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心動魄讀魯迅

中學學魯迅，大學自己讀魯迅，文革時期毛著壓城，讀毛著但還有點魯迅可讀，艱難時得到慰藉，感到他們不同。文革後沒有時間讀魯迅而魯迅常常心中湧起，而當聽到毛澤東對羅稷南說“魯迅嘛，要麽被關在牢裏...”，震撼之後對魯迅就更加崇敬了，原來他們確實不同。但還是沒有想到魯迅先生有讓人更震撼的，他何須毛澤東講，他自己早在生前就料到了。

魯迅說“將來革命勝利後，我要第一個逃跑。因為你們第一個要殺我”“竟尚幸存，當乞紅背心掃上海馬路耳。”第一次讀到是在錢理群的講演“魯迅眼中的真實毛澤東”，當即一聲霹靂，讓我驚心動魄。最近跟著錢理群讀魯迅，繼續有驚心動魄的感受：原來魯迅對20世紀共產革命實踐的審視和質疑，對共產黨掌權後中國人的命運能否改善早就有深入的思考：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 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裏，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願往。”——“影的告別”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無需更多解釋。經過文革浩劫的中國人，經過蘇聯解體，東歐自主的人們都懂得魯迅堅持獨立人格，自由思想的意義。魯迅不僅對“將來的黃金世界”的描述不樂意，而且更幹脆對自以為掌握宇宙真理要別人無條件，如影隨形般追隨的人說“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真是痛快！魯迅寧肯在黑暗與光明兩間無地彷徨，即使被光明消失，為黑暗沉沒，都要堅持做獨立荷戟的戰士。

魯迅對人獨立，自由的堅持為“解放”二字賦予了不可剝奪的永恒定義。當李大釗歡呼“將來的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時，魯迅對清一色世界的現實版——專政下的蘇聯有著清醒的思考。當“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的革命者在交出自己獨立思想的同時，他們投入的革命就死亡了。魯迅可說是近代中國從精神層麵認識這個革命烏托邦性質，發現其產生新的奴役關係的第一人。

再看一篇寫於1925年6月的“失掉的好地獄”，寫如果“人類”代替魔鬼主宰地獄將會發生什麽：

“鬼魂們在冷油溫火裏醒來，從魔鬼的光輝中看見地獄小花，慘白可憐，被大蠱惑，倏忽間記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幾多年，遂同時向著人間，發一聲反獄的絕叫。

人類便應聲而起，仗義執言，與魔鬼戰鬥。戰聲遍滿三界，遠過雷霆。終於運大謀略，布大網羅，使魔鬼並且不得不從地獄出走。最後的勝利，是地獄門上也豎了人類的旌旗！

當鬼魂們一齊歡呼時，人類的整飭地獄使者已臨地獄，坐在中央，用了人類的威嚴，叱吒一切鬼眾。

當鬼魂們又發一聲反獄的絕叫時，即已成為人類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淪的罰，遷入劍樹林的中央。

人類於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獄的大威權，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類於是整頓廢弛，先給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礪刀山，使地獄全體改觀，一洗先前頹廢的氣象。

曼陀羅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樣沸；刀一樣銛；火一樣熱；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至於都不暇記起失掉的好地獄。”

為1949的新時代歡呼，寫出“時間開始了”的胡風及自愧不如的李慎之以及無數歡呼過，又在接踵而至的運動中被打成反革命、右派、右傾分子的的人都懂“即已成為人類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淪的罰，”的含意；而文革中“打倒閻王，解放小鬼”之後的年輕一代對“鬼魂們一齊歡呼時，人類的整飭地獄使者已臨地獄，坐在中央，用了人類的威嚴，叱吒一切鬼眾。”可說曆曆在目；更不要說目前正被中央整飭的香港人的感受了。

回到一九四九，當地獄中國的鬼眾歡呼時，人類坐鎮中央整飭地獄的使者就以人類的威嚴“論人民民主專政”，不但叱吒一切鬼眾，也警告還是人的民眾，說自己“懂得事物的生存和發展的規律，懂得辯證法，比全世界的資產階級高明”，儼然天然首長——“而且，添薪加火，磨礪刀山，使地獄全體改觀，”——本來按這個革命初心要打碎的國家鎮壓機器反“一洗先前頹廢的氣象”，豈止油一樣沸；刀一樣銛；火一樣熱，還有更多人變成鬼，連魯迅都要坐班房了。

自認比全世界的資產階級高明的毛澤東到1957決心代表人類推翻還被資產階級掌管著的2/3地獄；這時被他稱作一等聖人的魯迅，作為他進階聖人敲門磚的作用宣告結束；接著他要當社會主義的頭，一樣故技重施，說“這個頭就是蘇聯”，一如20年前他說魯迅是中國的一等聖人一樣。但從此他人生運去，英雄不自由的階段開啟了，廬山會議打倒彭德懷，宣告了他硬上弓的“大躍進”失敗，是他眾叛親離的開始；三年餓死三千萬人毛終於撐不住作了檢討，退居二線，寂寞中又想起自己的殺手鐧——“階級鬥爭”，就是用它，毛1957年正手“反右派”收拾了天真的知識分子，反手又四兩撥千斤改變了“八大”路線，重回“一尊”；他相信“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要在社會主義陣營裏反右了，但喚作“反修”；不過這次戰績不佳，三年下來，幾乎被陣營淨身出戶，隻剩了一個花錢買的阿爾巴尼亞小兄弟。

當不了社會主義的頭，就撥不動讓人民吃飽飯的劉少奇，1964年以後，毛再也沉不住氣，他決定鋌而走險要孫悟空大鬧天宮，名曰文革。天宮是鬧了，劉少奇也被殘忍整死了，但他的天宮的偉光正光環也玩完了；更要命的是他最好的學生林彪深知“東東”凡事作絕的本性，和他對著幹決不檢討坐三叉戟摔死了，把毛也從神壇撞到泥潭，再不能莊嚴法相了。

913事件中傷害毛澤東最深的如果將林彪比作投槍，那麽林立果就是匕首，他小艦隊的“571工程計劃紀要”戳破了皇帝“黃金世界”最後一道新衣，直白道出了浩劫中國大陸“油沸，刀銛。火熱”的現實，在華夏大地回響，讓年輕一代受“大蠱惑，倏忽間記起人世”，默想至1976年4月5日，遂同時向著天安門廣場，發一聲反獄的絕叫，讓中國終於有了改革開放。毛澤東當然讀過本文節錄的魯迅文章，但他不相信那是魯迅對他領導的中國革命的預言，“913”和“45”讓毛澤東驚醒，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他重讀魯迅。

盡管有巨大反複，特別是近幾年的倒行逆施，又見一尊；但中國回不去了，因為洞庭的閘門已經開啟，中國人有比較有鑒別了。中國年輕一代的公知，盡管被分割打壓，還是接連不斷寫出了如魯迅“投槍”般的文章。為此我們感謝毛澤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他人生的最後反省當年要關魯迅班房的錯誤，把中國第一個聖人的桂冠又送給了魯迅，說自己隻是聖人的學生，留下他人生最後一個“正能量”。

其中深意，毛澤東那些效顰的徒子徒孫們懂嗎？

向晚平 2020/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