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老父
文章來源: 閣老2007-09-05 10:11:02


       北京時間9月4日下午(美西時間9月3日深夜),弟弟打來越洋電話,父親追隨母親走了,無疾而終,享年86。
       我一時默然無語,就在前些天我打電話,還是父親親自接的電話,我告訴他,我將要去俄羅斯,到春節回去看他。父親答應著,並囑咐我一人在外好生保重,不要牽掛他,誰知這竟是最後一次通話。
        我放下電話,站在陽臺上,透過夜幕遙望南天,一幅畫麵清晰地展現在我的眼前。那是去年元旦前夕,我專程回去看他,同時舉行母親的一周年祭。父親的身體還很硬朗,可以自行上樓下樓,尤其令人稱奇的是85歲的人居然還是一頭黑髮,而我和弟弟們的頭髮卻是已經灰白。父親本來是很健談的,而且喜歡看電視聽廣播,可這次明顯地讓我感到沉默寡語,他既不看電視也不聽廣播,隻是默默地坐在母親的像前,一坐就是半天,身子一動也不動,仿佛一座雕像,渾濁的眸子裏蘊含著悲傷,我知道他是在思念著母親。弟弟告訴我,自母親走後,他天天這樣地默默地坐著,靜靜地念著。
       在我的記憶中,父母親同行六十多年,既不是舉案齊眉,也不是夫唱婦隨,一輩子都是在吵吵鬧鬧、磕磕碰碰中度過的。父親長期擔任領導工作,養成了處事果斷、雷厲風行、豁達大度、不拘小節的性格。而母親在街道工作,天天和老大媽小媳婦打交道,有點兒婆婆媽媽,絮絮叨叨。父親在生活上不講究,是個非常隨意、極好伺候的人;母親卻是喜歡乾淨利索,井井有條。父親對我們和藹可親,母親對我們嚴厲有加。性格上的反差和生活習慣的不同難免引起矛盾,比如父親吸煙,弄得滿屋煙霧,到處煙頭煙灰,母親最煩得就是煙味,免不了天天數落。父親下班回來,往往把衣服隨手一扔,或者這裡扔一張報紙,那裏丟一本雜誌,母親就得嘮叨。父親粗心,常常丟三拉四,上班不是忘了帶手表就是忘了帶眼鏡,母親又得嘮叨。對於母親的嘮叨,父親從不反擊,全當聽不見,實在聽煩了站起來走人。所以從童年時代起,我們就習慣了母親的嘮叨,如果有一天母親不嘮叨,反倒不習慣,不過我們兄弟姐妹的感情天平總是傾向於父親。
        吵是吵,鬧是鬧,但他們的感情極好。給我印象最爲深刻的有這麽幾次。第一次是在三年困難時期,也正是父親的肺結核最爲嚴重的時期,母親立了一個規矩,全家必須保證父親的身體健康。每次做稀飯,母親總是單獨給父親舀出一碗稠一點的稀飯,然後再加上胡蘿蔔和青菜。在母親的精心照顧下,父親的病情明顯好轉,母親卻是一臉浮腫,落下了肝病。
        第二次是在文革期間,父親被打入牛棚,隔離審查。69年國慶節,經造反派頭頭同意,我獲準探視兩年未見的父親。母親特地做了一鍋紅燒肉燉筍幹,又拿了一條大前門香煙讓我帶去。父親高興地把紅燒肉看了又看,把煙聞了又聞,半晌沒有說話,末了輕輕地對我說:這就是你母親!
       第三次是在八十年代初,已經離休的父親不慎被車撞倒,股骨骨折,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又是母親的精心照顧,使他恢復了健康(據父親透露,當年父親左腿負傷,在家鄉養傷,正是母親的掩護和照顧使他恢復了健康,並由此締結百年之好)。
         第四次是在新千禧之年父母親結婚55周年的慶典上,麵對著我們兄弟姐妹6個,父親說了一番發自肺腑的話:孩子們,什麽是家?家就是柴米油鹽,就是鍋碗瓢盤,就是針頭線腦。什麽是生活?生活就是酸甜苦辣,就是磕磕碰碰,就是婆婆媽媽。我們這個家,之所以能夠平平安安,高高興興,和和睦睦,是因為你們有個好母親。是她把你們養育成人,是她在最困難的日子裏節衣縮食使你們健康成長,是她在動亂的歲月護衛了你們,更是她教會你們怎樣做人。我們應該感謝她!父親說著向母親敬酒,一生不喝酒的父親竟然把一杯葡萄酒一飲而盡。
       最後一次也是最令人感動的一次,在母親最後的日子裏,父親天天陪伴在醫院,拉著母親的手,默默地注視母親。在母親彌留的時刻,父親在護士的幫助下讓母親靠在他懷裏,他輕輕地拍著母親,直到母親安詳地閉上眼睛。
       在與母親的最後告別儀式上,父親老淚縱橫。
       母親的離別使父親變成了孤雁。
       “唉,我再也聽不到你母親的嘮叨了,我多麽想聽聽她的嘮叨啊!”父親喃喃地對我說。我望著父親,望著他的眼睛,心裏有一種預感:他將追隨母親而去。果然在我回到美國以後,弟弟在電話裏說,父親思念母親已經到了夜不成寐的地步。
       我心痛,更感動。
       父親終於走了,他是追隨母親而去。
       我悲傷,我失去了慈祥的父親。
       我欣慰,父親將和母親繼續執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