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人皆知,“魔都”是上海的代名詞,這個稱謂出自二三十年代的日本作家村鬆梢楓,他形容上海為“魔都”,是因為他既被這座城市的“摩登”所吸引,又深刻的感受到了它的“魔鬼”之處。對於白小姐來講,她倒是沒覺得上海作為一座城市有什麽“魔性”,但她確實對這個大都會有著一種很微妙的情感。之所以微妙是因為她不僅從一些文學影視作品中“道聽途說”的得知上海人認為全中國其他城市居民都是鄉下人,而且也因為她自己切身的感受過身邊的一些上海人為人處世的態度。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態度呢?好像有點兒唯我獨尊的味道。如果要在整個中國選出兩個最不喜歡上海女人的人,那白小姐一定會投票給她的媽媽和她自己。為什麽要特別強調是上海女人?因為如果不是愛上並嫁給了上海男人,她們也不會有讓人反感的上海婆婆。
白小姐從小長到大,自身和不少上海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自己的爸爸,爺爺,奶奶和姑姑,年少時期兩位發小的媽媽,玲玲的媽媽林姨和蕾蕾的媽媽汪姨,成年結婚後自己的先生和婆婆,初中時暗戀自己的那個小男生,還有不少同學,同事以及後來在生活中交往的朋友。
如今的”上海人”跟“北京人”一樣無處不在,無論你遇到誰,如果問他們是哪裏人,很多時候聽到的回答都是:我是北京人。我是上海人。。。這個時候不要去深究他們到底是生於此長於此的本地人,還是在這些城市裏長期學習工作的外來戶。你隻需要仔細地去觀察,就會發現隻要不是從小就生長在這些城市裏的人,身上就都沒有哪些城市“土著”居民特有的毛病,而白小姐在上海女人身上體會到的一種強烈感受就是極端的“排他性”。
這種“排他性”其實體現出了一種心底深層對他人的不接納,也就是對不是自己圈子裏人的一種本能的抗拒。並不是說當你對他們有什麽請求時,他們會拒絕你,而是你隻要出現在他們的身邊,你就能感受到那種被排斥的氛圍感,讓你莫名其妙的體會到自己並不受歡迎。白小姐並不認為上海人的這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態度是因為骨子裏的清高所致,而認為他們僅僅是因為對自身生活資源缺乏安全感的一種潛意識表現。
素有“大上海”之稱的這個城市其實占地麵積不能算大,它的6340平方公裏,僅僅占全中國的0.06%。比起北京的16808平方公裏,天津的11917平方公裏,廣州的7434平方公裏,上海怎麽看都是“小上海”。但就是這樣的一個地域麵積,上海常年承載的居民人口卻是四個城市裏最高的,可見上海人的生活空間相對擁擠,所以對自身生存資源的本能保護就注定了他們會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具有排外性。這種排外性主要體現在對外來的,不懂得遵守上海本地生活秩序的人的一種蔑視的態度。有的時候可能體現在刻意的保持疏離感,有的時候可能體現在不耐煩的態度,也有的時候甚至是體現在語言上直接的貶損。但不管是什麽,都不會讓非上海人有良好的體驗。餘秋雨在他的散文《上海人》裏就對中國這個非常特殊的群體做過全方位的刨析,他說:“全國有點離不開上海人,又都討厭著上海人!”而白小姐對上海人的成見是來自她對姑姑的嫉妒和她奶奶的冷漠。
白小姐一直覺得自己的爺爺,奶奶和姑姑都好像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的人,跟她自己的生活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當然,爺爺確實是已經在另一個世界裏了,因為他在白小姐出生前很多年就去世了,而奶奶和姑姑生活在上海,距離北京“十萬八千裏”,所以在白小姐的腦子裏那兩個人隻不過是兩個名詞而已。不過白小姐經常聽媽媽講她和白小姐的爸爸曾經象帶女兒一樣帶著白小姐的姑姑在北京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白小姐爺爺的原配夫人在白小姐爸爸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白小姐的爸爸是被奶媽照顧長大的,而他的爸爸在解放前去延安投奔了革命,在那裏遇到了同是上海人的一位女學生,並與她結婚還生了一個女兒,這就是白小姐的姑姑。白小姐的姑姑跟她同父異母的哥哥相差將近二十歲,所以在白小姐爺爺奶奶回到上海獻身革命工作的時候,她就被寄養在北京的哥哥嫂子家裏,那時白小姐的姑姑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小丫頭。
據見過白小姐姑姑的老鄰居們講,白小姐姑姑在青春年少的時候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姑娘。她的可愛不僅僅來自於她天生的一張娃娃臉,更多的是她本身熱情大方和爽朗直率的性格。白小姐的姑姑在北京從小學上到初中畢業,由於喜歡繪畫,高中考取了上海工藝美術職業學院學習油畫,畢業後在上海的一間皮革廠做箱包的設計師。
雖然白小姐的生活跟她姑姑毫無交集,但她仍然從很小的時候就不太喜歡這個遠在上海的女人,因為爸爸每每提起這個妹妹的時候,總是用一種很寵溺的語氣回憶當年姑姑在北京生活的一些趣事,這讓白小姐那小小的心髒裏充滿了醋意,就好像是看到自己的“老情人”心裏還時刻裝著前任一樣讓人不爽。更讓白小姐不開心的是,當她姑姑結婚生了一個男孩子以後,她爸爸竟然跟她媽媽商量是不是應該讓這個外甥沿襲他們家的姓氏。從那以後“姑姑”這個聽起來本應該是很親近的稱呼,卻經常讓白小姐心生厭惡,因為它不僅分走了自己爸爸的愛,還給自己是這個家族姓氏唯一繼承人的既成事實帶來了潛在的的威脅。好在白小姐爸爸關於給外甥改姓的提議並沒有得到她媽媽的首肯,這總算讓白小姐在心裏鬆了一口氣。可沒過幾年,白小姐的爸爸又應他妹妹的要求,詢問白小姐的媽媽能不能把外甥接到北京生活,理由是這個男孩子太淘氣了,他爹媽管不了。
白小姐還記得爸爸提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飯。
爸爸對媽媽說:“華妹來信了,問能不能把豆豆送到北京來住幾年。他們說,你是老師,教育孩子水平高。豆豆太淘氣了,他們管不了。”
白小姐聽了此話氣不打一處來,心想:哪有這樣的父母?自己的孩子自己不教育,居然想送到別人家擒現成的。
不過氣歸氣,白小姐隻是默默的黑著一張小臉悶頭吃飯,因為哪怕是對自己的父親,她也心高氣傲的不肯說一句心裏的怨言。在她看來,直白的表達嫉妒是十分掉價兒的行為。
好在白小姐的媽媽終歸沒有讓白小姐失望,她態度堅決的拒絕了這個提議。
她說:“我管不了!我自己帶兩個畢業班,還有女兒的一攤事,再來一個小祖宗,這是要我的命呀!再說了,不是說我不會教育孩子嗎!”
此時低頭吃飯的白小姐禁不住在心中暗暗的拍手叫好。其實她很清楚自己媽媽管孩子的能力,別說來一個小玩兒鬧,就是來十個小祖宗,她相信她媽媽也能手拿把掐的把他們都整治的服服帖帖的。但為什麽媽媽不願意幫忙?白小姐猜可能是因為兩年前他們全家去上海奶奶家時發生的不愉快。
白小姐全家去上海的時候是她剛剛過完九歲生日的冬天。之所以去上海,是因為她那在文革期間被打成右派的爺爺終於平反了,原單位給她爺爺補辦追悼會,所以奶奶通知白小姐爸爸攜全家參加。說起白小姐爺爺的死,白小姐爸爸對他的繼母是有怨言的,因為當年被下放勞改農場的爺爺由於心髒問題暫時回家休養,可還沒到半年就去世了。去世的原因是那天早上,白小姐的爺爺心髒突然不舒服,但當時她奶奶和姑姑跟往常一樣為點兒小事爭吵不休,誰也沒顧上給老爺子拿藥,結果白小姐的爺爺隻能自己從床上起身,當時還喊了一句:別吵了!然後就一頭栽倒在床下再沒睜開眼,那年他才62歲。
爸爸是怎麽知道爺爺過世時的這些細節的,白小姐不清楚,但當她聽到媽媽跟小姨念叨此事的時候,就在心裏暗暗下定決心,等將來自己長大了,一定不跟媽媽吵架,一定不做這麽二百五的事情。不過,幾年以後進入青春期的白小姐早就忘記了自己的誓言,有一段時間她天天跟媽媽鬧騰,所幸沒把親爹氣死,也算是老天爺開眼。
在白小姐的記憶裏,除了參加爺爺追悼會這一次,上海的奶奶再也沒有邀請過他們家任何人去過上海,包括她爸爸。奶奶家住在複興西路和西藏南路拐角的一棟七層的洋樓裏,這棟獨特的建築是白小姐從來沒見過的扇形樓房。遠遠看去,它就好像是一個大蛋糕的四分之一,讓九歲的白小姐覺得好神奇。洋樓不僅外觀看著新鮮,而且裏麵的設施也遠遠超出了白小姐的想象。客廳裏的硬木地板,浴室中的白瓷澡盆,落地的窗戶,華麗的吊燈。。。這一切都讓白小姐感到很新奇,不過更讓白小姐感到驚訝的是上海人招待客人的晚宴。
白小姐和爸爸媽媽到達奶奶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她本以為一進門就會看到一大桌子熱氣騰騰的飯菜在等著他們,但客廳中央的圓形餐桌上卻空空如也。奶奶隻是簡單的跟他們打了個招呼就回自己的房間了,留下姑姑一個人陪他們說話,而一頭紮進廚房準備晚飯的竟然是姑父。
那是白小姐第一次見自己的姑姑,這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確實有一張娃娃臉,也確實愛說愛笑,也確實對白小姐很熱情,但白小姐卻莫名的感覺她的熱情隻是做給爸爸看的。能幹的姑父沒讓白小姐一家等太久,很快那張大餐桌上就擺滿了碟碗,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白小姐暗暗的數了一下,除了中間擺放的一隻砂鍋以外,桌子上至少有十六個裝菜的盤子。白小姐聽到媽媽誇姑父能幹,她自己心裏也著實佩服這個男人,竟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準備這麽一桌豐盛的晚餐。不過當白小姐跟在大人們身後入座時,卻很失望的發現一桌子菜裏不僅有多一半是涼的,而且每個裝菜的碟子都隻有巴掌大小,裏麵的菜量頂多隻夠她一個人夾兩筷子的。白小姐的媽媽並沒有提前告訴她應該如何應對這樣的晚宴,而她在北京姥姥家吃飯的時候,從來都是“甩開腮幫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狀態,所以在奶奶家的第一餐,讓她有了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另外,白小姐的不知所措不止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該不該一筷子夾走盤子裏所有的菜,還因為晚餐全程奶奶的一張冷漠的臉,讓她既不敢吃也不敢動。
多年以後,白小姐早就不記得奶奶長的什麽樣子了,但她身上的那一股寒氣還是能讓白小姐每每想起都記憶猶新。在上海住的那一個星期裏,白小姐記得除了有一天是去參加爺爺的追悼會外,其他時間好像都是在各個不認識的親戚家吃飯。其中有一次不知什麽原因,白小姐沒有跟爸爸媽媽一同前往,而是被安排跟奶奶單獨赴宴。
那天傍晚氣溫不高,但陽光很好。白小姐記得自己小跑著跟在奶奶的身後,還得不時的抬起頭確認自己沒跟錯人。前麵那個老太太的背影在冬日的殘陽裏微微的泛著紫灰色的光,像一個冰冷的球體一樣讓人不敢靠近。白小姐心裏害怕極了,街上全是人,她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會丟失在人群裏,但前麵的奶奶沒有表示出任何意向要牽住她的手,甚至都沒有回過一次頭查看她是不是還在身後,她就那麽自顧自的,大步流星的往前趕。在那一刻,白小姐甚至懷疑老太太根本就不記得身邊還有個九歲的孩子。這個沒有麵容的背影一定是觸動了白小姐內心深處某個極其敏感的神經,讓她的不安全感達到了頂點,但她既不敢喊奶奶慢點兒走,也不敢緊跑兩步去拉奶奶的衣角,唯一能做的就是她默默的在心裏給北京的姥姥打一百分,給上海的奶奶打零分。那天晚餐後回到奶奶家,白小姐悄悄的跟媽媽告了奶奶的狀,她記得媽媽雖然當時什麽話也沒說,但眼神和表情卻出賣了她對自己婆婆不滿意的內心。
如果說至此奶奶對白小姐的冷漠還隻是若有若無的態度,那接下來的一件事就讓白小姐明確的知道自己是不受歡迎的。
那是白小姐一家臨走前一天的早上,白小姐在客廳的桌子上發現了一把鑰匙。這是奶奶家大門的鑰匙,不同於白小姐北京家那把鋁製的鑰匙,這把鑰匙又大又沉,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好像是一個精密的武器。白小姐看見過幾次奶奶用它開門,她把那長長的鑰匙杆兒插進門上的撞鎖裏輕輕一擰,門就隨著清脆的“哢嚓”一聲嘩啦的打開了。白小姐看著桌上的鑰匙突然想:“如果奶奶找不到這把鑰匙了,肯定會著急。那個時候如果我把這把鑰匙找出來交給她,奶奶肯定會覺得我很棒吧!說不定還會笑著表揚我。”這樣想著,白小姐一把抓起鑰匙,把它藏在了廚房裏一個鍋的下麵。
本來想借由此事獲得奶奶認可的白小姐,完全沒想到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事情的發展方向出人意料。白小姐把鑰匙藏起來沒多久,奶奶就開始到處找它了,後來姑姑和媽媽也幫著找。三個女人在幾個房間裏天上地下的找這把鑰匙,一開始白小姐還覺得挺有意思,但漸漸地看著她們著急上火的樣子,白小姐有點兒害怕了。期間她們問白小姐有沒有看見鑰匙,白小姐下意識的搖搖頭,從那以後白小姐就知道自己錯過了當“英雄”的機會,隻好咬著牙堅持說沒看見。不過奶奶眼尖,很快就從白小姐心虛的眼神裏看出了端倪,她停下腳步一屁股坐在沙發裏,黑著臉,斜瞪著眼睛跟白小姐的媽媽說:“儂是怎麽教育孩子額?格個小女孩人小鬼大,真讓人生厭。伐懂規矩伐要帶出來額!”聽了這話,白小姐眼看著媽媽的臉“刷”的紅成了醬紫色,她自己也委屈的哭得稀裏嘩啦的。
在奶奶家發生的這件糗事讓白小姐終生難忘,自那以後她無論去誰家都堅守不動人家一針一線的原則。不過讓白小姐驚訝的是,向來管教自己十分嚴格的媽媽,在這件事情上卻沒有批評她一句,反而在回北京的火車上安慰她說:“事情做的是不對,但你的初衷是好的。隻是以後要記住永遠不要用錯誤的方式去討任何人的歡心。”
白小姐再也沒見過她的奶奶,直到老太太去世。不過白小姐一點兒也不遺憾,因為她知道她隻是錯過了上海奶奶的冷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