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大姑 (回首往事6)
文章來源: 閣老2007-01-22 08:53:44

        自從知道了我的身世以後,我對父母親充滿了感激和感恩,同時我也思念著鄉下的母親。鄉下的母親也思念著我,每年春節前夕,她都要委托到我們家過年的爺爺帶來一個包裹,裏麵是一套新衣和一雙新鞋。我知道母親對我的愛全部熔鑄在這一針一線之中。

        但是有一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就是盡管父親已經把我的身世和盤托出,母親卻仍然沒有讓我們母子相認的意思。她一如既往地對我嚴格要求,我雖然嘴上不說什麽,但在心裏頭感到不快甚至憤懣。不過有一件事我至今記憶猶新,一年春節上海青年話劇團來我們島上慰問演出《青年一代》,母親看完以後回家大哭了一場(劇中人物林育生的身世和我一樣)。

        初中畢業以後,我一心想早點參加工作,於是考入了技校,選擇了電工專業。 技校在縣城,離我們家有 40 華裏地,集體住宿。

        那時中國正處在“三年饑荒”時期,饑餓嚴重地困擾著我們。五八年的大躍進並沒有使人們提前進入共產主義,也沒有實現“十五年超過英國”的宏願。相反陷於嚴重的經濟困難,進入了大到柴米油鹽,小到針頭線腦都要憑票憑證供應的漫長歲月。

        我們隻上了一個學期,技校就被迫下馬停辦。我陷入了迷惘,我才 15 歲,這人生的道路該怎麽走?父親要我複習功課,重新報考高中。可是餓得咕咕直叫的肚子,怎能讓我安心複習。“民以學為本”不錯,可是“民以食為天”哪!

        那時最令人心疼的是隻有一歲的小妹妹。我們家四個男孩,隻有這個小妹妹,全家都喜歡她。母親按照每人的定量,準備了大大小小的碗,每人隻有一碗菜粥。小妹妹的碗當然最小,她每天就是三小碗菜粥。嚴重的營養不良,臉黃饑瘦,兩根小辮兒像兩條小蚯蚓。

        俗話說饑不擇食,那時隻要是能下肚的東西就什麽都吃,我和一幫同學經常溜到蔬菜公社的菜地裏,偷吃蘿卜、茭白、胡蘿卜。也許是吃傷了,以致到現在看到胡蘿卜就反胃。豆渣本來是喂豬的飼料,這時也成了好東西,弄點兒蔥花炒一炒,成了上等美味。

        那時糊弄肚子是第一位的。我幾乎每天拿著籃子到農村裏尋找可吃的野菜,到水稻地裏或水溝裏,摸上一捧田螺,抓幾隻螃蟹。憑著一身好水性,到大運河裏摸黃蜆,乘著海潮來時逮魚。晚上提著煤油燈到水稻地裏抓黃鱔。千方百計為沒有葷腥的飯桌上增加一點內容,為患有嚴重肺結核、日益消瘦的父親以及臉黃饑瘦的弟弟妹妹們增加一點營養。我養了幾隻小雞和小鵝,因為聽大人說,童子雞和鵝補人。小雞一天天長大了,當我把一碗熱氣騰騰的童子雞湯端到父親麵前的時候,父親摸著我的頭動情地說:孩子,你真的長大了

        到秋收季節,我拿上一個小布袋,到收割過的玉米地裏、水稻地裏“撿漏”。即使隻撿到一小碗玉米,都有一種可以救人一命的感覺。即使這樣,還是餓啊。每次喝完粥,把碗舔得幹幹淨淨的,都不用洗碗。看著幾個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一向堅強的父母親終於讓我回老家求援。

        要我回老家,我高興得跳了起來,因為我可以見到時時思念的大姑——我的親生母親。第二天趕著潮水我登上了渡船,回到家鄉已是掌燈時分,我輕輕地叩動了大姑的屋門。“誰呀?”循聲出來的正是三年未見的大姑,一看到是我立即奔了過來,我快步迎上前去叫了一聲“大姑!”。“南南,我的寶貝!”大姑一下子把我摟在懷裏,捧著我的臉親了又親,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到我的臉上。

        一天沒有吃飯,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大姑馬上生火給我燜了一小鍋米飯,蒸了一碗雞蛋羹。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這是我三年饑荒中吃得最香甜的一頓飯。大姑坐在一旁,看著我吃得鍋底朝天。

        這天晚上,我和大姑一直聊到很晚很晚。在跳動著火苗的油燈下,我端詳著日日思念著我、牽掛著我的大姑,我真想叫她一聲媽媽!但是我想起了幾年前母親和大姑的那次不愉快的對話,我忍住了。我的心裏湧起陣陣難言的苦痛:母親啊,你為什麽不同意我們母子相認?!

       此時的爺爺奶奶、叔叔一家、大姑和表姐都在挨餓,但是他們很快勻出了 30 斤五穀雜糧。我不敢久留,隻呆了兩天就要回家。大姑冒著蒙蒙細雨把我送到碼頭,目送我登上小渡輪。汽笛一聲長鳴,渡輪馳離了碼頭,我站在船頭的甲板上,透過煙雨朦朧望著向我揮手的大姑,再次流下了熱淚。
      再見大姑,又是在三年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