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錦瑟一半煙灰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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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為,對昆鵬的感情會在離婚後果斷終結,卻不料,五年來對他的依戀已成慣性。這種慣性讓我夜不能寐,每晚隻能在壓抑中強迫讓自己閉上眼,直到意識混沌。幾乎每天,我都會在淩晨兩三點鍾醒來,然後睜眼到天明。那段時間,不光是心痛,身體也感受到了物理性的鈍痛,像已病入膏肓。

我試著在清晨的小區跑步,隻是跑出去三兩百米,就感覺無法呼吸,心髒像是就快要跳出胸腔。我感覺我會客死他鄉,體內殘留的尚還算得上理智的一絲意識告訴我:想要把人生堅持下去,至少我需要把身體這座青山留住。

 我想起自己在上海做的B超。當初離開得匆忙,並未來得及作後續檢查。我去家附近的中心醫院乳腺科掛了號,給醫生出示了B超片,轉述了上海醫院讓我做鉬靶的要求。醫生很負責地給我預約了第二天的鉬靶。

鉬靶的過程,怎麽說呢,就是一陣巨大的生理疼痛。要在以往受了這番苦痛,我定然在昆鵬或伊伊麵前把它描述成滿清十大酷刑。然痛苦一旦無人可訴,似乎也就沒那麽痛了。畢竟,跟心靈的疼痛相比,物理性的疼痛太過低級。

醫生讓我回家等待鉬靶的結果。多了一樁懸而未決的“審判”,我深刻領悟到了什麽叫禍不單行。短短幾天,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愛人,失去了閨蜜,現如今,一紙診斷書猶如一把明晃晃的寶劍,懸掛在我幾天之後的生命中,很可能會讓我失去全部的希望。

那幾天,我常想,如果人生可以用不同的色彩加以標注,譬如藍色代表平靜,綠色寓意希望,粉色象征愛情,我的過往,曾如彩虹般豐富絢麗,而現如今,它隻有一個顏色:黑色!死寂的黑色。

 

好在,鉬靶的結果並未給我雪上加霜。醫生說,隻是小葉增生,建議我手術切除。

隻是個小手術,不用預約。我被告知我可以直接去手術門診部排隊等候。等候乳腺手術的病人都被安排進了同一個房間。護士讓大家脫了衣服,統一換上藍綠色的手術服。

對於鉬靶的結果,我相當寬慰,感謝上天給了我“還能活上很多年”的通行證。同時也感覺悲傷,畢竟小手術也是手術,而我術前無人陪同,術後無人陪護,總覺得淒涼。不過,這些日子裏,我一直都很悲傷,多此一份,也沒什麽大不了。

叫到我的名字時,我起身朝手術室走去。與我同時被叫進去的還有一位豐滿的少婦。站在手術室入口處,我看到裏麵有兩排小房間,中間隔著一段走廊。一位中年男醫生站在入口處把關,引導不同的病人進入不同的房間。他讓我和少婦把手術服敞開,他會大致用手摸一下病變的位置。摸到我的乳腺結節時,醫生皺著眉頭說:“你這個別做手術了吧!”我問:“為什麽?主治醫生讓我來的呀。”他說:“小葉增生不是非動手術不可。你這增生也不大,自己注意點兒,也是可以痊愈的。如果動手術,我們就要切掉一個三角區。你的胸本來就小,再切掉一塊就沒了。”他指了指旁邊的少婦,說,“你看,像人家那樣,切就切了,不會受什麽影響。”

少婦進去了,我退了出來。我去往更衣室,褪下手術服,重新換上自己的衣服。在更衣室小小的單間裏,我把臉埋在手心裏,終於哭了出來。不用動手術是一樁幸事,不用動手術的理由,卻讓我本已卑微到塵埃的心又增添了一份自卑。我想起了伊伊,她長著和我一樣纖瘦的身體,卻有著結實豐滿的胸脯。是不是在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上,這才是讓昆鵬下定決心跟我離婚的真正理由呢?

 這些日子裏,我的自卑如潮水般洶湧。在無人可以依賴的日子裏,我才發現自己一無是處。沒有才華,沒有技能,甚至不知該怎樣結交朋友。我在MSN上刪除了昆鵬和伊伊,把網名改成了“我的世界開始下雪”。朋友們殷切詢問,隻是痛苦太深,我反倒沒了傾訴的欲望,總是以一串音樂符號外加一個笑臉作為回應。他們以為我隻是迷上了張學友。

是的,至今我還沒有對家人或朋友公布離婚的事。在他們心中,昆鵬一直是模範老公,而我們就是甜蜜婚姻的模板。別說他們有這種錯覺,就連我自己,在看到伊伊寫給昆鵬的那封郵件之前,不也一直生活在這種幻覺裏嗎?我多希望昆鵬隻是出了趟差,過幾天又會回到我們的小屋,世界還是以前彩色的模樣。

 

原北京辦公室的同事給我打電話,說一群老同事打算在這周末聚餐,給一位當工程師的前同事張帆慶賀新婚之喜。他們聽琳達說我回了北京,就問我去不去。我揉著被眼淚浸泡得紅腫了的雙眼,覺得不能再任由自己在家發黴,就說去。

聚餐的地點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同事們圍坐在一張長條木桌前,三三兩兩私語著。我跟張帆夫婦差不多同時到達,被安排在了新娘的斜對麵。有同事問昆鵬怎麽沒有一起來,我故作鎮定地說,他已有了其他的安排。在這場喜氣洋洋的聚會中,我不想讓自己的破事掃了大家的興。同事倒也沒有追問,畢竟,聚餐的主角已閃亮登場。

人逢喜事精神爽!平時寡言的張帆看起來神采飛揚,笑容綻放得巨大,像是中了六合彩。新娘叫程小籮,長得小眼睛小鼻子大嘴巴,算不上是第一眼美女,身材也略顯幹瘦,但膚質潔白通透,自帶靈秀。張帆在給大家介紹程小籮時,滿眼滿臉都是寵溺。他說,小籮肯屈尊嫁給他,讓他感覺自己真是一坨牛糞勾住了最美的鮮花。

我很快就品出了張帆此話的真意。程小籮一開口,馬上就成了全場的焦點。她的嗓音清亮純淨,講話時的語調和節奏感也把握得恰到好處,很能抓住聽眾的注意力。她喜歡笑,一笑起來,小眉小眼擠到一起,純淨得像個孩子,少女感滿場飛揚。我坐在對麵盯住她看,腦海中閃過一個詞:尤物!真是沒想到,活了將近三十年,我心目中的尤物徽章會頒發給這樣一個看起來與性感毫不沾邊的女生。看來氣質超越一切,有人看著平凡,卻自帶C位光環。

同事們舉杯祝福新人,話題自然而然地圍繞住了婚戀的主題。小籮應該在赴宴前跟張帆詢問過同事們的大致境況,但凡對準某個同事挑起話題,一定是說到對方心坎裏的那種妥帖。所謂的長袖善舞,不過如此吧?我看著她出神,覺得自己若能有她一半那麽懂得拿捏分寸,也不至於走到失業失婚的境地。在一派喧嬉聲中,我的悲傷揮之不去,隻是默默吃著麵前的飯菜。

小籮聊得左右逢源,卻對沉默寡言的我產生了興趣。她時不時招呼我吃新上的壽司。看我埋頭吃天婦羅,又特意夾過兩塊來放在我的麵前,她似乎很想把我拉入到她聊天的局中。飯桌上有兩三位未婚的姑娘,有同事調侃道:“可惜錯過了小籮的花球,不然又能嫁出去一個。”小籮咯咯笑了起來,芊芊玉手一揮,說:“瞧這一桌子美女,哪還需要我花球的加持?”她轉過頭,用不高不低卻能讓全場聽清的音量對著我說:“譬如,像曼文這種眼睛會說話的姑娘,是個男人都想娶回去,搶花球就是多餘。曼文一定結婚了吧?”同事們都順著她善意的目光轉向我,微微笑著。大家都知道我已婚,且婚姻幸福,相信這也包含在張帆傳遞給小籮的備忘信息之中,所以她認為這是一個安全討巧的話題。

全場隻有我一個人懷揣著自己婚姻的秘密,一個與大家熟知的真相相反的醜陋事實。我想編造一個謊言,維護住飯桌上的和諧,一張口,卻蹦出了兩個結巴的字:“結。。。過。”旁邊的同事捕捉到這個“過”字,打趣道:“曼文果然是要出國的人,英語就是學得好,用詞夠嚴謹。結就結了,還用過去式,結過,哈哈。”飯桌上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我一直強抑著的悲傷卻是翻湧上了臉。我想跟著他們一笑而過,臉上的肌肉卻是不聽使喚,自己都能感覺到控製不住的抽搐。我趕緊低下頭,一滴淚靜悄悄地落在了我麵前的紫菜湯碗裏,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不知小籮有沒有注意到我的失態。幸運的是,她並沒有接住同事的調侃,而是轉過身,用銀鈴般的嗓音跟桌子另一側的同事聊起了婚宴的話題,大家的注意力也隨之轉了過去。我趁機調整情緒,暗自做了幾次深呼吸,不讓自己失控地哭出聲來。我假裝忙碌地吃掉了堆放在我麵前的所有飯團,又喝光了碗裏的紫菜湯,然後在大夥兒的喧囂聲中默默起身,去了衛生間。我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

小籮跟著走了進來。看到站在洗手台前的我,她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我沒想讓你難過。”

我趕緊搖頭,擠出個微笑,說:“沒事沒事。”眼淚卻被搖擺著的頭甩飛出來。

小籮扯過一張洗手台上的紙巾,遞給了我。看我擦完,她掏出手機,說:“介不介意交換一下電話號碼?我惹你不開心,請你給我一個賠罪的機會。哪天你有空,我請你吃飯。”

我說:“謝謝,不用了。這是我自己的問題,與你說什麽並沒有關係。”

小籮卻是執意要加我。她說她不能放任一個被她惹哭的美女不管。我拗不過,就把電話號碼報給了她,她認真保存到了手機中。

番橋 發表評論於
我爭取每天早晨更!
XiaoPan_DE 發表評論於
一直跟讀,好看!
番橋 發表評論於
睡前接到這麽大一個讚美,一定好夢,謝謝!:)
苓子 發表評論於
初次出手就這個水平,你是天生寫作的料!
















番橋 發表評論於
好看就好。第一次寫小說,可真是用上了今年的洪荒之力!:)
asalways 發表評論於
好看!有故事!
番橋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巴黎' 的評論 : 謝謝跟讀:)
巴黎 發表評論於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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