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文章來源: 林貝卡2008-09-16 04:19:49

散文:秋天,秋天
作者:張曉風

  滿山的牽牛藤起伏,紫色的小浪花一直衝擊到我的窗前才猛然收勢。

  陽光是耀眼的白,像錫,像許多發光的金屬。是哪個聰明的古人想起來以木象春而以金象秋的?我們喜歡木的青綠,但我們怎能不欽仰金屬的燦白。

  對了,就是這燦白,閉著眼睛也能感到的。在雲裏,在蘆葦上,在滿山的的翠竹上,在滿穀的長風裏,這樣亂撲撲地壓了下來。

  在我們的城市裏,夏季上演得太長,秋色就不免出場得晚些。但秋得永遠不會被混淆的--這堅硬明朗的金屬季。讓我們從微涼的鬆風中去認取,讓我們從新刈的草香中去認取。

  已經是生命中第二十五個秋天了,卻依然這樣容易激動。正如一個詩人說的:“依然迷信著美。”是的,到第五十個秋天來的時候,對於美,我怕是還要這樣執迷的。

  那時候,在南京,剛剛開始記得一些零碎的事,畫麵裏常常出現一片美麗的郊野,我悄悄地從大人身邊走開,獨自坐在草地上,梧桐葉子開始簌簌地落著,簌簌地落著,把許多神秘的美感一起落進我的心裏來了。我忽然迷亂起來,小小的心靈簡直不能承受這種興奮。

  我就那樣迷亂地撿起一片落葉。 葉子是黃褐色的,彎曲的,像一隻載著夢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長期著兩粒美麗的梧桐子。每起一陣風我就在落葉的雨中穿梭,拾起一地的梧桐子。必有一兩顆我所未拾起的梧桐子在那草地上發了芽吧?二十年了,我似乎又能聽到遙遠的西風,以及風裏簌簌的落葉。我仍能看見那些載著夢的船,航行在草原裏,航行在一粒種子的希望裏。


  又記得小陽台上黃昏,視線的盡處是一列古老的城牆。在暮色和秋色的雙重蒼涼裏,往往不知什麽人加上一陣笛音的蒼涼。我喜歡這種淒清的美,莫名所以地喜歡。小舅舅曾帶著一直走到城牆的旁邊,那些斑駁的石頭,蔓生的亂草,使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長大了讀辛稼軒的詞,對於那種沉鬱悲涼的意境總覺得那樣熟悉,其實我何嚐熟悉什麽詞呢?我所熟悉的隻是古老南京城的秋色罷了。

  後來,到了柳州,一城都是山,都是樹。走在街上,兩旁總夾著橘柚的芬芳。學校前麵就是一座山,我總覺得那就是地理課本上的十萬大山。秋天的時候,山容澄清而微黃,藍天顯得更高了。

  終於,人長大了,會念《秋聲賦》了,也會騎在自行車上,想象著“閑花落盡秋更好”的情懷了。

  秋季旅行,相片冊裏照例有發光的記憶。還記得那次倦遊回來,坐在遊覽車上。

  “你最喜歡哪一季呢?“我問芷。

  “秋天。“她簡單地回答,眼睛裏凝聚了所有美麗的秋光。

  我忽然歡欣起來。

  “我也是,啊,我們都是。” 她說了許多秋天的故事給我聽,那些山野和鄉村裏的故事。她又向我形容那個她常在它旁邊睡覺的小池塘,以及林間說不完的果實。 車子一路走著,同學沿站下車,車廂裏越來越空虛了。

  “芷,“我忽然垂下頭來,“當我們年老的時候,我們生命的同伴一個個下車了,座位慢慢地稀鬆了,你會怎樣呢?”

  “我會很難過。“她黯然地說。

  但,不管怎樣,我們一起躲在小樹叢中念書,一起說夢話的那段日子是美的。   

  而現在,你在中部的深山裏工作,從心裏愛那些樸實的山地靈魂。今年初狄我們又見了一次麵,興致仍然那樣好,坐在小渡船裏,早晨的淡水河還沒有揭開薄薄的藍霧,櫓聲琅然,你又繼續你山林故事了。

  “有時候,我向高山上走去,一個人,慢慢地翻越過許多山嶺。“你說,“忽然,我停住了,發現四壁都是山。都是雄偉的、插天的青色。 我吃驚地站著,啊,怎麽會那樣美!”

  我望著你,芷,我的心裏充滿了幸福。分別這樣多年了,我們都無恙,我們的夢也都無恙--那些高高的山。不屬於地平線上的夢。 而現在,秋在我們這裏的山中已經很濃很白了。偶然落一陣秋雨,薄寒襲人,雨後常常又現出冷冷的月光,不由人不生出一種悲秋的情懷。你那兒呢?窗外也該換上淡淡的秋景了吧?秋天是怎樣地適合故人之情,又怎樣的適合銀銀亮亮的夢啊。

  隨著風,紫色的浪花翻騰,把一山的秋涼都翻到我的心上來了。我愛這樣的季候,隻是我感到我愛得這樣孤獨。

  我並非不醉心春天的溫柔,我並非不向往夏天的熾熱,隻是生命應該嚴肅、應該成熟、應該神聖,就像秋天所給我們的一樣--然而,誰懂呢?誰知道呢?誰去欣賞深度呢?

  遠山在退,遙遠地盤結著平靜的黛藍。而近處的木本珠蘭仍香著,(香氣真是一種權力,可以統轄很大片的土地。)溪小從小夾縫裏奔竄出來,在原野裏寫著沒有人了解的行書,它是一首小令,曲折而明快,用以描繪純淨的秋光的。

  而我的扉頁空著,我沒有小令,隻是我愛秋天,以我全部的虔誠與敬畏。

  願我的生命也是這樣的,沒有大多絢麗的春花、沒有太多飄浮夏雲、沒有喧嘩、沒有旋轉的五彩,隻有一片安靜純樸的白色,隻有成熟生命的深沉與嚴肅,隻有夢,像一樣紅楓那樣熱切殷實的夢。

  秋天,這堅硬而明亮的金屬季,是我深深愛著的。   

林貝卡 2008 夏 於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