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封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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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封

Helen:

上封信說到生活給我們的教訓,我想今年,生活通過新冠病毒給了我們所有人教訓。

看新聞,知道香港疫情又抬頭,而且聽你說似乎有些失控。而當北京再一次把疫情撲下去不久,烏魯木齊、大連等地又有了新發病例,我想你也知道了。猶記得春節時期大家都覺得新冠病毒一定會跟17年前的SARS一樣,到了夏天就會銷聲匿跡。但是目前來看,這個狡猾的病毒遠遠超過了大家的認知,炎熱的夏季並不能趕走它。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都在平靜地接受一個可能的現實,那就是新冠病毒要與人類共存相當長的時間。

生活中,大部分的人都具有一定的心理彈性。接受自己不曾想象的命運,在好運與厄運中來回調適自己的心態;當情緒風暴過去後,終於能夠理性地明白自己可以掌控的事情並不多,唯有看待問題的視角才是自己能左右的。如果一個人失去了心理彈性,將會活得非常痛苦。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與其每日看到一個失常、扭曲、充滿戾氣與掙紮的世界以至於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不如不再打開任何新聞頁麵,隻關心蔬菜水果與鮮肉。因為當你不停地為一些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的事情憂心忡忡,那其實也是一種自戀,也是一種控製欲得不到滿足的表現。我想就算是一個螻蟻,也可以把自己塑造得正常和樂觀一些,也應該讓自己竭盡全力去對待每一天的每一個點滴。

你知道我最近在裝修一套小房子,接近尾聲的時候會有各種安裝師傅上門。

安裝空調的是兩個東北的小夥子,我的新家在十一樓,安裝空調室外機時他們需要拴好安全帶全程高空作業。他們從早上6點就開始工作,一家接一家,要到晚上八九點鍾回到宿舍才能吃上一口飯。我說你們喝點冰鎮鹽汽水吧,他們接過來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把瓶子還給我時,瓶子上是黑乎乎的手印。

安裝宜家家具的是一個60歲的老人,他說他從浙江湖州的一個小企業退休,退休工資2000出頭。來到上海不願意靠兒女,就接了宜家家具安裝的活兒。我並沒有買多少宜家的家具,但他還是一個螺絲、一個掛條、一塊木板,一樣一樣地仔仔細細拚裝了5個小時。中午,我陪他一起吃芭比饅頭喝礦泉水。我說你太辛苦了,你吃四個大肉包子吧。他說我吃兩個就夠了,還有兩個晚上回家吃。傍晚時分他收工回家,拎著中午剩下的兩個肉包子離開我家,對我說謝謝你老板娘。

我想實在不用謝謝我,大家活在這個世界上各有各的得意、各有各的不容易。總體上說,得意畢竟少,失意則十有八九。

7月22日,中國大陸的電影院終於複工了。我認認真真地高興了好幾天,這之前每次去商場看到人聲鼎沸的餐廳和悄無聲息的影院,我都要問一句:都可以摘下口罩吃飯了,是不是戴著口罩看場電影的日子就要到了呢?終於,盼來了這一天。

我喜歡看電影,也喜歡記住和不同的人看不同的電影所帶來的不同感受。

我大概13歲那年和我爸去看了一場那個年代少有的引進電影《英俊少年》 。那是一部德國電影,我記得從電影院出來,月色正好,地麵濕滑,空氣裏是初夏夜晚的潮濕和新鮮。我爸說我們走回家吧,順便聊聊電影。我和我爸聊的什麽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有積水的路麵倒映出了我和爸爸的影子,我也記得他難得表揚我,說我對電影有自己獨特的看法。這一輩子,我和父母的關係都很疏離甚至有過恨,直到他們做了外公外婆才有所有緩和。但是那個“英俊少年”的雨夜,卻一直在我的記憶深處,因為對我而言這樣的光景稀缺至極。

再後來我記得我和前任一起去看《霸王別姬》。電影散場,我們齊齊走出來。我挽著他的胳膊,而他一直不停地滔滔不絕地讚美蔣雯麗扮演的那個小豆子娘的那驚鴻一瞥。小豆子的娘是個妓女,蔣雯麗把那一眼的百轉千回確實演繹的很到位。但是我想《霸王別姬》不是隻有蔣雯麗的這一個眼神啊,我很想跟他討論我認為更重要的元素,但他就是沉浸在那一個眼神裏喋喋不休、不能自拔。我從挽著他的胳膊,到掐住他的胳膊指責他是個永遠抓不住重點的蠢貨也就用了過兩條馬路那麽短的時間吧!

就這樣,一部非常經典的、導演本人今生都無法超越的好電影,讓我們兩個年輕人不歡而散,也為幾年後的分道揚鑣埋下了伏筆。哈哈……

這之後是我如同電影《巴士奇遇結良緣》般的偶遇了老Z。我們像所有傳統的戀人一樣,接觸過幾次後不約而同覺得可以去看一場電影了。我們走到電影院門口,分別瀏覽片單,老Z主動說,就看《半生緣》吧。我說好,我剛好看完張愛玲所有的小說。

從《半生緣》出來,我們很快走進了“半生緣”。我記得那晚看完電影,我們沒有什麽話。老Z是個有點內向的理工男,我則獨自找尋電影和小說的異同,一路上的沉默並不尷尬,就像我們這麽多年的婚姻生活——總體上各司其職,局部區域各懷心事,在養娃的問題上是一個密切配合的團隊。當然也有過爭吵甚至叫囂,但是這些年以來,我們更熟練地掌握了和彼此相處的策略,尤其是我,也在不斷學習修整自己的脾氣和性格。

曾經有那麽些年,我也像很多中國內地的電影愛好者一樣,看了一些盜版光碟,得到了一些營養和滋養,《天堂電影院》我就是在家裏看的。有了孩子,目光就轉向了各種動畫片。其實除了一部國產動畫片《大魚海棠》和宮崎駿的《千與千尋》,幾乎所有被引進的好萊塢的、迪士尼的動畫大片我都看得昏昏欲睡。那個體驗也很神奇,不論是《超能陸戰隊》還是《怪獸電力公司》、《玩具總動員》銀幕上下都熱鬧非凡,但我的確一直迷迷糊糊傻傻分不清誰和誰都在幹嘛,與此同時我還心情愉悅並滿足,就像給孩子們做了一頓好吃的,看他們吃的無比開心我心裏也像有一隻小鳥在歌唱。

也不能都為了孩子們,所以這幾年我也常常有自己一個人進電影院的時候。一個人在黑漆漆的影院裏笑或者哭的感受,其實也很好。我在家裏看過日本八十年代的黑白電影《忠犬八公的故事》,那真是一部特別耐看的電影。2017年中國大陸引進並上演瑞典籍導演的好萊塢新片《一條狗的使命》,那天電影播放廳裏就我一個人,看到一條狗用生命輪回與主人重逢,我哭得亂七八糟也痛快淋漓,當然《一條狗的使命2》實在就有些狗尾續貂了。

電影是個好東西。我要想重溫純潔的初戀可以去看《怦然心動》;我要想知道人在臨死前不用隻是等死還可以灑脫浪漫就去看《遺願清單》;而如果我想去憧憬一下自己不曾有過的青春可以再去複習一遍《死亡詩社》。其實我最喜歡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電影,很喜歡他的《海街日記》。上一次去日本到了橫濱沒有再往前走一點去到鐮倉,成了一個遺憾。因為以目前的情形看,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出去。

不過,天總要亮的。電影可以是黑夜裏的一束光。

Jin

2020年7月26日

Jin:

收到信的時候,香港衛生署的滾動新聞剛剛又播報了確診人數,每天不但都超過100,而且不斷地在打破前一天的記錄。同時,從老人院爆發後收治的老人開始死亡,雖然每次新聞中報道死亡個案時通常會加上“長者,長期基礎病患”的字樣,像是給人某種安慰,但其實確診病例和死亡個案都在悄悄攀升,而引起港人焦慮的還並不單單是病毒本身。我們都看到,即使不幸染病,大多數人還是可以康複的。令人擔心的是越來越多的病人被收治,醫療係統不堪重負,很多非緊急手術被推遲,很多正在治療中的病人不敢去醫院從而影響治療,很多本來預約的複查也不得不改期至疫情緩和之後等一連串的次生災害,同樣令人揪心。病毒看情形是紮根地球,不會消失的了,抗疫的常態化讓人疲憊,煩躁,失望。

屋漏偏遭連夜雨,瘟疫已經橫行,人禍又接踵而至。兩個大國之間雖然價值觀南轅北轍,也眉來眼去了幾十年,但說翻臉就翻臉。劍拔弩張的關係讓很多人無所適從,真實的世界如此不堪,無處躲藏,隨波逐流的我們隻能在這個日趨黑暗的時代裏盡量尋找亮光。

你說的對,電影可以是黑夜裏的那一束光。

我現在想想可以整天沒心沒肺地看電影的時光應該就是大學的那些年了。你應該記得吧,我們每個星期有一個下午是到上影廠的文學俱樂部看電影,還有一個下午是到市區的星光電影院看電影。你記得正式開場前那個彼時還是滿臉骨膠原的鄭裕玲含情脈脈的“常用夏士蓮,常保嬌豔”的廣告詞嗎?這兩個地方都是不對外售票的,也就是所謂內部參考片的放映地。班上幾個淘氣的男生,還常常把自己的電影票賣給門口的“內參電影愛好者”,然後用舞美係同學手繪的電影票混入影院。

而在影視鑒賞課上我們是要分析電影的,課堂上分析的電影都是經典大片,像那幾部老片《戰艦波將金號》,《黨同伐異》……隻不過老師一講到《魂斷藍橋》裏“瑪拉”的名字,我們就忍不住偷笑;到了上世界電影史的課,我們更要討論電影。而電影史又總會講到那些不朽的大師:柏格曼,費裏尼,特呂弗,黑澤明,大島渚……當然學校對麵的文藝會堂也時不時地要放內部電影,我們在那裏看過陳衝的《大班》。雖然那電影沒什麽好看,隻是借著陳衝的裸露鏡頭吊胃口,但與電影相關的一切就是我們每個學生的日常。

如果趕上藝術節或者電影節,我們上午兩場,下午兩場,整個一個星期都是停課看電影。這都還沒算上導演係的同學借著他爸爸上影廠領導的關係搞來的原版英文錄像。記得看《美國往事》,吳同學就在邊上現場口譯,聽得懂的就翻譯一句,聽不懂的自己琢磨,3個多小時的電影我們也就似懂非懂地看完了。

那些年,我們究竟看了多少電影,恐怕誰都不會記得。一開始,我還有一個小本子把看過的每部電影的名字都記下來。後來,實在太多了,也就放棄了記錄

那個年代我們何其幸運!各個國家的電影節或者藝術節也同樣滋養著我們。大學第一年的西班牙電影節的其中兩部《鑽石廣場》和《重新開始》,我仍然記得;瑞典電影節的《處女泉》,《秋天奏鳴曲》,《第七封印》,我亦不能忘懷。最近我還重新看了一遍《第七封印》呢。當年看時,隻知道伯格曼是個大師,就算看不懂他的電影,我也要故作深沉地說幾句他電影裏的手法與技巧。而此次重溫,才對他所運用的電影語言有了自己的感悟。

至今,我和W教授每看完一部電影,都會下意識地歸類:《拯救大兵雷恩》——顯而易見的好萊塢的主旋律大片;《海邊的曼徹斯特》則是帶著濃鬱歐洲味道的美國電影;而那些集齊了打打殺殺、美女、暴力、情愛元素的則是“星光”級電影。90年代初出國之後,我們每個星期二晚上都是雷打不動的電影時光。美國和加拿大每周二所有的電影,全部半價。我們通常看完第一場後去洗手間,然後等其他放映室開始熄燈放預告片時再混入看另外一部。我也隻能以“讀書人偷書不算偷”來原諒自己混電影看了。

當年沒出國之前,W教授跟著我們混了多少場電影,他也數不清楚了。有一次散場後被班主任撞見,叫他也要交觀摩筆記。每次有電影,我都去紅樓的團委辦公室給他弄張票。法國電影節那次,實在搞不到票了,為了他心心念念的法國女神,我居然犧牲了自己就讓他去看了!然後他回來描述電影中的情節與場景,我就這樣寫出了觀摩筆記交作業。而且,電影還為我們未來的家做出了潛移默化的貢獻,不是嗎?至少W教授看了那麽多的原版片,托福聽力才能考個高分申請出國吧!

我想,那個年代,我們就是從這些少有公映的參考片去了解世界的吧?進大學前,我們看過的外國電影很有限,從我們小時候的《列寧在1918》、《第八個銅像》、《王子複仇記》到後來的《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橋》、《追捕》、《佐羅》、《巴黎聖母院》等等,當然還有你提到的《英俊少年》。不得不說老一輩的配音演員真的無可替代,屏幕上金發碧眼,說著流利中文的外國人絲毫沒有任何違和感。我想象著你們父女倆從電影院出來,在雨夜裏討論的情形。不過這種對你來說稀缺的場麵我竟從來都不曾有過,不要說討論,我都不記得跟父母一起看過電影。我的爸爸,除了他的科研和音樂,他似乎從來沒對其他任何事情有過興趣;我媽則熱衷於織毛衣,她可以不分寒暑,把毛衣織了拆,拆了又織。而帶我看電影、看戲的始終是我的小姨和舅舅。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跟父母看電影的經曆,等自己有了孩子以後,我便不肯錯過每一部孩子們看的電影。從迪斯尼的《小鹿班比》到他們長大後看的《悲慘世界》,我們一起在影院裏哭得稀裏嘩啦。我每次看迪斯尼的電影,總被他們精良的製作所折服,迪斯尼的電影幾乎全都是光明的結尾,懲惡揚善,滿滿的正能量。就連那個小美人魚的故事也將原著裏小美人魚化作泡沫改成了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想看迪斯尼長大的孩子應該心懷善意,因為他們在電影裏看到的世界是美好的。

很多時候,淺顯易懂的道理說出來抽象,讓人不以為然,但是電影中的一個畫麵可以勝過千言萬語,比如我推崇備至的《肖申克的救贖》。什麽是自由?Andy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進入廣播室看到了一張歌劇的唱片,他把麥克風對準留聲機,歌劇史無前例地在監獄上空回蕩,他又把自己反鎖在廣播室,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裏。等待他的是一頓毒打和禁閉,但他麵帶從容淡定的微笑中你能夠感受到,雖然他身陷囹圄,但是他的心靈是自由的,就像那優雅的歌聲不羈地飛翔。

電影的確是個好東西,無論我們是誰,身處何地,是順風順水,還是艱難窘迫,亦或平平淡淡,總能在某個電影裏找到一個角落被溫柔以待。尤其現實的世界越來越不可理喻,電影裏的虛擬世界愈發彌足珍貴了。

 

Helen

2020-7-29

womaninhome 發表評論於
好文筆!
湯姆爺爺 發表評論於
能讓文字走進心裏,著實不容易,輕輕鬆鬆的讀,憂憂傷傷的思緒跟著你,快受不了時,嘎然而止,恰到好處。看來,要把所有的信讀完了,但,不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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