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YouTube上一個短短二十來分鍾的視頻，當我偶然點開觀看，卻再也停不下來了。YouTube上的內容，除了音樂外，一段普通視頻，無論是名人演講還是有特色的個人頻道分享，我頂多會瀏覽一下，最多不過好好的看一遍，而這次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刷了這段視頻不下十幾遍。
這個視頻是香港鳳凰衛視早在2001年的時候對著名華裔鋼琴家傅聰先生的采訪錄像，由於傅先生在去年底因新冠肺炎離世， 這段采訪現在出現在YouTube上就顯得尤為珍貴。
這個節目從錄製到現在也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了，但在我看來，這個采訪的談話內容一點也不過時，對於那時剛剛步入老年的傅聰來說，反倒是很好的一次采訪時機 。 音樂家在節目中回顧了自己已經度過了大半的音樂人生，不同年齡段對音樂作品的理解，對音樂大師的理解；同時也談到很多與父親曾經的交流，父親對他的深刻影響；以及音樂對自己生命和人生的重大意義。這裏我想擷取一些視頻中兩人的對話，目的是想用文字記錄下傅先生那些閃光的人生至理名言，這些話語對於我來說真是心有戚戚焉，不記錄下來，恐怕很快就會把這生命中偶然得到的珍寶遺失忘記了。
- 關於莫紮特的回旋曲
主持人：二十歲您彈過的一個曲子，現在再彈，感受有什麽不同？
傅聰：莫紮特的這首曲子， 我彈了半個多世紀了。現在彈有很大不同。比如說這個曲子的意境，有一個很強烈的直感是怎麽樣的。 這是莫紮特晚期作品，是他獨奏的作品中獨一無二的偉大作品。這首曲子相當的。。惆悵，很淒涼的感覺。好像是內心的莫紮特，像在說悄悄話。我是覺得我現在對這個作品了解比以前要深得多，也許跟我的年齡有關。
主持人：傅雷先生說，莫紮特經曆了各樣的挫折，痛苦，災難，疾病，但是一直很樂觀。您說的他的憂鬱從哪裏而來？
傅聰：基本上是這樣。。但像這個rondo，還有一個有名的adagio，那是他獨自一個人孤獨的獨白。一個作曲家是一個很大的世界，其實莫紮特身上也有狂風暴雨。我越來越。。莫紮特身上的狂風暴雨甚至遠遠超過貝多芬。
- 如何看待一個人豐富的內心
主持人：就像莫紮特有那些不為人知的一麵，能夠反映他內心豐富的一麵，您覺得您身上不太為大家了解的那一麵，比較豐富的那一麵，隱藏的比較深的那一麵，是什麽？
傅聰： 我這個人沒有什麽可以隱藏的東西，我這個人非常公開，我心裏麵想什麽就是什麽。我可以說我父親是內心生活非常豐富的一個人。每次寫信回去，談了一點點，無論是遭遇什麽事情，看了什麽畫，或者是念了哪一首詩， 或者是發現了哪一首音樂， 短短兩三句感想，得到的回音就像汪洋大海一樣的，常常幾十頁書信，那真是內心生活真是豐富，可以這麽說。
- 音樂是什麽
主持人：是不是所有內心豐富的情感隻有音樂這個出口呢？
傅聰：嗯。。。也可以說隻有音樂才能夠。。。 人世間有很多喜怒哀樂，隻有音樂可以把這些東西變成美的東西，都升華。音樂對我來說，就是我的宗教。
- 關於“大師”
主持人：很多年輕演奏者，技術訓練很好，但是恐怕離大師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要走。您認為最關鍵的是什麽？
傅聰：最關鍵是出發點。假如說一個鋼琴家把自己鋼琴家作為主體，我說他永遠不會成為大師。要把音樂作為神聖的東西，一輩子追求，像苦行僧一樣的，可能會。。。。
- 如何理解音樂
傅聰：音樂寫在譜上是死的，要把它變成活的語言。怎麽理解這個語言，除了音符，字麵上的東西，還要看到字裏行間的東西，看到音符就要看到後麵的東西。還有很多的美學上的東西，比例，相反，和諧或不和諧，音樂裏充滿了哲學。我非常幸運的，真的像我爸爸信裏說，全世界都恐怕很少有。。。
- 演奏家心中的神聖和獻身
主持人：您如果有機會再活一輩子，還會選擇做一個演奏家嗎？
傅聰：我對演奏本身天生沒有反感，我喜歡演奏。因為我愛這些音樂，我愛得那麽深，我要所有的人聽到這麽美的音樂，這麽深刻的音樂。演奏家，我們不過是，是給我的上帝傳達福音的天使。
- 個人的性格
主持人：您的個性與傅雷先生太像了，一方麵是強烈的憤怒，另一方麵又極度熱愛。您的這種性格使您吃過苦頭嗎？
傅聰：我有個朋友，韓國偉大的小提琴家鄭京和。我很佩服她， 因為她很堅強。我對她說，“you are so strong. ” 她說：“No, I’m not. 你才。。You fall down, you clime up, you get up right away. I don’t dare to fall down”
- 父親的影響
主持人：提到傅聰永遠要提傅雷，永遠要提家書，您覺得。。？
傅聰：我從來不提我父親，因為父親就在我身上。有一些基本的東西，我不得不提我父親。我認為我最大的特點，做人處事和對音樂，我一輩子都獨立思考，從來不人雲亦雲。我對盲目的東西天生反感。是我父親培養了我獨立思考的能力，他並不是給我知識，他教會我如何去思想，是給了我一把鑰匙。不是標新立異，就是說，是實事求是的，每一件事真正經過深刻的思考。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很多清規戒律，傳統往往是很多惡習的積累。我從來不是標新立異，我最重視的，所有的我演奏過的作曲家，都是我的聖經。聖經是不可以褻瀆的。我所有的出發點都是去發掘作曲家的意圖，這個是很多年的功夫，隻有內行人才知道我在幹什麽。
主持人：那您的音樂給誰呢？會不會因為知音少會覺得孤獨呢？
傅聰：總歸是這樣的。作曲家都是孤獨的。不孤獨的不可能成為偉大的音樂。因為世俗社會與赤子之心絕對是相反的兩條路，現在的世界比任何時候都世俗，商業化。
- 什麽是完美
傅聰：我追求完美，但是永遠達不到的。唯一的完美是死亡，活著就不可能有完美。永遠會有新的東西發現，一直在路上。
附記 ： 最近傅聰先生去世的新聞引來各類媒體對他及傅雷夫婦坎坷人生命運的相關報道，看過後真是唏噓不已。這次的采訪，事實上已經把傅聰先生這位音樂家率真，虔誠的個性充分的表現了出來。在我的眼裏，傅先生就是一位有著赤子之心的真正的音樂靈魂。雖然現在年輕的音樂人可能不認同老先生那為音樂獻身的苦行僧般的敬虔，我卻以為所有的這些獻身都來自於那個高貴的靈魂，和對音樂宗教般的崇拜。傅雷先生對傅聰的教育：“你首先要做一個真正的人，然後是一位藝術家，然後是一位音樂家，最後才是一位鋼琴家“。我以為傅聰不但從技藝上成為了一位傑出的鋼琴家，更加從藝術修養，人格魅力上成為了一個完美的靈魂。采訪中他說，死亡才是完美的，是的，他已然完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