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老頭”葉淺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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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倔老頭”葉淺予

 

                       ——王亞法

“倔老頭”葉淺予。給他取綽號的也許是他的夫人王人美,也許是熟悉他的人,不管是誰,反正這“倔”字用得絕。
一九八二年嚴冬,我迎著北京城刮臉疼痛的北風,上甘雨胡同二十四號,去采訪倔老頭葉淺予先生。甘雨胡同二十四號,原是一座小四合院,從建築來看,這座老屋至少是乾嘉年間哪個官僚住的,夠有些年月了。也許由於乾嘉的子孫們對造屋技能的日益退化,,到如今已將這座四合院分合成好幾家居住,倔老頭隻占用了其中的半個廳和門前一塊荒蕪的院子。據我的聯係人,張大千先生的門人劉力上先生介紹,倔老頭每天要午睡,三時後起床,你可在三時後去。最近倔老頭在鬧倔,跟夫人王人美過不去。王人美這幾天賭氣,住在外麵去了。你可別提起她。

我準時踏進倔老頭客廳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一張半新舊的沙發上等候我了。“您好,您就是葉老吧?”我一進門就向他請安。
    “哦,你就是那個姓王的?劉力上來過電話了。”他嘴唇上的兩撇小胡子抖動一陣,略欠欠身子,示意我在他對麵的舊沙發上坐下。
    “你有什麽問題要問。我可以和你談兩個小時,到五時結束。”
    好厲害,還沒等我寒暄,他老已經下命令,隻給我兩個小時。我想起外頭傳說的,倔老頭真有點架子。

    好吧,直話直說,免得浪費時間。我從包裏取出一隻大信封遞給他說:“今天來拜訪你主要有兩件事:第一件,我從報上知道,您在四十年代為張大千先生畫過一套《遊戲神通》漫畫,經過文化大革命已經丟失了。但我手頭還保存著一套原版本的現特地來送給您。第二……”
    沒等我說完,倔老頭的兩撇小胡子開始激動地顫抖,眼珠也比剛才明亮了許多。他起身要過來取,我趕緊遞上去。他接過大信封,從中抽出另一隻石印紙封套,連連點頭說:“對,對,這是原版本,沒錯。第一次印刷時因印得不清楚,後來把印好的東西廢物利用,反過來做封套。這封套上《遊戲神通》四字,是大千四哥張文修寫的。文修是個醫生,字寫得好。” 他認真地翻閱著,邊看邊說:“經過那場文革,我收藏的那些東西都丟失了。大千給我的好些畫,歸還抄家物資時都沒還,我去問,說是給林彪集團一夥人吞沒了,如今林彪死了,死無對證,畫也追不回來了。你看,就還我那幾書櫥書。”他放下大信封,指指那一溜書櫥,一臉的無可奈何。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書櫥另一側的中式長台上,陳列著幾塊褐色的魚化石片,大約有一尺來長,其中有一尾魚的化石形狀栩栩如生,頗有動感,骨骼、鰭尾纖纖可辨。
    “這些化石不容易得到,也是抄家後還給你的?”
    “哪裏,這是我去年上新疆體驗生活時采集來的,這些化石已有上億年的曆史了,是彌足珍貴的老古董。”
    稍稍提了幾句開場白,我就把話題扯到第二件事上去——有關張大千的軼事,這也是我采訪的主要目的。
    倔老頭理理八字胡子,頗帶氣憤地說:“解放初,我和徐悲鴻聯袂寫信給張大千,請他回來當中國畫院院長,這是當時領導的打算,結果文革時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說我裏通外國,請張大千回國是招降納叛。”我聽他把滿肚子的怨氣發泄殆盡。
    倔老頭倔了一會,也許是肚裏的氣倔得差不多了,改用平緩的口氣介紹“大風堂”幾位學生的成就,他特別讚許何海霞先生的作品,:“何海霞是大千學生中的佼佼者,這些年來頗有成就,不過話得說回來,沒有大千當年的賞識,就不會有何海霞的今天。當年大千住在北京,常和於非闇在一起,有一天於非闇拿了一幅大千署名的畫來見大千,說:“大千啊,我在攤上買了一幅你的畫,真便宜。”
    大千接過畫一看,是別人冒仿的,但冒得很像,竟瞞過了於非闇的眼睛。他問於非闇:“是從哪裏買來的?”
    聽說是幅假畫,於非闇也來興趣了:“我是在大柵欄一個小畫攤向一位青年人買的。”
    “冒畫人的功底不錯,有才氣,我們找他去。”大千說罷,拖了於非闇上大柵欄。
    那個青年還在那裏擺攤,大千向他打量了一陣,但見他衣衫襤褸,滿臉煙容,但一雙倦眼理卻透出一股靈氣,,大千心裏暗暗惋惜,一位頗有才華的青年,可惜給鴉片煙害了。他假裝指著地上的畫問:“這些畫都是張大千畫的嗎?”
    “當然,那還會錯!”青年人斬釘截鐵地回答。
    大千認真問:“你認識張大千嗎?” “我……”青年人看著大千。仿佛覺察到了什麽,愣著說不出話來。
    在一旁的於非闇指著大千說:“他就是張大千。”
    青年人漲紅了臉,嚅囁道:“久仰張先生大名,可惜沒有機會向您求教。我是為了謀生才仿造先生的畫作的,我有罪。”說罷要趴下磕頭。
    大千趕緊攔住他道:“免了,免了,你願意跟我學畫嗎?”
    “想啊,我就怕先生不肯收我這個學生,我是一個……”
    “我可以收你為學生,但你必須把嗜好戒掉!”大千嚴肅地說,青年人滿臉羞赧地答應了。這就是張大千收何海霞為徒的經過。何海霞很爭氣,拜了張大千為師後,一心鑽研張大千畫藝,就此把鴉片戒了。”
    倔老頭繪聲繪色地講完了何海霞拜師的戲劇故事。
    “我在別人處也聽過何海霞拜師的故事,內容大同小異,我也曾聽人說何海霞很有良心,大千離開大陸後,留在北京的夫人楊宛君生活困苦,,靠貼一分錢十隻火柴盒標簽的收入糊口,僅管當時何海霞自己的生活景況也非常不妙,但他經常去探望師母,還不時送些錢去,難怪楊宛君逢人就說何海霞有良心。”
    倔老頭聽我說完,點點頭說:“這事我也聽人說過。”
    也許那天他午睡得特充分,,精神飽滿,談鋒甚健,幾句話一轉,又把話題轉到中年畫家身上,那時範某正春風得意,,與漫畫家華君武先生打官司。談起此人,倔老頭不屑一顧道:“此人啊,為了出名可以叫你先生,出了名就要踩你肩膀,危險人物。”
    我看看時鍾,快要到五點了,於是提出了請他提幾個字的要求。 談到題字,倔老頭的臉色有些晴轉多雲了。他搖搖頭說:“我從不替人題字,前不久,大千先生的弟子慕淩飛帶了他畫的《百虎圖》來要我題幾筆,上麵已經有啟功、溥傑、張伯駒、張佛千等人的手跡,我也回絕了。”
    他看我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接著說:“不過我可以送一幅畫給你作紀念。”
    我不由暗暗欣喜,字不題,畫可以送,倔老頭,真是倔得叫人沒話說。
    他把我帶到他書房裏,從一隻舊櫥的抽屜裏取出一卷畫來,慢慢攤開說:“文革中我被汙蔑為軍統特務,坐了七年牢,這些畫是我出獄後的習作,你喜歡就挑一張吧。”
    我挑了一張《飛天圖》,說:“就這張吧。”他提起筆,歎了口氣說:“我再畫七年,也回不到文革前的水平了。”他打開墨盒,揮筆濡墨,再畫的右上角寫上:“贈王亞法同誌”。我從他的臉上看到中國知識分子的無奈和憂傷。最近我從香港《大成》雜誌上讀到葉老的自傳文章,字裏行間,他老竟然還是那麽倔,還是那麽不折不扣地追求他的藝術,人生的真善美。我想,這個倔勁也許就是中國知識份子的鍾靈之氣。葉淺予,好一個倔老頭!

 

 

水晶城 發表評論於
欣賞難得一見的好文。從小就傾慕葉淺予老先生的畫作。
人參花 發表評論於
現在還有倔的嗎?都整得差不多了。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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