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蘭聽風

鈴蘭聽風 名博

三三的夢

鈴蘭聽風 (2025-07-19 08:27:25) 評論 (5)

沈從文的《三三》, 寫了湘西少女三三做的幾個夢, 夢是欲望的替代品, 以夢為連輟, 整篇小說遂得以結構. 其中有一個夢 ---- 魚是會走路的.

少女一懷春, 就跟父母添了隔膜. 有些父母是不讀, 有些父母是讀不懂, 有些父母以己之心揣測兒女, 有些父母拿孩子當孩子, deny 孩子的心事. 對應之, 兒女自然不會把心事講給不明白的爹娘聽, 不明白 = 不會明白. 女兒家家天然的羞澀, 更令她不會將自己覺得母親不宜聽的話說與母親, 而少女匿藏的意念是否真的羞於啟齒, 或是誤會了母親的不明不白, 到頭來, 少女自己潛意識裏許是懵懵懂懂的.

“魚是會走路的”, 是現實中娘說的話. 在三三的夢裏, 大魚從水裏跳起來吃鴨子. 醒來, 臉睡得一片紅. 這恰恰契合了弗洛伊德的析夢: 無意識的衝動乃是夢境的真正創作者. 三三與魚兒是一夥的. 第四個夢是母女各做各的城市想象的夢, 最後一個夢是母親做的夢.

五個夢做完, 15 歲的三三 “進城夢” 幻滅, 還未開始的愛情就結束了. “這水流下去, 一直從山裏流一百裏, 就流到城裏了 ... 什麽時候我一定也不讓誰知道, 就要流到城裏去 ... 一到城裏就不回來了”. 城裏的吸引不就是城裏人的吸引麽? 城裏的來人最終也沒能在清靜的湘西鄉下治愈在城裏染上的疾病. 沈才子如是寫 ---- 三三立在溪邊, 望到一泓碧流, 心裏好像掉了什麽東西, 極力去記憶這失去的東西的名稱, 卻數不出. 母親想起了三三, 在裏麵喊著三三的名字, 三三說 “娘, 我在看蝦米呢”.

身為一個在都市出生和成長的女孩 / 女人, 我嗅及的鄉土氣息, 或者說鄉土教育, 完全來自文學世界. 作家們的靈感, 多半源於觀察, 世情千姿百態, 觀察有多刁鑽, 筆下立見真章. 作家們的寫實, 有些如三角形, 菱形, 圓形一般, 乃真實的形狀, 有些是 vivid 之類的唯肖唯妙. 魯迅先生凝視鄉土的愚昧, 中年閏土的世界, 頗為壓抑, 凝重. 莫言的村民, 物質精神雙重困頓, 相互傾軋, 玩盡心機. 沈從文風清泥香的文字, 稀罕就稀罕在於寫實之餘, 拓展世間不為人留意的細小幽微的東西, 他從容而倔強的筆觸, 自然憂傷, 憂傷自然, 竟然不乏力量和美感; 聽他講故事, 縱使再傷心也會感覺或多或少被安慰. 沈二哥的那些女人, 不是筆寫出來, 是水做的, 比男人更立體, 更可愛, 尤其湘西女人. 三三和邊城的翠翠一樣, 是我容易接納的人物設定.

那一天, 走累了. 想起整日與河裏的魚和水潭的鴨子為伴, 穿著蔥綠衣裳的三三, 她的心事, 沅水的魚兒比母親知道的還要多, 且是唯一的知情者, 鴨子光顧著 嘎嘎嘎 叫個不休, 哪裏還有耳朵聽三三說話呢.

想著, 想著, 天涯海角一抹身影一閃, 一條小白船就出現在眼前, 不知從哪兒來的, 要載我出海去捕螃蟹. 山靈水秀, 平平的流, 船兒與我之間, 柔柔淨淨的存在, 默契得連噓寒問暖都省了, 是大白天, 不是在夢裏, 還聽到了一首咿咿呀呀, 纏纏綿綿, 頂頂好聽的歌 《Moon River》Andrea R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