夢想在拚。

當然有人會說,這個是TG教育的,盲目的榮譽教育,什麽集體觀啊,國家觀啊。不過我自己看到的,是這些小孩很淳樸的想有所成就的願望,這種願望有可能跟金錢名譽什麽的有關,但是很大程度上,給他們自己帶來相當大的激勵,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的生活裏麵就不僅僅是因為殘疾和疾病帶來的痛苦和困擾,而是有了其他的意義。

這些小孩特別懂事,我旁邊那個小孩兒,一趟飛機隻上了2次廁所,就是不願意麻煩別人。下飛機之後,她還特別樂嗬嗬的推著另外一個坐輪椅的隊友走出去。

象你說的這個問題, 其實我覺得對他們來說不是這樣的,而是體現他們在自己有缺陷的領域,也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做的跟正常人一樣好。

關於盲人寫code我多說一句,這事兒我之前正好幹過,還問過S。現在大概最流行的有2種讀碼器,安裝在電腦上,盲人或者有視覺障礙的人在瀏覽網站的時候,就依賴讀碼器的幫助。所以這樣的話,對網站就提出了特殊的accessibility的要求。好像是在巴塞羅那奧運會的那次,有個盲人(其實不應該稱呼盲人,而是稱呼他們“視覺能力被挑戰者”)發現奧運會的主頁居然不支持他們閱讀,就提起訴訟,那之後,許多國家把網站的accessibility加入立法,法律規定某些網站必須能支持“能力有缺陷人士”的瀏覽。這些人士包括,視覺缺陷(盲人),也包括弱視,色盲,還有雙手殘疾(不能使用鼠標或鍵盤),智力缺陷人士,或者窮人(買不起高級電腦或者鼠標的)...

所以在寫網站程序的時候,就必須要在code裏麵加入一些幫助讀碼器識別的語言,而且要給他們提供可選擇的CSS,因為他們不會看到顏色,和邊框之類的東西,所以就專門提供給他們沒有顏色和邊框這種裝飾性東西的頁麵。又因為他們看不到圖片,所以要專門在加入圖片的時候,加入對圖片的解釋。

Accessibility在中國還不是很得到重視,美國現在是越來越強調這點了。其實我不覺得殘奧會是對殘疾人居高臨下的同情,那隻是作為健全人的我們,自以為是的一種感情而已。對於那些運動員和參與和正常人一樣工作的人來說,他們身上的精神和信念其實跟我們一樣,隻是他們參與的途徑,可利用的工具,跟我們不同。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我覺得他們比我們四肢健全的人,更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