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以有條件“特赦”貪官汙吏推動政改
文章來源: 萬家述評2012-07-25 23:15:49





吳思:以有條件“特赦”貪官汙吏推動政改

  近年來,中國總理溫家寶多次談到政治體製改革。今年中國“全國兩會”期間,溫家寶在中外記者會上再次呼籲政改的緊迫性:“現在改革到了攻堅階段,沒有政治體製改革的成功,經濟體製改革不可能進行到底,已經取得的改革和建設成果還有可能得而複失,社會上新產生的問題也不能從根本上得到解決,‘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曆史悲劇還有可能重新發生。”;3月26日,在中國國務院召開的第五次廉政工作會議上,溫家寶直言:執政黨的最大危險就是腐敗。這個問題解決不好,政權的性質就可能改變,就會“人亡政息”。

  自1980年鄧小平首次提出“黨和國家領導製度的改革”以來,迄今已32年。與經濟體製改革相比,政改並未取得突破性進展。造成這一現狀的原因是什麽?政改時機是否已經到來?如何切實有效推進政改?記者近日專訪中國知名作家、《炎黃春秋》雜誌總編輯吳思。

  政改進入艱難的“相持階段”

  記者:中國政改已經呼籲了很多年,請您介紹下政改的背景?

  吳思:改革開放初期,1980年8月18日,鄧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首次提出“黨和國家領導製度的改革”,簡稱“818講話”,提出政改要求,但之後實際推行的主要是經濟體製改革。

  1986年6月28日,鄧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指出:“政治體製改革同經濟體製改革應該相互依賴、相互配合。”為此成立了中央政治體製改革研討小組辦公室。當時提出“黨政分開”作為政改的突破口。但是,1987年中共召開第十三次全國代表大會,政治體製改革主要作為原則和口號來提,“黨政分開”也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

  1989年之後,政改基本不提,卻提出“防和平演變,防資產階級自由化”,政治上沒有往前推行,反而往權力更集中的方向走,意識形態方麵全麵左轉。後來鄧小平認為經濟體製改革受到了威脅,於是有了“南巡”講話,大力推進經濟體製改革,之後中國經濟取得快速發展。

  但政改依然舉步維艱,政改的核心指標如擴大差額選舉、公開政治競爭並由民眾選擇、權力受到製約的程度、公民權利得到落實和保護的程度等,均未取得明顯進展。

  目前的現狀是,政府向老百姓說要民主、要憲政、要法治、尊重人權,但實際上還是人治,一把手說了算,以“大包幹”的方式層層維穩,隻要能完成幾項主要指標,即使手段有點出格,也不會丟掉“烏紗帽”,甚至還會得到提拔。控製上訪之類的指標是實的,民主法治和人權是虛的。實際起作用的激勵機製和公開宣稱漂亮話不同。

  記者:中國多年來一直在呼籲政改,為什麽一直沒有切實有效的推進,症結在哪?

  吳思:從高層來看,溫家寶一直在呼籲政改,但沒有看到其他人呼應和跟進,由此推測,權力中樞恐怕並未形成改革共識。如果不能達成共識,政府主導的政改就難以推行。

  為什麽沒有達成共識?如果大家都覺得政改收益高,風險低,利大於弊,就會形成共識。

  民間有個流行說法:“不反腐敗就亡國,反腐敗就亡黨”。權力核心自然會考慮政改的成本和風險:政改對黨有什麽風險,對國家有什麽風險,對個人來說有什麽風險。現在腐敗問題很嚴重,從中央到地方都存在這個問題,民怨沸騰,罵官仇官現象很普遍,如果搞政改,讓民眾意願充分表達,政府的命運將會如何?誰願意處在這種受攻擊的地位?看起來,政改的成本和風險不小,但收益在哪裏?政改帶來的好處歸誰?再說,不搞政改是不是就崩潰了?看起來不至於,經濟上還過得去。

  總之,不改革好像沒什麽大不了的,而改革對某些既得利益集團來說肯定是不利的。政府的這筆“賬”還沒算通,利大於弊的共識尚未形成,改革自然就很難推行。現在就是一個改不起來的形勢,處於一個說改革實際又不改的僵持局麵。

  現代政治製度可解決曆史上的“政息人亡”命題

  記者:您剛才說到,目前腐敗現象嚴重,社會矛盾激烈,那麽,政改時機到來了嗎?如果不改革,未來的中國會怎樣?

  吳思:政改是否有必要,這要看對誰來說,長期說還是短期說,需要算大賬。

  從大局上講肯定有必要,毛澤東講“百代都行秦政製”,秦政製的核心是郡縣製,專製權力向下層層授權,下級隻向上級負責,但每個朝代都免不了最後滅亡的命運。中國古代“大一統”帝國的平均壽命是171年,如果算上三國兩晉南北朝和五代十國,平均壽命不過66年,到歲數就會壽終正寢。古人有“氣數已盡”的說法,“氣數已盡”有三個原因,第一是把老百姓逼急了,官逼民反,比例為40%;第二是官家內部失控解體,比例也為40%;第三是外敵入侵,比例為20%。當然,實際是多種因素綜合起作用。

  現代政治製度完全有辦法解決這一係列的問題,但中國目前沒解決這個問題。第一,官員權力過大,不受製約,就會用權力撈取好處,掠奪率逐步提高,造成“官逼民反”的趨勢;第二,“政令不出中南海”,各地獨自行事,出現很多問題,從“王立軍事件”和“陳光誠事件”就可以看出,局部利益和短期利益往往淩駕於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之上。壟斷行業更是獨行其是撈取好處,形成條條塊塊各自為政的格局。這第一和第二點又相互作用,官民矛盾激化,可以導致官場內部矛盾激化。

  曆代存在的問題現在依然存在,而且還在加劇,同時,新的不穩定因素和力量又出現了,外部環境和觀念體係也改變了,這一體製越來越難以維持各方麵均衡的穩定態勢,更容易陷入崩潰解體的境地。兩千多年的曆史證明,推行政改很有必要,不改不會有好下場。

  但是,政改牽一發而動全身,真正推行改革可能會麵臨失控的危險,還需要權衡短期利益和長期利益,權衡既得利益和全民族利益,權衡個人利益和國家利益,這些問題都要擺平,改革的難度自然很大。

  可將經改成功經驗引入政改

  記者:您剛才說,政改很有必要,但難度很大,如果要改革,應該從哪些方麵入手?

  吳思:剛才說政府的“賬”沒算通,如果算通了就能改革了。那麽如何算通呢?

  第一,實行有條件的特赦,調動貪官汙吏的積極性

  民間普遍認為貪官汙吏太多,仇官情緒嚴重。反向思考,如果我們是貪官汙吏,就會認為改革是自尋死路,老百姓會清算我們,後果很可怕。與虎謀皮,直線推行政改,“賬”自然算不通。這就需要設計一種激勵機製,把貪官汙吏的積極性調動起來,讓他們主動去搞政改,一旦他們有了積極性,前景就比較樂觀了。

  如何調動貪官汙吏的積極性?對於已經發財的貪官汙吏來說,最迫切的不是繼續掙錢,而是既要保住自身安全,又要保住既得利益。把贓款洗白(洗白是指非法來的巨款合法化,即把錢放入正常的經濟和金融活動中循環一回),就是其利益最大化的方向。

  如何洗白呢?可以實行有條件的特赦。假定我們在一個特區,比如海南或者深圳,在可承受的範圍內,設定一套政改的指標,如政治人物公開競爭,差額選舉,人大代表專職化,鄉鎮、縣市等級別的直選,司法獨立,媒體開放等等,由獨立的第三方考察驗收。一旦這些指標驗收合格,我們就可以說政改階段性地完成了。

  一旦完成,該地區就實行特赦。用古話說,無論輕罪重罪,已發覺未發覺,已結案未結案,皆免除之。以前官場的貪汙腐敗、民間的冤假錯案,主要是不良製度造成的問題,製度改良以後,與民更始,鹹與自新,種種罪過一概不予追究。此時貪官汙吏的錢就洗白了。如此懸賞,他們就可能努力爭取特赦早日實現,政改的阻力就會變成動力,在各個領域積極推動政改。特赦換來的是健康、透明的政治製度。如果有了這種激勵機製,“賬”就算通了,政改就有可能啟動。

  對老百姓如何交代?我們不妨從曆史中尋找答案。

  美國政治學家薩繆爾·亨廷頓在《第三波》中寫到,威權向民主憲政的轉型,大概有三種類型,第一種是改革,執政黨主導改革;第二種是替代,民眾推翻政權;第三是改替,中間狀態,官民勢均力敵,上下協商改革。第二種替代性轉型伴隨著清算,而第一種改革,政府主導的改革,目前還沒有任何清算的先例。這就是說,在世界曆史上,政府主導的改革全部伴隨著事實上的大赦。在這種類型的轉型中,以前政府方麵的種種罪過,事實上都成了呆賬壞賬,無法討還,轉型國家的民眾也沒有不顧一切地討還。早知如此,何不廢物利用,把這筆呆賬壞賬轉化為政改的激勵因素呢?這樣做,吸取利用了世界曆史上的轉型經驗,也算是一種後發優勢吧。

  我們再看中國曆史。曆代之赦極其頻繁,清代我還沒有統計完,從秦朝建立至明朝滅亡,1865年,傳統所謂的正統王朝約有1640赦,平均算下來,1.14年一赦。

  中華人民共和國1954年憲法中有大赦和特赦條款,現行憲法取消了大赦,但保留了特赦。1959年9月,建國十周年大慶前夕,經全國人大審議通過,赦免了偽滿洲國皇帝溥儀和一些戰犯、反革命犯及普通刑事犯。從1959年至於1975年,中國總共實行了七次特赦,平均2.23年一赦。從1975年到現在,37年竟無一赦,自秦漢至今尚無先例,真所謂亙古未有。

  古人為什麽要大赦特赦?至少有兩個理由。

  一是行仁政,新皇帝登基,與民更始,蕩滌汙穢,給人一個自新的機會,同時還可以平反冤獄。天災造成饑荒,民眾不勝饑寒,冒險犯法,官家既不能賑濟,便不忍心深究。如此仁政廣施,可以籠絡人心,換取眾人的支持。

  二是國內矛盾太大,不得不赦。不赦就無法化解矛盾。所謂“國有大患,非赦不解”。例如許多王朝初建,大亂之後,往往赦免嘯聚山林的土匪,換取社會安定。宋高宗在金國滅北宋之後即位,大赦天下,常赦所不原者鹹赦除之,不僅赦免群盜和潰兵,還宣布給金國當兒皇帝的張邦昌及應幹供奉金國之人,一切不問。如果堅持追究呢?脆弱的政權內部不穩定因素增加,四麵皆敵,鞏固就更難了。赦是一種交易,可以“解天下之至結”,成就大業。

  大赦特赦的實質,就是統治者與各個方麵的利益交換。中國民眾如果有皇帝一樣的主人心態,用呆賬壞賬換取民眾真正當家作主的製度,以此“解天下之至結”,這筆交易不合算嗎?壞製度可以把好人變壞,好製度可以把壞人變好,追究製度,顯然比追究個人更重要。追究重點的轉化,也包含了對人性弱點的承認和憐憫。

  第二,“允許看,大膽試,不爭論”

  1992年,鄧小平在“南巡”講話中回顧經濟體製改革的曆史,總結出堪稱“頂層設計”的三句話:“允許看,大膽試,不爭論”。

  “允許看”,不逼著反對者去改革,你可以看我們的熱鬧,於是穩住了一批反對者;“大膽試”,總有一批人,如萬裏、胡耀邦等人在大膽嚐試,鄧小平擔風險,幹好了提拔上來,幹不好也不上綱上線,於是調動了改革者的積極性;“不爭論”,當時的輿論環境對改革不利,一爭論就問姓“社”姓“資”,於是就擱置爭論。兩個不利因素摁住了,一個有利因素調動起來,經濟體製改革大獲成功。

  “允許看,大膽試,不爭論”這一經驗可以推廣到政改上來。在政改中本來就有人受益,如果再加上大赦,就能調動更多積極性,內部就會形成很強的動力。再授權第一線的改革者見機行事,分散決策,然後以點帶麵,有序推進,改革不會失控,風險很小。

  第三,把民間力量引進輿論領域

  當年的輿論環境對改革不利,現在的輿論環境是,誰要反對政改,說民主的壞話,民眾就群起而攻之,如果把民間的力量引進意識形態領域,把鄧小平的“不爭論”改成“可討論”,營造一個良好的輿論環境,那麽改革的環境就更好,反改革的壓力就更大。

  如此算下來,無論對官對民,都是利大於弊,這就可能形成改革共識,政改的操作性其實很強。

  政改的方向是民主憲政

  記者:溫家寶多年來一直在呼籲政改,那麽,現在中國政改步伐邁出了多少?

  吳思:近年來,政改在國務院係統已有所推行,如壓縮行政審批項目、規範行政行為、推行政務公開、壓縮三公消費、加快財政預算公開等措施,溫家寶的基本思路是“抑官揚民”,調整官民關係。

  此外,還有上世紀90年代民政部搞的村級選舉;最近廣東放開了社會組織直接登記,向公民社會發展;江蘇和四川搞鄉鎮直選試點,是推進基層民主的第一步;還有全國人大代表選舉,實行城鄉“同票同權”……

  假如政改有100個台階,目前可能走了不到10個,好像大部分是國務院係統走的。政改要一步一個台階走,有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政改的方向是民主憲政。民主的方向是擴大差額選舉,公開政治競爭並由民眾選擇;憲政的方向是權力製約,彼此監督,保障憲法賦予公民的各種權利。

  記者:政改何時才能能全麵推行?

  吳思:如果政府願意推動改革,現在就有條件推行,三五年就能見效。如果不願意改革,十年也未必動手。在沒有重大危機的條件下,主動改革的回旋餘地比較大,各方都有妥協退讓的空間。在政府不主動改革的情況下,政改也可能不得不搞,但存在很多偶然因素,現在社會矛盾嚴重,是否會遇到危機和失控局麵都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