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法考爾:毛澤東既狡猾又浪漫
文章來源: 萬家述評2012-09-21 10:50:21




麥克法考爾:毛澤東既狡猾又浪漫

  今年82歲的麥克法考爾是英語世界中研究毛澤東時代,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執牛耳者。但他最初並沒有一心作中國研究。1955年,他曾受業於費正清創辦的哈佛大學東亞係,當費正清對寥寥五六個學生說中國有一種占據心思的魔力時,他還在心中默默說“不會是我”。碩士畢業後,先生仍熱衷於政治和新聞,但是在費氏的鼓勵下,他將已經出版的《文化大革命的起源》進行刪減,拿到博士學位,亦從此正式走上學術道路。

  與純粹的學院派不同,先生履曆頗豐。早年曾致力於政治,當選過英國議員(他是英國人),同時也當過記者——他曾半開玩笑地對我說,因為隻當議員養活不了家。他還創辦過至今都是中國研究的重要英文學術刊物《中國季刊》(China Quarterly)。先生曾擔任哈佛大學研究生院高層會議的議事程序顧問。曾在哈佛任教的李歐梵在其書中寫到“開會時遇到程序上的難題,校長都會和他耳語,向他請教,全是紳士派頭”。

  先生是史學大家,而自己也是曆史的一部分。1961年,英國陸軍元帥伯納德·勞·蒙哥馬利(Bernard Law Montgomery)訪華之前,特別向先生請教關於中國的問題。先生建議蒙哥馬利問問毛澤東接班人的問題,並猜毛澤東肯定會答是劉少奇。所以他還特別建議蒙哥馬利接著問劉之後是誰。是年9月24日,毛澤東便借著蒙哥馬利的這個提問, 第一次向外界明確表示,自己的接班人是劉少奇,而“劉少奇之後的事我不管”。

  雖然年逾八旬,先生的記憶力還是很驚人。我作畢業論文時常常和他談及某段史料,他往往轉向辦公室那滿牆的書山,準確指出某本書的某個篇章會有提及。我曾問他何以能夠達到這般本領,他開玩笑說“全靠父母遺傳”。

  2010年冬,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給另一位教授舉辦學術慶祝活動。若不是彼時費正清中心代理主任在幾百人的講堂致辭時,說也祝先生生日快樂,大多數人恐怕並不知道當時也是先生的八十大壽。而當時我巧好與先生鄰座,坐在講堂最後一排的邊緣,他表情極為平靜,和茫茫聽眾毫無區別。反倒是幾天之後,先生欣然和我們十幾個學生到一家擁擠的中餐館大吃一頓,慶祝我們所上他的研究生課程結課。當時天寒地凍,而屋內大家天南地北,其樂融融,此情此景,至為難忘。

  先生曾分別於2011年2月和2012年8月兩次在辦公室接受筆者的采訪,本文即由這兩次采訪組成。

  毛澤東既狡猾又浪漫

  問: 從個人角度你如何評價毛澤東?

  答:我認為就像很多中國同行說的那樣,毛澤東很明顯是一個非常浪漫主義的革命者,某種程度上他不像斯大林、列寧那樣是一個冷酷的、精準的規劃者。因為他在動亂中成為革命者,並陶醉其中。1949年以後,他遠離革命,他發動但是不直接參與革命。作為一個政治家,溫和地來說,他很狡猾。也許所有的政治家都狡猾,但是他操縱高崗事件的方式、1957年”百花齊放”、”引蛇出洞”和開展反右運動,最重要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肅清跟隨他三四十年的高級領導人,在這些事件中,毛很狡猾。就他和他的同僚們的相處而言,我認為他是一個工於心計的政治家,但是從總的革命來說,他崇尚革命中的人海戰術,又是非常的浪漫主義。

  作為一個普通人,也很難把他身上革命者的性格分隔開。但是還是那句話,他某種程度上非常的浪漫。他非常依賴張玉鳳,毛澤東把這個年輕的女士帶回家並且極度地信任她,他們曾經吵過架,張玉鳳離家出走,但是毛澤東傾盡全力把她又找回來。但是另一方麵,他似乎一直讓自己遠離正常的丈夫和父親的情緒。他在延安時期和江青有過某種形式的愛情,但沒有人準確地知道這段感情什麽時候褪色的。他對拋棄妻子(不管是正式的還是非正式的)沒有任何後悔,他似乎也從來不是一個特別關心孩子的父親。我說“似乎”是因為外人無法從遠處判斷這個,沒有人知道這些親密的事情。或許你就會說所有的革命者、所有的領袖為了他們的事業都會在一定程度上遠離那些普通人的情緒,但是他卻比這些人更過分。

  共產黨不能沒有毛澤東

  問:毛澤東死後,鄧小平評價毛澤東“七分功三分過”,你會給他什麽樣的功過比例?

  答:鄧小平必須那麽說。一方麵他不得不承認毛澤東犯了一個大錯。因為文化大革命帶來了毀滅性的破壞;另一方麵他也必須維護毛澤東的名譽,因為這是整個中國革命合法性的基礎,這就是為什麽他的照片依然掛在天安門廣場上的原因。但是我想把它反過來:七分過,三分功。

  三分功是因為他領導共產主義革命走向勝利,在一個世紀裏第一次給中國帶來和平團結,這是一個偉大的成就。但是這之後,兩次針對反革命的運動、血流成河的土地革命、打擊腐敗的三反五反運動以及對知識分子的改造。所有的這些運動導致大量的人員死亡,具體的數據我們不知道,我們有的數據就是毛澤東說八十萬人在這些運動中死亡或者被處決。但是這些運動也沒有建立起新民主主義製度。

  而這些運動比起大躍進的規模來就顯得蒼白無力,三四千萬的人死於大躍進,這些人本不應該死。毛澤東浪漫地相信通過農民的艱苦勞動就能完成躍進,他也不接受大躍進期間國防部長彭德懷提出的批評意見,這些都導致了悲劇的發生。結果就是很多人死亡,然後接下來就是文化大革命,也許沒有在大饑荒中死的人多,但是整個國家陷入可怕的動蕩中,毛澤東和共產黨在1949年給中國帶來的和平團結被徹底破壞了整整十年。

  問:毛的遺產對今天的中國共產黨還有意義嗎?

  答:共產黨也知道因為腐敗,因為文化大革命的錯誤等等,共產黨的合法性比起1949年剛執政的時候要削弱很多。但是現在毛還具有合法性,鄧小平一直把毛澤東的照片掛在天安門上,他們一直堅持忠於毛澤東思想,當然沒有人去查閱毛的作品然後決定他們的政策,但是他們迫切需要毛來讓他們的統治顯得合法。

  隻有兩件事能讓共產黨的統治合法,一個是作為建立者的毛澤東,如果他的名聲被完全玷汙的話,共產黨將會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第二個當然是經濟的發展,隻要經濟還在發展,共產黨就會說:“看看我們為中國做了什麽,我們是合法的統治者。”

  毛非常重要,因為經濟發展隻能持續一段時間,中國已經持續了特別長的一段時間,但是終究會有問題,那時候建立在經濟發展基礎上的合法性就會消失,就隻有毛主席了。所以你必須讓毛主席一直在那。

  問:所以你認為中共領導人不會像赫魯曉夫對待斯大林那樣對待毛澤東?

  答:赫魯曉夫對待斯大林的方式其實和鄧小平1981年決心總結文化大革命,給毛澤東的錯誤一個評價一樣,必須清除壞的東西。經曆過苦難時期的人們需要從共產黨那裏得到一個他們為什麽那麽做的解釋。赫魯曉夫也是這樣:人們在斯大林時期遭受的苦難必須被消除。

  但是赫魯曉夫和鄧小平有很大的不同,赫魯曉夫運氣好,他還可以依賴列寧。斯大林的墳墓最終被挖,但列寧的墓到今天一直存在。如果你拿掉毛澤東,有誰可以代替呢?沒有人。如果有天共產黨說我們要拿掉毛澤東的像,說我們不再堅持毛澤東思想了,我認為那將是共產黨開始消亡的一天。

  問:可以說前段時間的重慶模式是對毛的遺產的另一種挖掘嗎?

  答:我認為重慶模式有點像騙局,但是這個騙局的能量讓它變得真實,正是這種能量讓北京害怕。我不認為薄熙來是一個毛派,大家都說他父親是個忠誠的毛派,所以理所當然他也是毛派。但是他父親曾被毛澤東嚴厲批評過。我不認為薄熙來或者這個時代中的任何人是毛派。薄熙來利用了兩件事:一個是老百姓對腐敗和犯罪勾結的憤怒,另一個是在中國社會身份的缺失。這是一個不一樣的問題,基督教傳播的原因之一就是沒人知道要去信什麽了。在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之後,馬克思主義和列寧主義不再是人們尋求的東西。人們在尋找一些社會的概念,但是至少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大家有。我認為薄熙來複興毛澤東主義的歌曲和他做的一些好事,比如給貧困戶提供便宜的住房等等,給了大家這樣一個印象:他是一個民粹主義者。我認為重慶模式是被有意設計去振動北京領導層的。“嗨,看我在做什麽,人民喜歡我,正在發生的事情很受歡迎,所以你們不能踢我出局。”

  但是在北京卻造成了相反的影響,他們很擔心。首先,中央政府不喜歡被看上去在處理犯罪和腐敗上無能軟弱。其次,他們把他看成——用中國出名的老話來說——眼中釘,他們想打壓他,因為他是領導層的威脅,他可能成為一個絕對的領導者,但是他們對絕對領導者不再有興趣。他們不想讓這個有強大個性的人進入政治局常委會去施加影響,他可能會成為另一個獨裁者。他們喜歡現在的方式,每個人得去適應它,但他不會這樣。

  也許有一個真正擔憂:薄在重慶的這種政治會導致另一場文化大革命,溫家寶就曾表達過這種擔心。這就是我之前說的,它以騙局開始,但是一旦讓這些事情運轉起來,就會有自己的邏輯。溫家寶認為,或許胡錦濤也這樣認為,這會成為另一場運動的開始,這確實會成為另一場文化大革命。我認為重慶模式確實是一個模式,很多知識分子和普通百姓都覺得把毛澤東主義理想和消除貧困、製裁犯罪結合在一起很好。不僅僅在重慶,在重慶之外也是這樣。

  問:那麽你怎麽看待民間對毛的遺產的態度?

  答:現在在中國有一個支持毛澤東的新左派,人數眾多。他們對改革開放三十年帶來的嚴重腐敗問題非常擔心,而且他們相信采用一些毛澤東式的方法可以防止腐敗,當然這也會阻礙繁榮。理所當然地有人想回到毛澤東領導時期,那個時候國家似乎沒有腐敗,也被很好的領導著,當然除了我剛才提到的特殊時期。他們相信被帶到中國的資本主義導致了腐敗這樣惡劣的社會破壞。

  過去一些年我和一些中國人聊過,這些人年齡很大,知道共產主義時代是什麽樣子,他們說現在的腐敗比國民黨統治時期嚴重的多,當然,腐敗也是國民黨失去城市中產階級支持的原因之一。 所以我能理解為什麽會有一種對過去浪漫主義的看法。文化大革命後的一些中國領導人想回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因為那似乎是一段穩定的時期,那時候中國正期望按照蘇聯的經濟路線向前發展。所以你可以想象會有人說:“腐敗的資本主義社會終會倒塌,我們必須去改變它。”

  我在1993年毛澤東誕辰百年的時候看到還有另一種形式的毛澤東狂熱:毛澤東成為了家庭的守護神。我沒有參觀過農民的家,但是有故事說農民的家裏擺著佛像和毛澤東的照片。他一直被家庭所喜愛。除了沿海的三、四億人,這個社會大部分人所接受的教育還是非常有限。所以人們把毛澤東當成護身符,向他尋求保護一點也不新奇。

  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故事:一輛擋風玻璃上有毛澤東照片的出租車撞上了一輛公交車,公交車司機死了,但是出租車上的人都沒事,盡管出租車要小的多。所以這也刺激了把毛澤東當成家庭守護神來崇拜。

(本文作者:歐陽斌,畢業於哈佛大學東亞係碩士項目,現為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