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視頻采訪了一位《紐約時報》之前報道過的舊金山華裔女孩Zhu Yuanyuan，最近，她因為在去健身的路上遭遇辱罵並被吐口水，而成為媒體追逐的對象。

她說在我報道之前她已經起碼6-7次向媒體敘述當天的景象，以至於現在每個細節她仍然可以曆曆在目。事情發生在3月9號，是個周一，當時全美的疫情還不嚴重，因為截至到3月11日美國的確診人數隻有1289人，38人死亡。她在下班後有習慣去健身，當時傍晚6點，舊金山仍然天光明亮，往來也有行人，可就是在這樣平靜而明亮的地方，針對亞裔的仇恨事件就這麽突如其來地發生了。

她記得很清楚，那個白人男子看起來非常“正常”，甚至就是因為他的正常，讓她事後想起來不寒而栗。因為她以前也遇到過針對亞裔的歧視，多是看起來神誌不清的或有精神疾病的人，而這一次——“他看起來就像街上的任何人一樣。”

這個人先是對她喊了一句“Fuck China”。她震驚的同時大腦也在飛速轉動，幾種應對方式快速閃現：我應該超近路直接進健身房嗎，還是避開他，或是回擊？然而千頭萬緒的思慮和錯愕讓她反而什麽也沒做，隻是眼角還能感受到對方投來的持續的目光，這種目光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緊接著他們兩人已經走到了紅綠燈前，恰巧又遇到紅燈，一輛公交車從他們身邊開過，Zhu Yuanyuan再次聽到那個男人的咒罵，這次是針對華裔，因為他說的是“Run Over Them”（撞倒他們）. 這時，Zhu Yuanyuan很確定這個男人的敵意並不是針對她個人，而是整個華裔族群，而這讓她立即與最近發生在全美的新冠疫情聯係起來。

但他們已經站在馬路中間，她無路可退，也無路可逃，隻能繼續忍受來自這個男子的目光。然而一直的忍受並沒有換來任何妥協。她突然感覺這個男人似乎要向她吐口水了，就在她喊出“Please don't.”時候，那個男子已經向她吐了口水。這時紅燈突然變綠，她急步走向健身房。

在她過到馬路這邊時已經有其他行人上前詢問她的遭遇，但是由於當地正在施工，人流量並不是很大，自始至終即便有目擊者也都與他倆保持一段距離，所以事發時並沒有人上前阻攔或聲討那個男子。

我問她既然當時她並沒有戴口罩，為什麽那麽確定這個男子的仇恨是源於正在蔓延的新冠病毒，她很篤定地說因為前段時間她工作的地方已經有人因戴口罩而遭遇歧視和襲擊，所以她的感受並不是基於當天當時自己的個例，而是舊金山當時整個大的氛圍以及那一句“Run Over Them.”

其實仇恨犯罪因為任何原因都是愚蠢和狹隘的，但是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我們尤其想探究最近激增的趨勢究竟來源於哪裏？恐懼人人都有，隻是什麽在這種恐懼之外又添了一把火，讓形勢更加不可收拾。

從新冠疫情爆發之初，在紐約市，華裔就頻繁成為仇恨犯罪的對象：在中國城地鐵站，華裔婦人被追打辱罵；在地鐵上華裔被噴消毒水似的液體；在法拉盛這個華裔為主體的街區華裔都能成為被攻擊的對象。我每一次報道這些事件，都會忍不住反問自己：如果我遇到這樣的事，會怎麽做？又能怎麽做？

這時我發現自己積累的各種案例並沒有給我提供一個好辦法。恰恰相反所有的事件隻是讓我更加手足無措，更加茫然。

Zhu Yuanyuan在舊金山生活之前在紐約讀過一年書。她說當時還在紐約居住，去舊金山旅遊，早上住在AirBNB一覺醒來剛好看到日出景象，刹那就被這裏的美征服了，於是無論如何也要搬來舊金山。如今她已在這裏生活4年有餘，在認識到它的美之餘，她也經曆過來自少數人的歧視和惡意，這讓她對這座城市的認識更加立體。打開Zhu Yuanyuan的微信，她的封麵是這樣的：一麵美國國旗迎風招展。她說當時來美國覺得這裏是希望和美好的代名詞，時間久了，她明白沒有誰會許諾你一個完美的答案。所有的認識都是逐漸豐滿起來的。

我於是把相同的問題拋給了她：如果她再經曆一次這樣的事件，或者回到當時當地，她的應對會有何不同？她說也問過自己這樣的問題，可是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知道她是不願承認：如果這件事再次發生，她可能還是會像當時的樣子。這個樣子她不滿意，我們聽者都不滿意，可是又能怎麽樣呢？

采訪快結束時我問她你好輕鬆啊，全程沒有任何痛苦、沮喪的表情，恰恰相反，即便回憶當初也是麵帶微笑，甚至有些無奈的調侃。她說不會讓這個男人的偏見與狹隘改變自己樂觀的性格，創傷會有，也會采取措施，比如隨身帶個胡椒噴霧，但是不會因此懷疑自己，懷疑這個國家的精神。而她聯想到之前認識的許多年長的阿姨，她們也曾遇到這樣的歧視事件，以至於整個人都陷入接近偏執的恐懼。她很慶幸，這件事沒有發生在她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