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花群裏有一位從未謀麵的朋友很喜歡讀我的花草劄記，幾天前她發 了一張俗名為“伊蘇裏爾的長矛”（Ithuriel's spear，學名Triteleia laxa）的野花照片給我，希望我能為它寫一篇傳奇。
這種原生於加州地區的野花被中國人稱為“紫燈花”，是天門冬科 三疊屬（Triteleia）的多年生植物。全世界三疊屬的野花大約有 16種，全都分布在美加西部，其中以紫燈花最受園藝師的青睞。每年 春天，紫燈花的地下球莖（corm）會長出幾片狹條形綠葉，接著，長 長的花葶從基生葉中升起。五六月開花，傘形花序是鬆散的，種名 “laxa”（拉丁語，鬆弛、鬆散“flaccid, loose”的意思）由此 而來。 在我的眼裏，盛開的藍紫色六瓣漏鬥狀花更像初夏夜空裏的 小星星，北美居民把它與天使伊蘇裏爾手裏的那根長矛相提並論，極 富想象力。
伊蘇裏爾在希伯來語裏意為“發現上帝”，這個名字最早出現在猶太教 的卡巴拉（Kabbalah）著作和十六世紀的魔法書中。英國詩人約翰· 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在創作長篇史詩《失樂園》 （Paradise Lost）時，不知是出於錯誤的理解還是一種創意，將伊 蘇裏爾作為天使的形象寫入第四卷。第四卷說的是撒旦從地獄跑到 樂園，想要誘惑亞當和夏娃。天使長加百列（Garbriel）派遣伊蘇裏 爾和另一位天使去搜索他，詩文翻譯如下：
“他們看見
他像蟾蜍一樣蹲著，靠近夏娃的耳邊。
試圖用魔鬼的招數接近
她的想像器官，借此可以產生
他想要的任何錯覺、幻境和夢境；
或者，用刺激性毒素，他可以玷汙
她的來自純淨血液的動物精神。
好像清溪上吹拂的微風，這樣至少
掀起了暴躁的、不滿的想法，
虛妄的希冀，徒勞的目標，過分的欲望，
虛榮心膨脹導致自高自大。
伊瑟瑞爾見此情景用他的長矛
輕觸了一下，因為任何假東西都無法抵擋
天器的觸碰，會立刻
現出原形，他被發現後，
驚得跳了起來，就像零星火花
點燃為謠傳中的戰爭而準備的一堆火藥桶，
黑色的煙硝，隨著突然擴散的火焰，燃燒著空氣，
那個魔鬼原形畢露地驚跳起來，
兩位俊美的天使突然看見
麵目猙獰的魔王，驚愕地稍向後退，
盡管如此，卻絲毫不畏懼，很快走上前對他說，”
（Him there they found
Squat like a toad, close at the ear of Eve,
Assaying by his devilish art to reach
The organs of her fancy and with them forge
Illusions as he list, phantasms and dreams;
Or if, inspiring venom, he might taint
Th' animal spirits that from pure blood arise
Like gentle breaths from rivers pure, thence raise
At least distemper'd, discontented thoughts,
Vain hopes, vain aims, inordinate desires,
Blown up with high conceits engend'ring pride.
Him thus intent Ithuriel with his spear
Touch'd lightly; for no falsehood can endure
Touch of celestial temper, but returns
Of force to its own likeness. Up he starts,
Discover'd and surpris'd. As when a spark
Lights on a heap of nitrous powder, laid
Fit for the tun, some magazine to store
Against a rumour'd war, the smutty grain,
With sudden blaze diffus'd, inflames the air:
So started up in his own shape the Fiend.
Back stept those two fair Angels, half amaz'd
So sudden to behold the grisly king;
Yet thus, unmov'd with fear, accost him soon:）
詩歌裏的伊蘇裏爾的長矛乃天上打造的神器，假東西敵不住它一挑，要
讓它一挑，立刻就現出原形。
受了彌爾頓的影響，天使伊蘇裏爾與他的神奇兵器多次出現在後世文 學家和政治家的作品裏。比如，1858年4月20日，美國眾議員莫裏爾 （J.S. Morrill）在眾議院發表講話，表示支持《莫裏爾土地撥贈 法案》（Morrill Land-Grant Acts），他說了一句：“虛假的教條將 被伊蘇裏爾的長矛輕觸，不再蹲在疲倦的耕田者的耳邊。“（Spurious dogmas will be touched lightly with the spear of Ithuriel, and no longer squat around the ears of weary ploughmen. ）美 國國會於1862年通過了該法案，各州可以用出售聯邦土地的資金來資 助高等教育機構，史稱“贈地大學”（Land-grant universities、 land-grant colleges、land-grant institutions）。這些機構將重 點放在應用農業、科學、軍事科學和工程學的教學上，以推動工業革 命和社會階層的改變，使得一般勞工和中產階級子弟也能獲得大學 教育。如今，大多數增地大學已成為大型綜合性公立大學。
英國著名作家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年）的1879年 首版的長篇小說《還鄉》《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第二卷第 七章有一段描寫：“他走到了山坡頂上的時候、緊在他身後的地上出 現了一個人形。那就是遊苔莎的使者。他往韋狄肩上一拍。那位狂熱 的青年店主兼前工程師驚得一跳，仿佛撒旦讓伊蘇裏爾的長矛觸了 一下似的。”
（On his reaching the top a shape grew up from the earth
immediately behind him. It was that of Eustacia's emissary.
He slapped Wildeve on the shoulder. The feverish young
inn-keeper and ex-engineer started like Satan at the touch
of Ithuriel's spear. ）
史上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41歲），英國作家和詩人約瑟夫· 魯德亞德·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分別在 詩歌《天使時刻》（The Hour of the Angel）和《天堂中的黛娜》 （Dinah in Heaven）提到了伊蘇裏爾的長矛。
《天使時刻》是一首優美的十四行詩，詩人認為，每個人在生命終結時 必將麵臨天使伊蘇裏爾的真實判決，“或遲或早-認真或是玩笑-/（ 但賭注可不是玩笑）伊蘇裏爾時刻/出其不意蒞臨，第一次，檢視/ 我們唯一的無後援的能力/我們有生之年的權利上限/和遺留下的判決 – 甚至更多。但我們/自頭戴榮冠那刻或埋進墳墓之時就已做好準備。”
（Sooner or late--in earnest or in jest --
(But the stakes are no jest) Ithuriel's Hour
Will spring on us, for the first time, the test
Of our sole unbacked competence and power
Up to the limit of our years and dower
Of judgment--or beyond. But here we have
Prepared long since our garland or our grave.）
接著，詩人感歎道，我們生前為捍衛自己的名譽所做的一切，在那一刻 都將受到評判，也許會被認為是毫無價值的。“因為，在那個時刻， 我們過去所有的總和，/行為，習慣，思想和熱情都已鑄成/另外，無 論或多或少，/我們也隨著立法程序走一遭；/集會，大吃一驚，贏得最後 的勝利，/或者，最初和最終，我們都毫無價值。/盡管他們拚死拯救， 但沒有什麽能改變我們！”
（For, at that hour, the sum of all our past,
Act, habit, thought, and passion, shall be cast
In one addition, be it more or less,
And as that reading runs so shall we do;
Meeting, astounded, victory at the last,
Or, first and last, our own unworthiness.
And none can change us though they die to save!）
《天堂中的黛娜》是一首以小狗為主題的詩，前半段如下：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但是，當那陣劇痛結束時，
她坐下來等著主人的腳步
踏在金色的地板上。
她有著尖尖的立耳，焦慮的眼神
不耐煩地表示著順從；
但全然沒有意識到
天堂並不接納她這個物種。
周身光環，背著豎琴和長著雙翼的人們
聚集在一起譴責她；
或和她談起天堂裏的事，
但是黛娜一動不動。
沿著樓梯走一步
就可以通往天堂之門；
直到她聽到腳步聲前，她的一切
就是-她解釋了-等待。
她用扁平的耳朵，裸露的嘴唇
和乳白色的牙齒來解釋……
猛攻伊蘇裏爾的那根
唯一能夠證明了她的真實麵目的長矛！“
（She did not know that she was dead,
But, when the pang was o'er,
Sat down to wait her Master's tread
Upon the Golden Floor,
With ears full-cock and anxious eye
Impatiently resigned;
But ignorant that Paradise
Did not admit her kind.
Persons with Haloes, Harps, and Wings
Assembled and reproved;
Or talked to her of Heavenly things,
But Dinah never moved.
There was one step along the Stair
That led to Heaven's Gate;
And, till she heard it, her affair
Was--she explained--to wait.
And she explained with flattened ear,
Bared lip and milky tooth--
Storming against Ithuriel's Spear
That only proved her truth!）
真想借助“伊蘇裏爾的長矛”野花的神力，讓我看清自己，並且看穿塵世
間浮華外表下的落寞與暗淡，從此不用猜測對方真誠的外表下是否隱藏
著虛偽。可是如果將一切看得太清楚，我是否會開始斤斤計較，眼裏容
不下一粒沙子，變得憤世嫉俗呢？況且，世人對“真相”有著不同的理
解，不是所有大眾認同的文字、話語和圖像就代表了真相。有的人活著
的時候，為人類的苦難奔走疾呼，卻不為俗世所容，蓋棺定論時得了差
評，千百年後，他們的思想和行為又重新被理解和讚美。況且，許多事
物不是非黑即白這麽簡單的，有時我們不得不說一些善意的假話來掩
蓋真相，讓事情朝著良好的方向發展，不對第三方造成傷害。有時我們
無力回天，又不想沾惹無端的是非，隻好選擇沉默，不去探究真相……
好在上天在賜給我們“伊蘇裏爾的長矛”野花的同時，又創造了同門兄弟 “傻瓜的洋蔥”（fool’s onion, 學名Triteleia hyacinthina）。 “傻瓜的洋蔥”常見於加拿大BC省、美國華盛頓州和加州。它們長在野 外的草地上、岩石土坡和林中陽光充足的開闊地，每個球莖隻產生兩到 三片基生葉，葉子長至40厘米，約2厘米寬。花葶高達60厘米，傘型花簇 上約有10朵至40朵潔白如雪的六瓣漏鬥花，花朵緊湊地挨在一起，花瓣 中央隱隱透出極淺的綠色紋脈。植株和花朵有著酷似蔥屬植物的外形， 卻沒有蔥的味道，故而被戲謔為“傻瓜的洋蔥”。當然，也有極少數人 認為它們像野風信子或野百合，美其名曰“白色風信子” （White Hyacinth）或“豐收百合”（Harvest Lily）。
因為常常被誤認作低賤的野蔥，“傻瓜的洋蔥”似乎上不了什麽大雅之
堂。它大大咧咧地開著花，心中擱不下什麽憂愁，就隻裝著她，愛到鬼
迷心竅，愛到無怨無悔。上天將“傻瓜的洋蔥”與“伊蘇裏爾的長矛”
配在一起，種在我們的花園裏，無非想提醒一句：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
還依然熱愛生活，單純無憂無慮地過好每一天，才是真正的英雄。
當你同時擁有了這兩種野花的特質後，就擁有了一顆抱樸守拙的聰明
糊塗傻瓜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