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留傳-西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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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我的班上曾經有過一個西藏學生Z,她在西藏接受過全日製的中文教育,所以能跟得上我們母語組中文的學習。這樣的西藏學生後來就沒有了,比她小的西藏學生離開中國的時候太小,還沒有接觸到學校教育。

國外的華人社區是複雜的,各種矛盾帶來的分歧、分裂都隱藏在水麵之下。參加我們這個中文班之前,Z忐忑不安,除了她,所有同學都來自中國其他地區,她生怕自己會遭遇尷尬。可是情況比她想象的好得多,同學們愉快的相處,我們的課又以人為本,討論人間普遍的倫理,並不涉及政治與宗教紛爭,尤其在學生背景複雜的班上,我會注意言語的傾向。

學習電影《可可西裏》的時候,Z被影片中的藏族風情和音樂觸動了,就好像在異國他鄉的我們,於忙碌麻木的日常生活中,突然迎麵撞見了情感深處的鄉音,可以渾身發熱、淚流滿麵,她長久地仔細閱讀CD的封麵。我在片尾沒有立即關屏幕,而是靜靜的讓字幕滾動,好聆聽渾厚高遠的藏族音樂,她靜靜聆聽,低著頭,十分動容。那節課她一改往日的沉默,向全班介紹了天葬的風俗,後來不知怎的,她講起了逃出西藏的經曆:她在父母的帶領下,從西藏爬雪山,日藏夜行,全程步行數個星期,到達山脈另一邊的尼泊爾,再進入印度,那裏有他們的逃亡宗教政府,他們往往在那裏待幾年,再以難民身份前往其他國家。聽到她的經曆,我和其他同學的下巴幾乎觸地,剛才還一邊看電影一邊講青藏高原的險惡,人們如何在風雪交加的高原上步行幾十公裏,心驚肉跳的,我們這些城市生長的人完全不知險惡為何物,坐在我們中間的Z居然做了比電影裏更驚險的事。

在女學生中間,政治和民族主義往往被忽視,關於Z的曆險沒有人去追究政治原因,她自己也沒有說為什麽全家決定出逃,這是個人的決定。我們更關心的是,眼前有血有肉的人,無論何種原因,要經曆巨大的生存挑戰去獲得他們心中的自由,都是令人痛心的。

學校裏還有許多其他西藏女孩,非常沉默、內斂。我曾經自告奮勇一對一幫助一對姐妹的英語,在課堂裏完全不開口的女孩終於對我開口,很有限的英語,因為沉默而得不到練習,她們沒有電腦也沒有書。我問姐姐為什麽沒有書,姐姐膽怯的小聲說:丟在巴士上了。她既不敢告訴老師,也不敢告訴父母,就這麽熬了幾個星期,直到被我發現。她的數學老師搖頭歎氣:唉,從來不說話。然後打了電話給巴士公司,追尋書的下落,學校也馬上給她配了一台電腦,電腦裏裝載著數學書的電子版。那位數學老師出奇的嚴厲,他的教室裏不能有任何他不允許的聲音,連白人學生都正襟危坐,經常在老師犀利的責問下欲辯無言,一個話都說不清的難民的女兒怎麽敢承認自己丟了書?那些書又厚又重,價值近百,學校買了借給學生用,是公立學校的傳統,書丟了原則上是要賠的,可是家境困難的學生被豁免。姐姐不知道這些政策,所以嚇壞了,不敢給貧窮的家庭帶去更大的打擊。

西藏難民集中居住在我的學校附近的一個區,幾乎承包了所有的清潔工作,他們謙卑、和善的總是見人微笑。商店店主們對西藏人褒讚有加,他們誠實、規矩,多找了錢會還回來,盡管他們是最貧窮的一群人。

我們學校的校長與西藏社區打得火熱,出於對弱者的同情,她為在校的西藏學生提供了多方麵的資助,還免費讓藏語班開在學校裏。這些都罷了,她每年還會在職工大會上介紹西藏學生,從她那裏我第一次聽說,西藏難民不但要翻過雪山逃難,而且之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落下病根。學校裏的西藏學生往往要支撐起整個家庭,充當弟妹的監護人,因為父母不會英語、身體狀況不佳,還要陪父母去醫院做翻譯,父母病倒時,必須留在家裏陪伴照顧,所以他們的出勤率往往不高。而這一切都是中國政府造成的!什麽?我的心一驚,好像挨了一鞭子。作為在場的唯一中國人(連中國籍都不是,但100%的認同中國文化和血統)我頓時一廂情願的化身為中國政府的代表,盡管我隻是屁民一枚,根本擠不進政府的任何一個階層,卻也不由自主的替中國政府承受起鞭撻來。“許多西藏難民在逃出西藏之前,已經被中國政府關監獄、摧殘,身心受到了極大的損害,他們剛到中年,卻不能工作,需要靠未成年的子女照顧了。”我的校長流下了眼淚,而我一腦袋冷汗,身上爬了一千隻螞蟻。我還不至於幼稚到相信任何一派的聖潔無辜,兩種勢力進行鬥爭的時候肯定有殘酷的手段實施,難道美國政府就沒做壞事嗎?我以為我沒那麽民族主義,可是我就選邊站了,部落從屬性一定是骨子裏、基因裏的,根本不在理性中,難怪人類集團紛爭不斷。 

但是在別人的眼中,我絕對不是中國政府的代表,西藏女孩子們有時會在校園裏對我燦爛的笑,我隻是一位普通老師而已。一位早已畢業的西藏姑娘回到母校工作,對我十分友好,常常和我談起她的家庭和信仰。她真的相信輪回,可以淡然接受死亡,我對這點曾經有所耳聞。同時她將和父母住在一起,照顧他們終老,對於自己的生活則無欲無求。我幫她翻譯來自中國親友的信件,也寫過中國簽證申請書。 

Z畢業的時候給了我一張卡,感謝在中文課堂裏被接納,她這兩年過得很舒心。我們的告別宴是在教室裏吃火鍋,其他中國同學帶吃的,隻分配給Z帶一口鍋,她過意不去,又自己帶了兩瓶飲料。我們玩得很嗨,同學們都不肯走,我隻好把她們趕走。她們好像醉了一樣,一反平日禮貌、矜持的模樣,和我擁抱告別。

人與人之間好像真沒那麽多事,一成團夥、國家,馬上就開始搞事,烏合之眾難養也。 

 

眼澀 發表評論於
回複 'SSL1234' 的評論 : 這要看老師的決心,哈哈,不讓在教室裏吃就帶出去吃,總有辦法的。每天隻上課,怎麽增進感情?????
眼澀 發表評論於
回複 'ZheFei' 的評論 : 沒邏輯,但真的這麽想了,所以才自省嘛
阿薇 發表評論於
多年前經常去的超市有一位40多歲的藏女員工,不笑也不說話,但會在你需要時伸手幫忙,工作也很賣力。對她印象一直很好,每次見了都打招呼。某喇嘛來校演講,華人不少攜家帶口去抗議的。說是抗議,大家情緒都很平和,小孩子也很開心參與。發現她在靠近入口處維持秩序,一個5,6歲小姑娘從人群中跑出來,從她身邊經過。她竟以我完全沒想到的反應速度伸手把孩子推出去好幾步跌倒在水泥地上。她當時臉上變形的表情,那種一覽無餘的憤恨和咬牙切齒,眼神之狠毒都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太可怕了。
limetree 發表評論於
我孩子同學的周末保姆就是西藏人,這孩子她上學打工時就帶她,所以她平時在律師所幹,周末這家需要就過來兼職保姆。她全家就是從西藏跑去尼泊爾的,尼泊爾他們可以一直住那裏但不能成為尼泊爾人,去印度倒是可以入印度籍,她難民身份來了美國,母親和一些親戚至今還在尼泊爾,她說父親會講漢語後來很想念西藏,可惜不能回去看看。 
我香港同事他媽的護理也是西藏人,不會講漢語的西藏人。 
紐約挺多西藏人的,隻是他們的群體我們很多不接觸而已,這些人真的是從此背井離鄉了.
qiuqiudou 發表評論於
不知道樓主的年紀,不過估計也是被洗腦的那代人,好在還保有基本的理智!
ZheFei 發表評論於
“美國政府就沒有做壞事嗎”和共產黨迫害藏人有關係嗎?因為斯大林殘殺無數前蘇聯人,所以文革中就應該有冤死的人?沒看懂這個邏輯。
灣區範兒 發表評論於
謝謝博主分享。西藏女孩Z的故事讓我第一次知道有藏人爬雪山逃離中國。他們這樣“ 經曆巨大的生存挑戰去獲得他們心中的自由”,最終來到美國。樓主這樣100%的認同中國文化和血統的人,也來到美國還放棄中國國籍。遇上他們這樣的藏人,不得不說時殊途同歸啊
帶娃是持久戰 發表評論於
到了國外才知道真有這些事情。= =
SSL1234 發表評論於
我們學校不許學生自己帶吃的了,以前學生選外語課的原因之一就是吃,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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