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似簡淡若菊——貝馥如先生的求學之路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秋漁蔭密樹,夜博然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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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山 (西南) 交大125年的曆史上,有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女性:英文教授貝馥如 (1894-1984)。在她近90年的漫長一生中,有50年是在交大唐院度過的,曾經是學校中唯一的女教授。她終生未婚,以校為家,淡泊低調,溫和純良,她是同輩們口中優雅的"密斯貝"、學生們心中可敬的"貝先生"、孩子們眼中慈祥的"貝公公"。在唐山交大幾代學人的心目中,她是女神一般的存在。然而對於貝馥如在36歲加盟交大之前 (即她一生前五分之二部分) 的生平過往,人們卻知之甚少,文獻檔案更是鮮有記載。筆者對於清末民初開放女禁、興辦女學和女子留學等問題十分感興趣,在查閱文獻的過程中竟然發現了貝馥如的蹤影。在塵封的史料中一點一滴地搜索貝馥如和她的同學們的求學之路,一個個追求獨立、平等、自強的新女性漸漸浮現出來。瀏覽這些近百年前的文字和照片,如同時光倒轉,心中的震撼無法言說。

1894年貝馥如出生在廣東潮汕地區潮陽縣一個貧苦農民的家庭,在家中十個子女裏排行老大。早在1860年潮汕地區開埠之初,歐美傳教士就陸續前來傳教布道。近代潮汕女子教育發端於傳教士開辦的教會學校,美國浸信會、英國長老會和巴黎外方傳道會在潮汕地區分別開辦了女學、婦學和孤兒院等婦女教育機構,較早和較著名的有:礐石女校、正光女校、淑德女校等。女校學生大多數來自貧窮的教徒家庭,這些女孩的父母雖然不富裕,但已經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貝馥如的祖父和父母都是基督徒,因此她出生後也受洗成為教徒。貝馥如的母親在教會學校讀過書,十分開明。在母親的鼓勵和支持下,她7歲進小學讀書,後來入讀正光女校和華南大學附中,斷斷續續地讀完高中,其間還曾輟學打工補貼家用,盡長女長姐之責。

正光女校的前身是1851年美國浸信會在香港開辦的女學,1864年隨該會移至汕頭礐石,由約翰生夫人 (Mrs. Johnson) 主事。學校免收學費並且免費提供衣、食、住等日常必要開銷及服務,因此在當地頗具吸引力。1874年秋該校由巴智璽夫人 (Mrs. Partridge) 接手,正式命名為"正光女校" (英文校名:The Abigail Hart Memorial School),開始隻有五名學生。巴智璽夫人對該校製度進行了改革,發給每個寄宿女學生每月1.3美元,但日常家務必須自理,以訓練女孩們有條不紊、自製和自尊的生活態度。經過60年的發展,1911年的學生人數已經超過500,1916年起開設初中課程。左圖是貝馥如高中畢業後在正光工作時的照片,右圖是正光女校的校舍。

1918年,24歲的貝馥如考入金陵女子大學,1922年畢業獲得學士學位。金女大是民國年間中國14所教會大學之一,也是中國最早的女子大學之一,享譽海內外。金女大由美北長老會、美以美會、監理會、美北浸禮會和基督會五個美國基督教會聯合創辦,屬於傳教領域的"現代主義者"群體。1915年在南京繡花巷李鴻章第五子的李家花園舊址開學,首任校長為美國長老會女牧師德本康夫人 (Mrs Laurence Thurston),她畢業於美國麻省的曼荷蓮學院 (Mount Holyoke College),曾在長沙湘雅醫學院任教。金女大的校訓"厚生" (abundant life) 選自《新約》聖經約翰福音十章十節:"我來了,是要讓他們得生命,並且得的更豐盛。" 金女大學製四年,設文理兩科,仿照新英格蘭的美國精英女子文理學院設置課程,入學要求非常嚴格。除中文經典外,所有科目均以英語授課。

金女大推崇文理兼修的博雅教育,辦學目標是為中國各個領域培養女性精英及有專業技能的職業婦女。1919年首屆五位學生畢業,以金陵大學的名義授予學位,成為中國最早獲得學士學位的女大學生。前四屆共有33名畢業生,多人赴美深造並獲得碩士或博士學位。在1920年代後期教育國有化的運動中,國民政府收回辦學自主權,金女大的兩位首屆畢業生徐亦蓁和吳貽芳分別擔任校董事會主席和第二任校長。在該校36年的曆史上,一共畢業了999位女學士,人稱"999朵玫瑰",成為各行各業的社會棟梁,畢業生中不婚和晚婚者比例很高。1922年共有十人畢業,左上圖是該屆畢業生步入畢業典禮會場;右上圖是在畢業典禮上,校長頒發畢業證書,主席台上懸掛著北洋政府的五色旗;下圖是十位畢業生與德本康夫人 (中) 合影,右二是貝馥如。

筆者查到貝馥如的幾位大學同班同學簡況如下:黃孟姒 (右三),金女大學生領袖之一,其夫查謙為武漢大學物理係創始人、原華中工學院首任院長,長子查全性為著名電化學家、1977年"倡導恢複高考第一人"。陶善敏 (右四),中國第一位微生物學女博士、著名防疫專家,其夫林宗揚是著名微生物學、免疫學和公共衛生學專家,夫妻二人均為北京協和醫學院教授。湯漢誌 (右五),金女大畢業後考入北京協和醫學院,與林巧稚同班,當時全校僅有的三名女生之一;其夫李振翩是著名細菌學和病毒學家,夫妻二人輾轉各地行醫,1948年赴美定居,後為中美建交打開窗口。範承傑 (左一),1927年留美獲碩士學位,回國後執教於上海各醫學院,上海第二醫學院二級教授。黃友黻 (左二), 曾任上海中西女中國文教師, 其夫曾昭桓是土木工程專家、曾國藩的重孫;朱驈 (左五),後改名朱君允,留美獲曆史學碩士學位,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這是怎樣的一個朋友圈!

貝馥如大學畢業後回到家鄉,擔任其兒時母校——汕頭正光女校學監 (Matron),校長是美國人丘美華 (Principal M. E. Cruff)。貝馥如曾在正光女校讀書,入大學前在正光工作兩年,大學畢業後又工作了四年。正光女校開辦之初即以美國曼荷蓮女子學院的三"H"方針 (心靈、智力和手藝) 為模板。學校開設有文化課和宗教課,前者包括國文、數學、自然、曆史和地理;還為高年級女生開設家政課,由修女們教她們做飯、針線、插花等技巧。貝馥如保持終生的優雅風度、良好習慣,以及女紅手藝,想必大都是在正光和金女大養成的。1925年底汕頭市政府正式公布收回教育權的規定,汕頭正光女校被迫停辦。後來浸信會與政府商議,經核準將正光女校並入礐石中學,易名為"私立礐光中學",此乃後話。

圖為1924年12月正光女校新校舍奠基儀式上的教職員及美國浸信會的傳教士,二排左六是貝馥如 (Helen Pue)。圖片下方是刊登在正光女校校刊上的文章《就是女孩》(Just Girls) 中的一段文字,稱讚貝馥如靠自己的努力成功地在福州讀完高中,畢業後回到正光,成為一名合格的教師;由於她十分渴望繼續深造,學校也非常需要受過高等教育的本土教師,因此她又考入金女大學習。文中寫道:"我們深為密斯貝驕傲" "期待這位有才華的青年女士學成歸來"。貝馥如在正光的同事——單身女傳教士孫安美 (Abbie G. Sanderson) 在華南先後傳教26年,其全部著作、書信和收集的資料均被美國耶魯大學神學院圖書館收藏,這份校刊就是收藏之一,校刊上還有一篇1880年起即來華的女傳教士Lida Ashmore (二排右一坐者) 撰寫的關於正光校史的文章。

1926年,貝馥如獲得巴伯獎學金資助,來到美國密歇根大學讀研究生,主修教育學、副修英文和心理學,於1928年獲得碩士學位。成立於1817年的密歇根大學是美國一所著名的研究型公立大學,其校訓為 "藝術、科學、真理" (拉丁文:Artes, Scientia, Veritas)。密大與哈佛、耶魯、哥倫比亞、康乃爾等常青藤盟校一起,被選作最早接受庚款中國留學生的美國大學之一。密大校友、猶太裔律師和慈善家巴伯 (Levi Lewis Barbour) 在一次環球旅行中,通過對三位在密歇根州大學學習的東方女性的觀察,於1917年設立的第一個針對亞洲女性的獎學金,即"巴伯東方女子獎學金" (The Barbour Scholarships for Oriental Women),獎學金獲得者必須成績優秀,學成後回國服務。對於1920年代的中國女性來說,得到這樣的機會和資助留學海外是非常不容易的。

左圖是1926年5月1日《密歇根日報》婦女版,其中有一條關於"九位獲得巴伯獎學金的新生將於秋季抵達"的報道,逐個介紹新生情況。文中提到貝馥如 (Fuh-ru Bei) 來自中國廣東,畢業於金女大,已有幾年教學經驗,將在教育學領域繼續深造。然而在密大Rackham研究生院官網上隻記錄了八人,其中來自中國和日本各三人、來自印度和菲律賓各一人,還有一位中國女生估計未能成行 (右下圖)。根據文城博主@元亨利 的博文《美國檔案——1926年官費留學生西雅圖入境檔案》,三位中國女生同乘"麥肯萊總統號"輪船,1926年8月22日從上海出發,9月7日抵達西雅圖。貝馥如的巴伯獎學金編號是57,即第57位巴伯學者。與貝馥如同年入讀密大的張維楨,主修曆史和政治學,畢業回國後成為著名婦女活動家,是清華大學首任校長羅家倫的夫人。右上圖是貝馥如入住的女生宿舍樓Helen Newberry House,這棟樓是密大安娜堡主校區中最老的女生宿舍樓,可供約110名女生住宿。

密歇根大學教育學院的曆史可追溯到大學創建之初,1879年密大設立了全美教師培訓方麵的第一個全職永久教授職位。1884-1888及1889-1894年間,美國著名哲學家、教育家、心理學家及現代教育學的創始人之一約翰·杜威 (John Dewey) 曾在密大任哲學講師和教授。1921年密大教育學院正式成立,開設了教育心理學、學校行政管理、教學法、職業指導、體育教育等44門課程。密大與金女大有著悠久的交流曆史,多位密大教師和畢業生曾在金女大任教。第一位來到金女大的是黎富思 (Cora Daisy Reeves) 博士,1917年她創建了金女大生物係並擔任行政職務,直到1941年退休。另一位Ella May Hanawalt女士,1915年畢業於密大,1921-1928年間在金女大教育係教書。

1919年金女大首屆五位畢業生中就有三位巴伯學者,先後共有21位金女大學生通過巴伯獎學金前往密大繼續學業,包括八位貝馥如在金女大的前後校友,她們是:吳貽芳、劉劍秋、任倬、陶善敏、鄔靜怡、倪逢吉、包誌立、朱滶,其中陶善敏是貝馥如在金女大的同班同學。這些前輩們家世不同、經曆各異,有著名的女界領袖、專家教授,也有敢愛敢恨的民國名媛,近百年前領風氣之先,每位都有一個傳奇的人生。圖為1928年的密大巴伯學者合影,第二排中間站立者是貝馥如,她的左邊是中國第一位動物學女博士吳貽芳,左一是中國第一位數學女博士——來自上海大同大學的劉叔庭,前排右二是金女大1925屆的朱滶——後來成為世界史專家。吳貽芳、朱滶與貝馥如在金女大和密大都有交集,而且三人均終生獨身。

貝馥如在密大獲得碩士學位後應聘回國,前往燕京大學教育係教書,但似乎她在那裏不很適應。1930年貝馥如又來到唐山交大工作,擔任注冊股主任,將其所學服務學校,距今已90餘年。1929年唐山交大開始招收女生,因此她還兼任女生指導員,後來轉任英文教授。唐山交大是一所以男性為主的國立工科大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貝馥如是學校唯一的女教師,與其前36年的生活環境完全不同。但她從此就在這個學校安頓下來,得到教授們的尊重,還與幾位教授太太成為終生閨蜜好友。戰爭年代貝馥如跟隨學校輾轉播遷、曆經磨難,曾在遷往成都華西壩的母校金女大等處教書。1940-1941年間,另一位巴伯學者顧靜徽曾在西遷貴州平越的唐山交大短期任教。顧靜徽1928-1931年間在密大讀博,是中國第一位物理學女博士,與貝馥如在密大擦肩而過,卻在平越共事,也許有過交往。

貝馥如一生無黨無派,潔身自好,隨遇而安,不求聞達。她兢兢業業地工作,培養了一批又一批青年學子。她自已沒有兒女,但對於學生晚輩卻慈愛有加,筆者曾聽一位長輩講起抗戰結束後在她的輔導下考取南開中學的故事。貝馥如82歲那年經曆了唐山大地震的生死劫難,所幸化險為夷,1984年90高齡駕鶴西去,而她一生的傳奇故事也隻有雲知道了。左下圖為貝馥如 (中坐者) 與唐山交大最早的三位女生及好友沈厚靜女士的兩個小公子,右圖是老年貝馥如在家中編織毛衣。

1929年入學的唐山交大第一位女生朱卓穎在一篇紀念文章中寫道:"我們都稱她為貝先生,像對老大姐一樣地敬愛她,她把我們叫做'girls'。" 筆者認為,這裏的"girls"並不僅是由於貝馥如習慣說英語。正光女校校刊文章《就是女孩》的開場白是這樣的:"甜美的、迷人的、快樂的女孩;淘氣的、調皮的、任性的女孩;勤奮的、好學的、有主見的女孩;無論是貧窮的女孩、還是富有的女孩,她們就是女孩,JUST GIRLS!"  這是自幼住在貝馥如心底的那個女孩,正光女校的三H方針、金女大的"厚生"精神、密歇根大學的"藝術、科學、真理"校訓,在她內心保留一方淨土,為她一生打下厚重底色。筆者雖然輩分不夠,但仍想尊稱她老人家一聲"貝先生"。貝馥如先生是金陵999朵玫瑰中的一朵、130位中國籍巴伯女學者群體中的一員,素心似簡淡若菊,先生風範長存世。

 

本文參考了下列文章

Xiang-yu Cai (蔡香玉): Christianity and gender in South-East China : the chaozhou missions (1849-1949), Leiden University, 2012.

Rosalinda Xiong:Ginling College,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and the Barbour Scholarship,Singapore, 2016.

文中的一些老照片來自耶魯大學神學院圖書館和密歇根大學Bentley曆史圖書館檔案庫,貝馥如的私人照片由她及好友的後人提供。

【注】本文被《唐院春秋》公眾號推送,並收入《晚晴時光》一書。

相關博文鏈接:

誰是中國第一位數學女博士?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8059/202105/4167.html

我們心中的家園老唐院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8059/202107/6648.html

 

噢顏顏 發表評論於
:)你剛“內卷”出遊,我在躺平欣賞之前的一些奧運視頻資料感受各國文化
春後雨前SE 發表評論於
回複 '西北東南' 的評論 : 謝謝賞讀留言!你的文章給我很大啟發。
春後雨前SE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噢顏顏' 的評論 : 是的,這些前輩十分令人敬仰!我剛剛內卷出遊近十日歸來,謹頌秋祺!
西北東南 發表評論於
謝謝介紹,由你的文章,又了解一位近百年前留學美國的女性學者貝馥如先生。
噢顏顏 發表評論於
這位女士的一生讓人讚歎,文章讓我想起首次見和雲南納西古樂關係密切的宣科先生(也許現在不再了),八十幾歲高齡的他一出場似天然燦爛陽光,給大家英語招呼也是歡喜,後知他也是教會受益人。
祝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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