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知識分子是如何被馴服的
文章來源: 萬家述評2012-09-08 21:54:09




孫立平:知識分子是如何被馴服的


說到49年後的知識分子,很多人都會想起馬寅初,特別是那句“單槍匹馬,戰死為止”。但也湊巧,剛上大學的時候泡圖書館,翻閱舊的雜誌,突然一標題引人注目:我憤怒控訴美帝國主義的走狗費孝通(大意)。作者:馬寅初。這件事情在我內心裏困擾了很長時間。這是怎麽回事?

民國時期有許多知識分子錚錚鐵骨的故事。如前麵提到的馬寅初,經常罵蔣,蔣介石提出三個職務讓其挑選:中央銀行總裁、財政部長、全國禁煙總監。可馬寅初絲毫不為所動,連麵子也不給。傅斯年在公開場合大罵國民黨政府是一堆大糞,蔣介石反而於不久的11月決定任命傅斯年為台灣大學校長。1937 年蔣介石在廬山舉行國事談話會時,請張奚若參會,在一次在例行的國民參政會上,張奚若言詞激烈地抨擊了蔣介石的獨裁和國民黨的腐敗。蔣介石頓感難堪,於是打斷他的發言,插話說:“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一怒之下的張奚若拂袖而去。等到下一次參政會再開會時,政府給他寄來開會的通知和路費,張奚若當即回電一封:“無政可議,路費退回。”

1931年,魯迅批判胡適,說同為安徽人,劉文典不稱蔣中正“主席”,寧可被押,胡適卻主動叫蔣“主席”,是典型的溜須拍馬之徒。而新中國成立後,劉文典小心翼翼地頌揚新政權,他以親身經曆,誇讚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

但是,就是再硬的骨頭,到49年後也徹底地服了。有人認為這個過程實際上發軔於1951年的“知識份子思想改造運動”。根據於風政的《改造》的記載:在普遍“洗澡”之前,要排隊,根據他們問題的多少與嚴重程度,確定洗“大盆”、“中盆”或者“小盆”。確定之後,要先開“控訴醞釀會”,背著要檢討的教師,在群眾中收集他的材料,然後向他本人轉達,要求他寫出檢討報告或者發言提綱,先作啟發報告或典型示範報告。在檢討大會上,個人檢討之後,群眾提出批評,然後決定是否過關。問題輕、態度好的,一次通過;問題重、檢查不夠深刻的,要嘛再三檢討,要嘛“澡盆”升級。對那些有抵觸情緒或“頑固不化”的人,要開展群眾性的反覆批鬥,直到認罪為止。

問題是這個過程是怎麽發生的。有人經常強調思想改造過程是如何的粗暴,也有人認為是皮毛關係導致的依賴性,因為除了依賴體製別無出路。但我認為並不盡然。有人其實是被改造得心服口服。現在很多人的回憶錄都說自己當時是多麽清醒,思想改造時是多麽清醒,反右時是多麽清醒,文革時是多麽清醒,我看未必。這個問題恐怕要放到“塑造社會主義新人”的整個過程中去分析,才能找到答案。

控製一個人想問題,可以有三種方式,一是告訴你結論,二是改變你想問題的方式,三是控製你想問題時所需要的資源或材料。第一種很簡單,不說了。第二種,改變你想問題的方式。最主要的是提供一種新的思想框架。人們在麵對特定的情景的時候,都有一個加框架的過程,即有人所說的framing的過程。改變了這個框架,你對一些問題的看法就不一樣了。但我覺得最具奧妙的是第三種,即控製你想問題時所用的資源。加框架是需要資源的,沒有資源怎麽加?移風易俗,鬥私批修等是為了什麽,就是淨化你想問題時的資源。有什麽米就隻能做什麽飯了。文革時有過不止一個這樣的例子,兩口子由於政治觀點不一致,加入了不同的造反組織,最後走到離婚的地步。如果放到今天來想,這算什麽?還有比夫妻關係,家庭,老婆孩子更重要的嗎?值得嗎?但當時你用來進行思考的資源是非常有限的,隻能集中在一根筋上。

氛圍與資源的重要性還可以見之於毛澤東與彭德懷在廬山的辯論。彭先說,大躍進錯誤是主要的。毛先說成績是主要的,然後就是曆史舊賬。彭開始就曆史舊賬進行辯解。這時人們就會問,彭為什麽不說“曆史的舊賬和現在辯論的問題有關係嗎”?他不能這麽說,因為當時的邏輯就是:曆史上一貫錯誤的人是不可能說出正確的話來的。

控製資源的重要性。經常看電視的和經常上網的,對許多事情的看法往往就不一致。所以,90年代初進行的國情教育,也是非常成功的。90年代的思想教育有兩個重點,國情與國學。前者是材料,後者是框架。用國學的框架,使用國情的材料,就能思考出需要的東西來了。受過國情教育的一代,往往會根據教育中提供的國情特征來思考問題。你說這個問題如何如何,他說,要考慮中國的國情嘛。

還應當注意到的一個因素,是一場巨大的革命所形成的“勢”,在這種“勢”的麵前,人們很容易產生一種渺小和無力感。在這個過程中,至少可以形成幾個東西。一個是渺小感,尤其是在一個個人麵對一個強大的組織和“廣大人民群眾”時;二是原罪感,這個勞動價值論起了重要作用,牛什麽牛?是勞動人民養活了你。三是“無理感”,確切地說是“小道理感”。毛主席說了,世界上的道理,有大道理和小道理之分,小道理是被大道理管著的。知識分子引為自豪的,是覺得自己懂點道理,現在讓你明白,你的那點道理是被大道理管著的小道理。對梁漱溟就是這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