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幹龜島上的馬德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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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歲的本命年,韓薇沒能爬過那道坎,懷著一肚子的冤屈跟丈夫分道揚鑣。群山環繞的弗吉尼亞,韓薇把悲傷和失望留在那裏,揮一揮衣袖,她驅車朝南,一直朝南,到了佛羅裏達的西礁島。

西礁島(Key West) 麵朝浩瀚無邊的墨西哥灣 ,是美國領土的最南端。韓薇在西礁島的電力公司當上了程序分析師,她在微信裏告訴親友,她在美國的天涯海角上班。韓薇的頂頭上司娜偌,在佛羅裏達的南部長大,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西礁島開始。她並不認可西礁島是美國的天涯海角。她告訴韓薇,如果從西礁島出發,向西航行70多英裏,那裏還有個海島,名叫幹龜島(Dry Tortugas)。幹龜島比西礁島偏遠多了,西礁島是個成熟發達的地區,但是幹龜島上連電燈和電視都沒有,你想知道幹龜島上為什麽沒有蚊子和蒼蠅?因為沒有淡水供應。如果要上幹龜島露營,必須自己帶吃帶喝帶裝備。

韓薇聽了,立即上網查詢幹龜島,電腦裏跳出一堆照片,一座六角星形的城堡 , 巍峨地立大海之上,美得心驚魂動。韓薇對娜偌說,我去過歐洲,見過許多宏美的城堡,但都比不上幹龜島的城堡震撼眼球。娜偌慢騰騰地說,那城堡在百年前曾是座監獄,彌漫了無邊的怨氣,知道實情的人不會想去。

多年前,娜偌還是大三學生,暑假跟男友馬修和一群朋友出門,從西礁島坐渡船到幹龜島。眼前的大海華光四射,靈動曼妙,帶著幾分飄渺的仙氣。因為陽光,海的色彩變幻莫測,一片翠綠,一片寶藍,一會兒又跳進幾抹雲紫和霞粉。這是一片珊瑚海,海水清亮,陽光明媚,照過水中的珊瑚五彩繽紛,整個世界華光閃耀。 見多識廣的馬修說,綺麗七彩的海水,讓他想起了阿拉斯加的北極光。娜偌對馬修說,什麽時候和妳去阿拉斯加看北極光。馬修說,我一定要帶妳去。許多年過去了,馬修和娜諾結婚生子,北極光的承諾早在財米油鹽中變成煙雲。

時間久了,韓薇慢慢知道,西礁島也好,幹龜島也好,都在佛羅裏達夢露區政府(Monroe county)的管轄範圍內。韓薇的辦公桌正好在窗邊,打開百葉窗就能看見夢露區政府大樓。那天韓薇對娜偌說,前幾天去夢露區政府辦事,跟一個工作人員閑聊,幹龜島這麽美,為什麽沒有旅遊廣告?工作人員說,最好不要廣而告之!妳知道了,悄悄地來就行了。幹龜島是海龜繁衍的地方,遊客多了會破壞生態平衡,也會給我們的工作帶來負擔,每天兩班渡船已經很飽和了。韓薇在網上查了,坐海飛機過去385美元,坐渡船過去隻要185。娜偌說,目前有個絕好的機會,一分錢都不要,幹龜島上的國家公園有我們公司的項目,妳跟我一起上島,我們坐渡船去。

渡船朝西而行,一路上所見的海水真是五彩斑斕,在韓薇看來,那水的明艷和嬌媚,唯有九寨溝的水可以相提並論,她把它形容成超大版的九寨溝之水。但是娜偌沒去過九寨溝,韓薇無法跟她分享,九寨溝山水重疊了韓薇的前塵往事,流年似水,浮生若夢,遠去的浪漫和美好,那年她和前夫還是青春如歌的大三學生。酸甜苦辣同時湧過韓薇的心頭,不提也罷。

等渡船快到幹龜島時,海上的城堡讓韓薇傻住了,那一眼真是目瞪口呆的驚艷。韓薇問娜偌,海水如此多彩,城堡如此壯美,知名度太低了!世上的人提起美國的風景,不外乎大峽穀,黃石公園,還有什麽優山美地國家公園。娜偌說,這世界上的人都喜歡看山。韓薇說,我更喜歡海,我去過西藏和雲南,那裏的山比美國的山更好看,但是從來沒見過如此迷人的海,巴哈馬和佛吉島也去過,但是從來沒讓我傻眼過。

幹龜島上的傑弗遜城堡 (Fort Jefferson ),在100多年前曾是軍事城堡,如今成了國家公園,公園分成了兩個區,一個區是對公眾開放,遊人自由參觀,另一個區是公園工作區,遊人不得入內。娜偌和韓薇的任務便是進入工作區,檢查供電電源設備和參數的設置,進行一係列的係統調試。

午休時間用完餐,韓薇跟娜偌走過城堡悠長的環廊,遙望遠處的燈塔,娜偌若有所思回憶往事。十五年前,男友馬修帶著她,還有一對戀人露西和凱文,在幹龜島露營。夜晚的幹龜島綺麗無比,天空的繁星讓人心曠神怡。麵朝夜色中的城堡,娜偌問馬修,為什麽城堡是六角星形?馬修說,這是軍事城堡中的星形要塞(Star fort),可以利用多邊棱角相互掩護,敵人無論從哪個方向來進攻,都可以從另一麵朝敵人反攻。最早的軍事城堡平平直直,規規矩矩,容易遭受敵方攻擊,而星形城堡的多邊棱角,防禦功能超強,敵人即使采用密集的重炮,也很難轟炸出一條開闊的缺口。

十五年前的娜偌跟韓薇有一樣的驚嘆和問號:城堡這麽美,為什麽知道的美國人這麽少?凱文說,美國人都喜歡到歐洲去看城堡,總覺得異國的風景更美。露西說,其實最美的風景就在家門口,而人們總是向往遠方。一陣涼風吹來,娜偌隱約感覺,暗夜裏的城堡像幽靈居住的古堡,壓抑和絕望在四周彌漫,恍惚之間走進密道,但就是找不到出口。馬修說,這城堡看著美麗,但是藏著黑暗的秘密。 幽深的密室裏,多少恐怖的掙紮,冤屈的吶喊,沒人看見,也沒人聽見。

南北戰爭期間,城堡是北方軍隊控製的監獄,在戰場上的逃兵,全都發配到這裏來當苦力。有一天來了個大名鼎鼎的囚犯,馬德醫生(Dr. Samuel Mudd),跟暗殺林肯總統的刺客布思(John Wilkes Booth)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法庭上,法官視馬德醫生為暗殺總統的同謀者,差點就讓他上了絞刑架。最後陪審團投票,以一票之險,沒讓他去見死神,結果判了個終身監禁。馬德醫生被押到幹龜島的監獄,跟搶劫犯、殺人犯,還有南北戰爭的逃犯關在一起。日曬雨淋中,抬不完的石頭,砍不完的樹,砌不完的墻。一個養尊處優的醫生,過著豬狗不如的囚奴日子。

馬修告訴大家,馬德醫生其實挺冤的,他和刺客曾在同一個教堂做禮拜,算是教友。刺客在戲院暗殺林肯後,倉皇出逃,逃到了馬德醫生家裏。他腿部鮮血長流,難以行走,馬德先生給他進行了包紮,並讓他臥床休息。馬德醫生第二天讀報,發現林肯遇刺,教友就是殺人犯!他急忙讓教友快逃 –這就是他的罪,沒有及時報警,蓄意放走刺客。

馬修的故事講到這裏,突然停下來問眾人,如果你是馬德醫生,你會怎麽做?凱文說,治病救人是醫生的職責,他在不知教友是刺客的情況下為他包紮,是對的,但是第二天真相大白後,放他逃跑是個天大的錯誤。如果我是馬德醫生,我會立即報警?娜若和露西瞪大了雙眼,兩人居然異口同聲,你居然要報警?你居然做得出來?娜若說,林肯發動的南北戰爭,讓多少生命死於戰火,讓南方多少城市和莊園化為灰燼。凱文說,我雖然厭惡戰爭,但是林肯畢竟是美國人民選出來的總統,我們既然是一個法製國家,那就應該尊重法律,做一個好公民,馬德醫生包庇刺客就是有罪!露西的聲音帶著怨氣,她說,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我真希望沒有聽見妳說的話!娜偌即刻問馬修,如果妳是馬德醫生,妳會怎樣對朋友?馬修說,我會把他藏到最深的地下室,對上門詢問的警察一口咬定:我不知道!

夜風吹在臉上,漫天的星辰像閃爍的碎鉆,碎鉆也落進大海裏,仿佛是精靈神奇的眼睛。那一刻娜若的內心充滿了驕傲,她覺得她找對了男人,俠骨熱腸,勇敢無畏,可以依靠一生的人。娜偌認定她比露西幸運。

琉璃一樣明凈的海水裏,一群嬌艷的熱帶魚,瀟灑自在遊向岸邊。娜若對韓薇說,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星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話讓我感到溫暖和自豪。十五年眨眼就遠去了,凱文如今是個成功的建築商,對露西關懷體貼,兩個孩子幸福成長。娜偌嫁給了馬修,馬修在繪畫上很有天賦,但是作品賣不出去就在家裏發瘋,怨天怨地,怨世界沒有眼光。

韓薇這才知道,娜偌家的麵包籃子都是娜偌一個人在扛。去年聖誕前夕,娜偌在加班,馬修神經兮兮,胡編亂造說娜偌在外麵有野人,朝她大吼大叫,兩個人吵得像爆破現場。女兒在聖誕樹下哭了,她心痛地抱起女兒,馬修居然把她和女兒一起推到門外。娜偌對韓薇說,家裏的房貸都是靠我的薪水在支撐,他還有臉把我趕出家門!

娜偌居然沒有拿起法律的武器!她權衡過利弊,如果離婚,她因為收入高,還要付對方贍養費。她正在申請電力公司的分部主管一職,需要全身心投入,如果上層知道她家庭混亂不穩,她的仕途之路不會陽光明媚。她委屈求全,主動找馬修和好。馬修心平氣和後,也主動向娜偌道歉。

娜偌說,為了女兒和事業,我可以暫時忍一忍,我祖母說過,忍過了這口氣,回頭再咬你也不遲,再說了,我們都是對方的初戀,隻要他乖,我沒必要撕咬他。韓薇對娜偌佩服得五體投地,讚她智慧沉穩,心胸比大海還要寬廣,可以在大風大浪中揚帆開船。韓薇自嘲說,跟妳一比,我的心胸狹隘,就是一個小水池子,一點風吹水動,我就受不了,所以什麽都丟了。娜偌安慰她,還好還好,你的事業沒有丟,女人隻要能獨立,便可以自由行走,不受人控製。

娜偌一直強調,知識可以改變命運,比如馬德醫生,曾屈辱悲憤,被抓被審,關在島上的城堡監獄,以為下半生就是當牛做馬的命了。島上突然爆發了黃熱病(yellow fever),疾病橫行,肆無忌憚,犯人和囚官紛紛倒地,天天都有死亡的陰影在空氣裏張牙舞爪,最後連獄醫也死了。馬德醫生臨危受命,用他的知識把漫延全島的瘟疫控製住了。島上的長官從病中複蘇後,給當時的總統(安德魯總統)寫信,千恩萬謝,馬德醫生拯救了城堡中的眾多生命,懇請總統能對醫生網開一麵,赦免他自由。島上每個活著的官兵都在這封信上簽了字,於是在第二年(1869)的早春,馬德醫生回到了日思暮念的家園。他無法想象,這一生還能與妻兒團聚在故鄉的莊園。

韓薇對娜偌感概道,知識扭轉了命運,馬德醫生若是沒有才華,這一生就隻能囚在城堡裏了。娜偌說,現代社會知識爆炸,我們更要努力學習,不要錯過命運中的任何機會。娜偌目前正用業餘時間攻讀MBA,這個學位對她的仕途至關重要。她心懷誠意,肯請韓薇在工作上多多幫她,娜偌承諾,如果她升上去了,一定會在職場中關照韓薇。

夕陽融金,染紅了城堡和遠處的燈塔,天海之間越發蒼茫。韓薇抬起頭來,看見一群海鳥飛過漫天絢爛的霞光,感慨茫茫人世,妳我都是匆匆的過客,有誰能聽見內心的聲音?既然娜偌向韓薇交了心,韓薇也亮了隱秘的傷口,坦誠了自己的故事。

在山清水秀的弗吉尼亞,韓薇和丈夫蘇揚曾經琴瑟和諧。怎麽可能含恨分手?怪誰呢?韓薇的父母來美國探親,蘇揚冷起一張石頭臉。你能怨蘇揚自私冷漠嗎?韓薇的同學來美國,蘇揚開車帶他們去國家公園,一路上慷慨大方,去遊樂場也好,進餐館也好,都是他付錢買單。為什麽他的豪爽大氣在嶽父母麵前就煙消雲散了?

這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韓薇和蘇揚在戀愛期間,韓薇的父母竭力反對,蘇揚家窮,負擔重,父母怕韓薇嫁給他,日子過得坎坷。但是韓薇說,蘇揚長得帥氣明亮,人又聰慧敏捷,我就是要嫁給他。韓薇沒有看錯人。到了美國後,蘇揚勤奮苦學,在美國努力奮鬥,給了韓薇一個舒適溫暖的家。但是蘇揚記仇,對韓薇父母依然耿耿於懷。韓薇父母來美探親,他繃不出笑臉。有次晚餐,他居然嫌韓薇母親做的菜太鹹,”啪“的一聲,把筷子打在桌上。韓薇父親氣極,起身對韓薇母親說:“夠了,我們走!”母親也氣得渾身哆嗦,她說:“不是看在外孫的份上,我們早就走了!你有什麽好得意的,你最初來美國,難道沒靠過韓薇的姐姐嗎?河還沒有過完就想拆橋?“這話完全是直接朝火上潑汽油。蘇揚說:“我寧可跳進河裏淹死,也不會賴在橋上。”

韓薇無法原諒蘇揚,沒有男人寬廣的胸懷,故意挑起戰火。兩人分手後,孩子被父母帶到姐姐家,姐姐和姐夫在華盛頓經營工廠,事業成功,父母去姐姐家帶孩子,順便便把韓薇的孩子也抱過去養。韓薇離婚後獨自一人,決定去西礁島,島上有她的大學好友。父母說,你出門闖蕩帶著孩子累,讓我們為你解決後顧之憂。

韓薇對娜偌嘆道,如果父母不來美國探親,我應該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娜偌說,那你可以主動找他和好,家庭和諧了,妳才能專心在事業上開拓。韓薇看著娜偌,一直在搖頭說,就算我父母曾經傷過他的自尊,退後一步又怎樣?娜偌說,妳怎麽不退後一步呢?韓薇嘆氣說,我比不過妳,我沒有妳的心胸,我和他都是個性極強的人,怎麽想都覺得自己冤。娜偌說,妳們能有多冤?比馬德醫生冤嗎?因為沒有及時報警,判了個終身監禁。如果馬德醫生心理脆弱,進監獄兩天就上吊了,哪還等得到後麵的春天?

韓薇心想,馬德醫生在城堡裏服苦役,縱然萬般冤屈,但是一個抬頭,一個轉身,就能看見波光瀲灩的大海,心胸為之坦蕩開朗,再多的悲憤也會隨海風遠去。若是把他關在沙漠裏,關在潮熱的密林裏,或許是另一種結局。韓薇對娜偌說,不管怎樣,隻要活著,就有明亮的希望。

 

世界日報 2019.5.15-5.17

作者:孟悟

 

夢無紫薇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墨爾本大叔' 的評論 : 很好
夢無紫薇 發表評論於
回複 'Norstar' 的評論 : 有一定道理
墨爾本大叔 發表評論於
聰明 不等於 智慧

房子裝修,完工檢查發現天花板上有一處舊的水漬痕跡仍然透過新刷的油漆顯露出來,於是告知工人這裏需要返工。誰知道裝修工人居然回複說,這是水漬,再多刷幾遍還是一樣的。心中頓時不悅,想要另外找一個專業的油漆師傅來解決問題,然後把這筆費用算在裝修總成本中一起跟裝修工人結帳。

朋友問明情況後,對我說,明天我們一起過去看看。第二天,朋友買了一小瓶底漆,跟我一起來到裝修的房子,對著天花板上的舊水漬印子噴了幾下,頓時一片潔白,問題解決了!朋友說,怎麽樣,幾塊錢的事情,比你的辦法簡單有效多了。

朋友的辦法實際上就是我方退讓了一步,解決了問題。我方在有理有據可以拒付款的有利形勢下,居然還會選擇自己出錢出力解決問題,我深深佩服朋友的海量寬容。(因為我們也知道裝修工人的手藝確實不高,隻能幹些粗話,強求精細的話,可能適得其反。萬一工人多刷幾遍,形成明顯色差,可能整個天花板都需要整體重刷油漆,費力費時,還不一定有好結果。)

依次類推,生活中有許多問題都需要我們智慧的解決。曾經跟顧客發生爭執,咱有理有據有節,贏了!結果,顧客再也不來了!其實最終,還是我輸了。

婚姻中的感情衝突,更是不能用對錯來解決問題。

運用智慧
Norstar 發表評論於
找屌絲就是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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