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路上淑君望著窗外的街景出神。她的心情如同雨後的天空一樣歡愉自在,帶著一縷溫暖,帶著一份清奇,帶著一種詩意。沒過多久,巴士拐入太平洋公路,再往前就是北悉尼,然後馳上悉尼大橋,過了大橋就是她的學校和悉尼市中心。巴士的一路顛簸,讓淑君漸漸有了些許倦意。她頭靠在車窗上昏昏欲睡,可是車窗外吹進來的海風,似乎有意跟她作對似的,不僅吹跑了轉瞬即逝的困意,也吹散了她的鬢發,吹亂了她的心緒,一大堆的煩心事悄然湧上了心頭,剛才還快快樂樂的心情,被攪得心煩意亂。

她把車窗拉上,重新攏了攏頭發,借著車窗玻璃的反光,照了照自己。"唉!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要是出現在同學們的麵前,準會把人嚇一跳。"她在心裏感歎道。可是不去學校又不行,下個星期就是聖誕節,學校將要放假四個星期,所以這個星期要緊的事情一大堆,切不可無辜曠課。淑君眼中的要緊事,無一例外都跟學習有關。像什麽老師的學期總結,下學期的教學目標,節前的英語考試,還有假期裏需要閱讀的書籍、要做的功課,要寫的文章,這些對她來說都很重要。至於說學校將要舉辦聖誕聚會,在她眼裏純粹就是浪費時間。別人一聽說有這種事,個個都是笑逐顏開,興高采烈,充滿了憧憬和好奇。可她對這種事興趣缺缺,能免則免。她生性不愛交際,如果硬要她去參加,她也會找個理由,提前開溜。在學校,她除了跟同學老賴有點交集之外,其餘的同學都很陌生。在別人眼裏她冷若冰霜,高高在上。可是她更不喜歡這些人聚在一起,盡扯些找工,找房,找朋友,還有生活如何動蕩,找工如何艱艱,過去是如何的光彩,前途又是如何的艱難。這些話題除了使人更加沮喪之外,不會帶來任何好處。這麽一來,她就失去了跟別人交往的機會,不過她也不再乎。
對於參加學校的聖誕聚會,淑君表現得興意闌珊,可是對同住一室的室友們提議的迎新聚會,她卻格外的興致盎然。她也說不出是什麽原因,或許是大家彼此熟識的緣故。淑君是一個典型的外冷內熱型的人,隻要是跟她熟識的,她都會收起冷漠的麵具,露出平易近人,討人喜歡的一麵。雖說她與這些屋友相處時間並不長,有的人平時也難得一見,不過大家在很多事情上都表現出大度和寬容,互幫互助,彼此相處融洽。如今的這種大環境,大家能相安無事地一起生活就已經很不錯了,齊樂融融更是少見。淑君暗自慶幸自已能結識這些人情練達而又知書達理人。唯一讓她不舒服的人就是賈東傑,這人的臉皮可真厚,欠債不還不說,現在更是處處躲著她。淑君已有好長時間沒跟他單獨相處,要是有機會的話,她還是要再狠狠敲打他一下。
有關這次迎新聚餐的消息,還有Sarah告訴她的。那天,Sarah正好碰到淑君,她一臉驚訝的說:"淑君——怎麽整天都不見你的人影,都死到那裏去了!"
"還不是像個機器人那樣累死累活的讀書打工,哪有你們六四前來的那樣風光,那樣心安理得。"
"哎——這話可說得大錯特錯。我告訴你,隻要你肯放下身段,還不跟我一樣過得快活,甚至比我還要瀟灑自在呢。"
"你快活?"
"天曉得,冷暖自知吧。"她擺了擺手,像是要趕走這個不愉快的話題,"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準備辦一場迎新大聚會,時間安排在12月31日中午,那天正好趕上星期天。"她一臉自鳴得意的樣子,"為了這次聚會,我可真是盡心盡力了。"說完,她咯咯笑了起來。
"哦——何以見得?說來聽聽。"
"聽你個頭——我還指望你能幫我一把呢。"Sarah裝出一副責備的樣子。
"不就是自願參加嘛,這有什麽難的。"
"嗤——你說得倒輕巧。大家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鍾意時間,能達成共識湊在一塊已經不容易了。"
"有多少人參加?"
"我們房間裏總共才七個人,我覺得太少了一點,於是提議每個人可帶一個朋友來參加。"Sarah停了一下,掰著手指頭說,"邀請的人當中有房東帕特裏克、鍾書琴,還有夏小慧結識的書呆子,這樣算下來是十個人。現在的問題是你準備一個人參加,還是帶個朋友來?"
淑君一臉疑惑看著她,說:"嗨——一頓辭舊迎新的聚餐,怎麽跟辦喜事一樣,莫非……"說到這兒,她忽然停住了話頭,一種不詳的預感一把攫住她的心。
"你緊張什麽?我要是有什麽喜事,一定先通知你,缺什麽角色也先考慮你,就怕到時你不肯來幫我。"
"什麽——什麽角色啊?"
"不提這個了。還是原來那句話,你是一個人參加,還是帶個人來。給句痛快話。"
"那就算……二個人吧。"淑君說出這句話,簡直出於Sarah的意誌。
"好呀!記得每人燒一樣拿手菜哦,兩個人得準備二樣菜,隨便什麽都行,不過我還是喜歡吃你燒的寧波萊,來一碗鹹菜目魚怎麽樣?"接著她把頭湊到淑君的耳邊,輕聲的說:"我們還得從自己兜裏倒貼100塊出來,買些啤酒、飲料、熟菜、糖果之類的,要知道這可是辭別八十年代,進入新時代的一場大聚會,能不辦得紅紅火火嗎?"她滿臉堆笑看了一眼淑君,意猶未盡接著說,"你看噢,前個十年我做生意,腰包賺得鼓鼓的。你也讀了醫大,當上一名醫生,我們倆算是混得風生水起。放眼下一個十年,那該有多少個喜笑顏開,心花怒放的好日子在等著我們呢,你說我們該不該好好慶祝一番?"

"該——該——當然應該!"淑君卟哧一笑,Sarah說得一點都沒錯。
"那我們說定了!"說完她又咯咯笑了起來。她想轉身離開,可剛一抬腳,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轉過臉,"哎——我說淑君啊,今天你怎麽老是盯著我看呢?"
"因為你好看唄。"淑君二手交叉放在胸前,陪著笑臉說道:"幹嘛急著走!說說看,他這麽個一毛不拔的人,也肯大手大腳花起錢來了,真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了。聽說……你們在老虎機上贏了一把。"淑君說最後這句話時,完全是一時興起胡編亂造岀來的,不過此話剛一說出口,她自己也來了興致,心想:"咦——就是這麽個理,要不然這個吝嗇鬼怎麽會好心做起大善人來了。如果真是這樣,何不趁這次機會,讓他還錢。欠債不還,還死不吭聲,這算哪門子男子漢,跟個狗熊差不多。"
"你是怎麽知道的?"Sarah一臉緊張的問道。賈東傑曾信誓旦旦跟她保證決不把這件事說岀去。所以她想知淑君到底是怎樣知道的,在她看來無非二種可能,要麽是賈東傑在外到處得瑟傳到淑君耳朵裏,要麽他在上海的相好給捅了出去。否則不可能有人知道這件事情。
"你不告訴我,你也休想從我的嘴裏問出個所以然來。"
"我們倆彼此交換情報怎麽樣?各取所需,大家都不吃虧。"她放低身段,和顏悅色的央求道。
"那你先說來聽聽,倒底贏了多少錢?"
"也不多,就萬把塊錢吧。"她極力用輕描淡寫的語調,可是臉上卻不經意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還好被我及時攔了下來,要不還沒那麽多呢。"
"所以我們大夥都跟著沾了光,是不是這樣?"
"哎——不叫沾光,說得多難聽啊。這叫有福同享。"Sarah又得意地抬了抬下巴頦,"接下來我得伸長耳朵聽你來的了,他又寫信給你的表妹,前幾天我還看到有你的一封上海來信,她的字跡我認得。"
"我怎麽沒收到你說的那封信呢?"淑君驚訝的說
"是我拿進來的,還有一大堆的廣告,會不會有人把信當成廣告一起扔了?"她把手放在淑君胳膊上,"你放心,我一定幫你問個水落石出。"
淑君生氣的說:"你拿到信就應該塞進我的門縫裏才對啊。"
"是啊,是啊——以前我都是這麽做的。那天回家,我急著去衝涼,然後就把這件事給忘了。對不起嘛!"Sarah一副小心陪不是的樣子。可是她馬上話鋒一轉,又接著剛才的話題,"是不是他本人告訴你的?還是……"
"你還是自己去問他吧,我得馬上出去一下。"說完她一溜煙走了。
Sarah看著淑君的背影,氣得直跺腳,"嗬,真不得了!連你也開始耍弄起人來了,你們沒一個好東西。"她說得沒錯,現在房間裏的人越來越不把她當回事了,甚至連賈東傑說起話來也變得尖酸刻薄。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心情越來越惡劣,動不動甩臉子給她看,像是欠他錢似的。雖然他在老虎機上贏了一把,可是好心情卻沒維持多久,接著又開始沒事找事的亂發脾氣,就像今天晚上,在飯桌上他就擺著張臭臉,一言不發,吃完之後,放下筷子又不見蹤影,準是去了附近的俱樂部喝酒去了。
Sarah對這個男人太了解了。他的煩心事不外乎兩樣,一是錢,他曾不止一次說過,男人娶妻,美貌當然要緊,但也離不開溫婉嫻淑,蘭心蕙質這些女人的魅力。這是刻在男人骨子裏的迷戀,不會因時代的變遷而改變。可是女人嫁漢就不同了,帶有明顯的時代特征。六十年代,女孩子的理想是嫁個工人,哪怕他滿口粗話,目不識丁也沒問題。七十年代,女孩子理想伴侶是找個軍人,哪怕他滿嘴痞腔,大大咧咧也不打緊。八十年代,女孩夢中情人是大學生,哪怕他呆頭呆腦,不解風情也沒關係。接下來的十年,應該是花花綠綠的鈔票登台亮相。所以他要想盡辦法去賺錢,賺很多錢,多到足以讓那些不走運的朋友眼紅心跳。所以這次意外之財,他本該喜出望外才對呀,何來煩惱之苦。其二,來自於女人,但是這個女人到底是誰,是國內的舊情?還是這裏的新歡?她自己也吃不準。過去賈東傑在她麵前還能維持最基本的體麵,但背地裏偷偷摸摸的勾當也不少,隻是她選擇睜一眼閉一眼。不過近來他的表現讓她改變了主意,她認為有必要大張旗鼓地秀秀恩愛,至少得讓這段關係維係到老公、兒子來到澳洲團聚的那一刻。所以她竭盡全力地張羅這場聚會。
淑君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現在她得想辦法把賈東傑所欠的學費給追回來。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跟佳麗聯係了,來到這裏隻給她寫過一封非常簡短的信,信上完全沒提賈東傑。她實在沒法提,和盤托出他的所做所為何其痛快,可是說了之後又能怎樣?這筆學費能要的回來嗎?再等等,再看看,等錢拿到手再說也不遲。淑君打算再寫封信給佳麗,舉一些身邊的例子,旁敲側擊一番,叫她千萬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佳麗是何等聰明一個人,一點就通,不過聰明女人在這種事情上犯糊塗的也不少。其實說與不說區別還是挺大的,至少她應該在這件事上表明態度。淑君覺得奇怪,佳麗怎麽沒給她寫信,至少還未曾收到過一封她的來信,真讓人搞不懂,過去她們倆要好的恨不能穿一條褲子,現在怎麽跟個陌生人似的,這不合常理啊。佳麗可不是這種有事悶在心裏不說的人,得抓緊給她寫信,爭取聖誕節前寄出,亦或者幹脆給她打個電話。可是一想到一分鍾得花3塊錢,淑君又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

淑君的信還沒投寄出去,卻意外收到馮子健的一封快件。等她看完了信,便大驚失色的衝進廚房,拉起夏小慧就往火車站跑,盡管夏小慧正做著她的晚餐。
"姐——你總該讓我吃口飯再走吧。有什麽事情非得這麽晚去做啊。"夏小慧嘴上嘟嘟嚷嚷發著牢騷,腳底卻像抹了油似的走得飛快。
淑君也不說話,隻是把手上一塊巧克力塞進她的手裏,然後頭也不回走在前頭。在她眼睛裏隻有這八個大字"佳麗出事,盡快來電!"。出事?出了啥事?淑君設想過無數種可能,但都被她一一的否定。她實在想知道在她離開的那段日子,佳麗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忽然,淑君想起來了,佳麗小時候曾患有先天性心髒病,會不會是因為舊病複發?一想到這裏,她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
"你好好走路行不行啊!再這麽慌不擇路的趕路,我真的不陪你了。"夏小慧氣喘籲籲的說道。
淑君一邊放慢腳步,一邊哆哆嗦嗦地從包裏拿出裝滿零錢的錢包,交給了夏小慧,說:"你先給我拿著,待會兒幫我往電話機裏投放硬幣。"
夏小慧接過錢包,用手拽了一下淑君的胳膊,說:"不就是打個電話,至於把自己弄得這樣神經兮兮的。"不過,她從淑君漲得通紅的臉和那顫抖的雙手,已經意識到這件事情非同小可。
她們拐過一個彎,來到一片漆黑的小路。這是一條離火車站最近的路,平時很少有人走這條路,晚上的行人更是稀少。幾盞路燈被茂密的樹枝擋住了光亮,密不透光,即使從樹縫裏漏下來幾縷光亮,也顯得那麽的詭譎怪誕,黑漆漆,陰森森,峭楞欏如鬼一般。她們倆隻得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往前走,生怕從黑暗中竄出來什麽妖魔鬼怪來。走了一段路之後,遠處隱隱約約出現了一片火車站的燈光,這給她們添了幾份勇氣。
火車站門口有乘客進進出出,看樣子都是些剛下車的乘客。車站旁邊的電話亭裏剛好空無一人。淑君一個健步跨了進去。夏小慧緊隨其後也擠了進來。
"姐——先丟多少硬幣進去?"她說。
"我也是第一次打國際長途。或者這樣吧,我先要接通弄堂口的公用電話,然後,他們會去喊我家裏人來接電話,所以,電話得分二次打才行。"
"我先丟2塊錢進去,你抓緊說話,半分鍾應該夠了。"
"那也行。"
這通電話打得幹淨利落。打完之後,淑君長舒了一口氣,說:"五分鍾後再拔,這次要多投點硬幣。"
"反正我每分鍾給你投一次,然後看你眼色行事,這樣總可以吧。"
淑君十分欠疚的說:"謝謝你!小慧——我現在心亂如麻,沒法告訴你詳情,請原諒!等我心緒平靜下來,再慢慢跟你細說。"她走出電話亭,茫然四顧,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像是懷裏揣著一隻火爐一樣局促不安。
夏小慧斜倚在電話亭的門框上沒吱聲,她能說什麽呢?顯然什麽都不能說。她既不知道淑君急成這樣子的原委,也不知道淑君等來的將是什麽樣的消息。
車站前的一排路燈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蒙朧的光亮把淑君的身影模模糊糊拉得很長。淑君也不開口說話,隻是不停的踱來踱去,還不停的絞著一雙手,不時抬起手腕看一下時間,焦躁不安寫滿了臉上,那局促不安的樣子就像是懷裏揣著一隻火爐。
忽然,淑君抓住夏小慧的胳膊,一種突如其來的不祥預感襲來,讓她怯步不前,她央求著說:"小慧,還是你先幫我撥通電話吧,看看來接電話的人是誰?如果是我家人,那她肯定是出事了…… "
"她是誰?…… "話剛一出口,夏小慧警覺到這話說得不合時宜,於是馬上改口說:"好——我先來!"
電話剛一接通,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小君——是不是小君?…… "這是淑君母親的聲音。
淑君一把奪過電話,"媽——媽!…… "身子一下子靠在了電話亭上,她生怕自己站不穩而跌倒。夏小慧伸出手來想去攙扶她,可是馬上又縮了回來,隻是直楞楞看著她。隻見淑君把電話聽筒緊緊貼在自己的的耳邊,抿緊著嘴唇不說話,看上去連氣都喘不過來似的。不一會兒,她的下顎開始顫抖起來,大顆的淚珠簌簌從眼眶裏滾落下來。她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了,隻是嗚嗚咽咽地聽著,聽著…… 最後電話裏傳來輕輕的"吧嗒"一聲,電話斷了。錢包裏20塊硬幣都用完了。電話聽筒從淑君手裏滑落下來,吊在半空中左右來回地晃蕩,伴隨著一陣陣嘟嘟聲響個不停。
淑君接過夏小慧遞過來的一塊手絹,把它攥緊著手裏,目光呆滯地走出電話亭,像是一個夢遊似的人。她向前走了幾步,蹲在一棵樹底下,雙肩顫抖地啜泣起來。
夏小慧跟了過去,俯下身子,用自己的雙臂緊緊摟住她。她知道這件事情對淑君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在這個時候,擁抱是一種溫暖的語言,一種心靈的慰籍,更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剛才的電話裏,她似乎隱約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內容,雖然隻是些片言隻語,但能串聯起來,猜出個大概。這是一樁人命關天的大事,而出事的那個叫佳麗的人,毫無疑問是淑君生命中最親近的,否則她不會如此痛苦,如此悲傷。眼前的這一切都在清楚的表明,現在的夏小慧什麽也不用說,什麽也不用問,隻需用自己的身子靠緊她,讓她暢快淋漓的哭一場,人隻有把哀傷的情感盡情渲泄出來,才會勇敢的麵對現實。
不知過了多久,夏小慧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雜踏的腳步聲,當中還夾雜著人們的低語聲,很顯然這是又一波剛下火車的乘客。忽然,她覺得身後有人停住了腳步,接著傳來訝異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麽?"
原來是鍾書海和丹丹下課回家,他們正隨著一群乘客步出車站。在蒙蒙朧朧的夜色中,丹丹無意間發現左手邊的樹底下有兩個影影綽綽的黑影,其中的一個人看得較為清楚,一個清秀的女孩,短短的秀發,穿著一件紅色針絲襯衫,"這不就是夏小慧嗎?"她差點叫出聲來。夏小慧今天早上出門就是這副打扮。不過還有一個人的臉遮擋在暗影裏,看不太清楚。
夏小慧站起身來,對著他們苦笑了一下,說:"你們回來了啊。"
丹丹上前走進幾步,"哎喲,正是你耶!怎麽還有淑君?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丹丹的聲音有些顫抖,看得出她吃驚不小,"是不是碰到小流氓了嗎?"接著也顧不上多問,立刻走上前去,把淑君攙扶了起來,鍾書海也脫下外衣披在淑君身上。
"不是——是家裏……出了點事…… "淑君看似費很大力氣才說出話來,聲音也像臉色一樣蒼白無力。接著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
丹丹衝著鍾書海道:"你還磨蹭些什麽,快給房東打電話,叫他開車來接一下。"
淑君用顫抖的聲音晠道:"不要——不要!我不想看見他,他……禽獸不如。"這聲音仿佛用盡了她最後僅剩的一點力氣。
他們三個人麵麵相覷,不知道說什麽好。丹丹心裏想:"家裏的事怎麽跟房東扯上關係,準是淑君氣糊塗了。"可她轉念又一想:"不對啊,他們在上海早已相熟,這裏麵肯定大有文章。

淑君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回的家,佳麗的不幸給她的衝擊太震撼,太可怕了,以至於想起來都覺得不是真的。現在她躺在床上,腦袋疲憊地擱在枕頭上,剛才母親所說的那一幕,又仿佛放電影一樣在腦海裏重現。
出事的那天晚上,天上正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淑君母親看到對麵佳麗的房間準時亮起了燈,她那顆牽掛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自從淑君走後,佳麗變了很多,也安靜多了,下班按時回家,很少外出應酬,如果有一天佳麗回來晚了點,她就會惴惴不安,非要看到她的窗口亮起燈光,才能放心去做別的事情,這是她經年累月的習慣,在她眼裏隻要佳麗在家,也就意味著淑君也老老實實呆在家裏。
淑君母親看了一會《新聞聯播》,忽然想起來大女兒淑真明天要來看她。每次淑真回娘家,她照例都要煮一鍋醃篤鮮,給女兒補補身子。她想去佳麗那裏借一口砂鍋,順便問一問淑君的消息。幾天前,佳麗曾告訴她,說是寄給淑君三封信,也沒見她寫過一封回信,出國再忙,總不至於連這點時間都沒有。想到這裏,她下了樓,跑到對門的佳麗那裏。
佳麗家的樓道裏漆黑一片,也沒安個公用路燈。淑君母親本來就有眼疾,所以上樓特別的小心翼翼。她上到了二樓,這裏是佳麗家的廚房。廚房裏一片漆黑,似乎沒有要做晚飯的跡象。不過房間卻亮著明亮的燈,燈光從門縫裏滲了出來。她摸黑打開廚房裏的一盞燈,嘴裏還自言自語的說,"回到家裏也不先幹點正事。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要不先去我家吃點東西……"她一邊敲門,一邊喊著佳麗的小名,可是屋裏沒人應答。她又用力敲了幾下,還是沒人來開門。淑君母親心裏直犯嘀咕,難道佳麗回來後又出去了?可是不對頭啊,佳麗雨天穿的那雙粉紅色的套鞋還放在門口,一把雨傘擱在一隻鉛筒裏,正滴著水呢,她外出常背的挎包也掛在牆上。眼前的一切都表明,佳麗肯定是在房間裏,可是為什麽門敲了老半天都沒見動靜呢?她知道佳麗還有一把備用鑰匙放在架櫥裏,平時佳麗上班不在家的時候,她常用這把鑰匙幫她處理一些緊急情況,今天正好派上用場。她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頓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隻見佳麗胸痛難忍,仰麵倒地。再後來就是鄰居七手八腳的把她抬到隔壁的第四人民醫院,醫院診斷說是心肌炎急性發作,可淑君知道這是她的舊病,或許是舊屙新恙一並發作。
淑君躺在床上思緒萬千,淚眼婆娑,除了家人之外,佳麗是唯一真正愛她,了解她的女人。她們這種友誼在她一出世就已經鑄成,從牙牙學步到豆蔻年華,她們在一起辦過家家,在弄堂裏嬉戲玩耍,在四川北路上逛街,看櫥窗,買小吃,去鄉下過寒暑假。在一起講悄悄話,說自己的暗戀對象,談自己將來的夢想,還有一包話梅兩個人分,一根油條兩個人吃,一碗豆漿兩個人喝的那些平常日子。在學業上她們倆也是你追我趕,一起讀書,複習功課,參加高考,考入重點大學。還在一起讀小說,吟詩句,看畫展,一同見證成長的喜悅。她們之間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友誼,一種超過血緣的情感。如今佳麗生死未卜,而淑君隻能躺在床上思念切切,默默祈禱,期望她能轉危為安,逃過此劫。要是淑君在上海的話,她一定會日日夜夜守著她,一刻也不離她身邊。所以為了她們這份友情,佳麗也要活下去,不能放棄,也不會放棄。
從自己母親那裏得知,佳麗曾寫過三封信給她,可她卻連一封信都沒有收到,這是為什麽呢?一封信遺失倒還說得過去,三封信都石沉大海,就顯得十分蹊蹺,唯一的解釋是有個人一直在窺伺著自己,在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連書信往來都不放過,這也太恐怖了。那麽這個人是誰呢?當然非賈東傑莫屬,淑君非常堅信自己的判斷,這也從側麵印證了佳麗的每一封來信,對他都意味著如芒在背,如梗在喉。在他眼中淑君就是埋在他身邊一顆定時炸彈。
夜越來越深,四周黑沉沉的一片,淑君就像是跌落在枯井裏的孩子迷茫無助。院子裏傳來陣陣嘰嘎,唧唧,叮令……昆蟲之鳴聲,這聲音此起彼伏,清幽動聽,如怨如慕,勾起了不少人生的悲感和無限的鄉思愁情。淑君清楚記得她拿到簽證的那一刻,當時她就下定決心要為佳麗要回這筆欠債,討回公道。可是此時此刻,她第一次變得搖擺不定,她根本不願意去麵對這張讓她深惡痛絕的嘴臉,她決定盡快搬離這裏,最好是明天,天涯處處能容身,心安之地是吾家,誰稀罕住在這裏。可是自己又能搬到哪裏去呢?一想到要麵對的具體問題,她就像是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籌莫展。
"急事緩辦,緩事急辦"這是佳麗經常告誡她的話,此時此刻怎麽忽然想起了這些,是不是冥冥之中佳麗在看著自己。"對了!何不利用這次聚餐的機會,讓這個愛情騙子付出點代價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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