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二遍巫寧坤的《一滴淚》,台北允晨文化出版,在之前的英文版基礎上修訂,豎版繁體字。餘英時作代序“國家不幸詩家幸”。
知道這本巫教授的自傳多年,在其它幾本書裏更得知書裏的一些情節。但是這樣一本有份量的中文書,多倫多公立圖書館沒有,隻有英文版。我不得不從多倫多大學東亞圖書館借來。當然可以從網上讀,然而我一向在意讀紙書。
有的書,幾乎要錯過閱讀,幸好沒有。手邊在讀的另一本書《甲骨文》是美國記者Peter Hessler的中文版,他采訪過巫寧坤。上網查到了餘英時的代序,不再猶豫。一個美國海歸愛國學者,巫寧坤以“我歸來,我受難,我幸存”,寫出了他個人,他一家三十年的經曆。餘英時說的整整一代知識分子的“心史”。
我讀書,喜歡找到書裏可拿來的精神力量。《一滴淚》,無疑治愈了我今年荒廢在網上引起的“精神內耗”。
圖書館二戰猶太人幸存者的書不少,電影《鋼琴家》也是根據幸存者的書改編。我讀《鋼琴家》時,才知道它出版不久被波蘭禁了幾十年。巫寧坤寫的《一滴淚》是真實曆程,卻是大陸不得出版的禁書。甚至這幾年,聽聞如果著書裏出現有文革內容,作者被要求刪去才有出版機會。這不禁讓我想到巫寧坤在書裏提到他學校的黨領導,從延安整風運動過來的,總結黨的工作路線,不是左就是右。真是不差。
我讀過好幾本此類書,特別是寫夾邊溝勞改農場的那本,令我一度不想再讀關於那個年代的回憶錄。
《一滴淚》與眾不同,它首先是一本文學精品。作為一位燕京英語副教授,原來在哥大研究院的博士論文專攻T.S.Eliot的評論。從書裏讀出巫寧坤是浸潤中西文學的大家,受過紮實基礎教育和專業高等教育。巫寧坤在被押送去的行囊裏帶的是《哈姆雷特》英文版,《杜甫詩選》,並以狄蘭•托馬斯的詩堅固自己不向死亡低頭。在北大荒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高強度勞改時,與難友討論沈從文的小說。他感動於小鄧讀沈從文小說透明照燭的聲音。我感動於他們沒有隨波逐流成為勞改農場的平庸之輩。
現在有的人說上班辛苦,不讀書了。或者有說疫情使人心煩,等疫情過後讀書。在巫教授一家下放安徽農村時,一個公社赤腳醫生,穿草鞋,夜晚上門求教學英文,魯大夫隻讀到小學二年級,靠自學。他還認為閱讀好的文學作品,“有助於孕育對人和生命力的愛心。”這位大夫不僅讓巫教授肅然起敬,“看到了沒有任何專製政權可望腐蝕或壓垮的品質”,也讓我讀來仰望。
越是困苦,巫寧坤從哈姆雷特的悲劇裏獲得求生的堅強。悲劇有高貴的氣質,對比喜劇。我記得有過牢獄之災的木心談及希臘悲劇時,有過此論點。武漢大學一位講授希臘哲學的教授大意說過,古希臘從悲劇到喜劇的盛行也是興衰的過程,蘇格拉底被民主投票判死刑,那時的民眾已經從喜歡悲劇淪為追求喜劇。
《一滴淚》折射出建國後,從“肅反”到“文革”帶給知識分子的悲劇,也看見農村的艱苦。如果假裝沒有發生過,或者抹去,悲劇自然會重演,不是這種形式,便是一種變體。書裏提及的一個小情節,巫寧坤在文革結束後,被告知有血吸蟲,住院治療,因為曾經三次檢測兩次陽。二年後在軍醫口中得知,他根本沒有被感染過,卻做了有毒的治療。而之前陽的可能是檢測的試管不幹淨。觀照當下,讀此書時難得一笑。
黃永玉有一句,“人格,有時候是自己的文章培養出來的。”我讀《一滴淚》,讀出的是文章處處凸顯了人格是如何養成的。這本書之與眾不同,不是個人受難的回顧,而是受難時,如何承受,彰顯生活的信念的重要性。
回顧巫寧坤的生平,他是揚州人,地主家庭出生。考入省立揚州中學初中,抗戰爆發,流亡四川讀國立二中,是流亡中學生。再考入雲南的西南聯大讀一年級,投筆從戎,做飛虎隊翻譯,擔任國民空軍去美國培訓的翻譯。(我在網上查到巫有表哥是一九三九年南京空戰犧牲的空軍烈士。)二戰結束,進美國大學,在芝加哥大學研究院準備博士論文階段,被燕京大學校長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務院寫信召回。燕京大學被取消後,調至南開大學,“肅反”運動中被列名反革命分子,後被調至北京國際關係學院(彼時不是此名),反右時被戴上“極右分子”帽子,被送去北大荒勞改農場,接下去是漫長的被侮辱與被損害。
巫寧坤能夠活下去,除了本身的不氣餒,更得到家人的愛與支撐。他的嶽母贈言“好人受難,耐心忍受。”在災害餓死人的年代,他妻子娘家的哥哥姐姐都給予無私的救濟,送黑市高價食品到京津之間的農場(此時他被從北大荒轉到清河農場)。春節時,有繼母與妻子的二哥前來陪伴。巫寧坤的生母是婚姻不幸,精神錯亂而自殺。而在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瘋狂社會環境下,要保持精神正常與戰勝饑餓一樣重要。以至於勞改農場的難友羨慕他得到的親情。隔著紙頁,我都能夠體會到那些被家人拋棄,劃清界限的難友內心的苦澀。對比之下,當年有不少人選擇自盡,是對外政治無情對內家人無義的絕望。
巫寧坤的嶽母是偉大的女性,她對巫的精神與物質的雙重支助,把自己的口糧省給外孫女巫一毛。巫寧坤的繼母也是偉大的,她把春節難得的配給麵粉做了十個蘿卜絲燒餅親自送到勞改農場,本人還有糖尿病,隻能在路途中露天小便。當後來巫寧坤不得不送地主繼母離開合肥回揚州,完全同理了巫對繼母火車站分別時的感情。
巫寧坤的妻子李怡楷是南開大學比他小十一歲的學生。李家是民族資本家,李怡楷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倍受寵愛。她對巫不離不棄,實踐了作為天主教教徒結婚時在教堂的宣誓。彼時,巫不是信徒。
與同時代在運動中家破人亡的家庭相比,他們的確是幸運而幸福的。在各種政治第一的運動中,一個家庭的團結一心,是幸存的必要條件之一。李怡楷以聖經為本,她常說的“人並不是單靠麵包生活的。”她為丈夫禱告,也為他人禱告。信仰的確是一柄受難時的寶劍。
《一滴淚》裏不是單純的宣揚個人苦難而憎恨黨天下。相反,巫寧坤寫出了幾個令人敬佩的人物,包括老黨員吳老。吳老被掛上“狗特務”帽子時,做事不偷工減料,像一名苦行僧。平反後,偏居廬山,有超凡脫俗之氣。原來美國留學生的滬江大學社會係教授張春江,他被貶到蕪湖的安徽師大,做普通英文教師,月工資隻有六十六元五角。他卻忘我工作,不顧影自憐。小孫,一個農村貧窮孩子,父母早逝,靠姐姐讀到大學,竟然不肯從眾批判老師,看見同學批判老師會難受。巫寧坤說小孫是“一個出汙泥而不染的真人。”
自始至終貫穿《一滴淚》的是莎翁的哈姆雷特。甚至在結尾,巫寧坤回到了北京的學府,被領導請去看英國來的話劇《哈姆雷特》。我想,整個劇場,能夠看得懂或許有不少,但是聽得懂原文,深受同感的大概僅有鳳毛麟角的巫寧坤。
讀到最後,讀出了巫寧坤下筆的謙卑。在這個隨意可站在製高點鄙視他人的網絡年代,謙卑顯得尤為可貴。而經曆被侮辱被損害之後,仍能寫出風采的文字,更具風範。
讀二遍,第一遍讀內容,第二遍做筆記,或有幾千字。如此,我像一個窗外旁聽巫教授課的小學生。
最後,寫一點閱讀花絮。巫寧坤不是沈從文學生,但是執學生之之禮,來自昆明時交往。查出巫寧坤是汪曾祺《泡茶館》裏未露名字的好友。巫寧坤在安徽大學做臨時工時,做“牛鬼”時的“棚友”,一起下放時同室的冒教授,原來是錢鍾書唱和舊詩的冒效魯,被打倒時還玩世不恭。冒教授被寫進《圍城》,是董斜川。
特別意外,查巫寧坤妹妹,書裏提到的巫寧慧,竟然發現與文學城有關。在一篇博客後麵,有讀者留言母親是巫寧慧,原來上海第五女中的校長。還有還有,讀書的樂趣如巫寧坤愛的喝茶……
以此讀後感致敬巫寧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