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姐的命運
妮姐是49年出生的,與共和國同齡。十歲那年,家鄉鬧饑荒,農村辦大食堂,吃的是定額飯,大人一頓飯兩個菜團子,小孩一個,無論大人還是小孩,誰也吃不飽,家家戶戶的飯鍋統一上繳了生產隊,想挖點野菜熬熬湯補貼一下肚子都難以辦到。妮姐的父親是大個子,飯量大,農田活兒累,常年食不飽腹,得了浮腫病,家中無錢醫治,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死的時候,全身腫得透亮,象一張白紙,隔著皮膚能看清排列的骨頭,慘不忍睹。剛剛懂事的妮姐餓得東倒西歪 ,父親下葬的時候,連哭的力氣也沒有。
失去男人的家庭就象塌了半邊天,寡母領著三個孩子艱難度日。妮姐在家中排行老二,兄妹三人,就她一個女孩兒 ,要是在城裏,準是寵愛有加,但農村重男輕女,她隻有作犧牲的份兒。哥哥或多或少讀了點書,母親把全家的希望寄托在她弟弟身上,全力供他讀書,而她隨著母親幹農活,一天學也未上。弟弟人聰明,也好學,高中未畢業參了軍,在部隊表現不錯,入了黨,提了幹,一路春風得意。而她恰好相反,在弟弟一帆風順的時候,災難接二連三地向她襲來。
艱苦的農村生活練硬了妮姐的身骨板兒,她個兒頭大,又不惜力氣,是幹莊稼活的一把好手,一般的男人抵不上她,村裏的老老少少無不誇獎她的勤勞能幹。十八歲那年,經媒人說合,母親把她嫁給十幾裏外的王家。公爹是大隊支部書記,在農民的眼裏與皇帝的權力差不多,是個人人羨慕的主兒。王家為什厶看上一字不識的妮姐??說是她的能幹,好身體。妮姐嫁了好人家,母親高興,左鄰右舍也為她高興,說妮姐有福氣,這輩子掉到蜜罐裏了,渾身上下都透著香甜味兒,吃的喝的不用愁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妮姐在婆家安靜的生活不到一年,就被意外的事情打破了。一天中午,公爹在從大隊部下班回來的路上,被紅衛兵造反派攔著,幾個人圍著毒打,腸子被捅出來,公爹倒在麥田裏,汩汩流淌的血染紅了綠油油的麥苗。公爹有個信念,死也要死在家門口,無力行走,他一手挽著腸子,一手扒著地爬行。他口渴,沒有水,央求有個過路人朝他嘴裏撒尿,喝完尿,還向人家千恩丌謝。公爹死後,王家的地位在人們眼裏一落千丈,村裏人欺負她一家,就象拔掉路邊一棵小草一樣隨便,妮姐一家忍氣吞聲,小心翼翼地過日子,總怕招惹了誰。 妮姐的丈夫是個脾氣暴躁的莊稼漢子,家境的突然改變使他承受不了,脾氣越變越壞,在外受了氣無處發泄,拿妮姐當出氣筒,非打即罵。妮姐雖然性情剛烈,但心地善良,體諒丈夫的難處,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但她的善良與忍讓,並沒有換來丈夫的理解,反而變本加厲,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妮姐在田地裏累死累活的幹,回到家還要忍受丈夫的折磨,終日以淚洗麵,實在挨不下去,跑回娘家住幾天,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向娘訴苦,娘也陪著淚安慰她,說男人都是這樣,年輕氣盛的,不打打媳婦,不罵罵媳婦,精力往哪兒使去?有了孩子就好了,他會去疼孩子,年紀大些就知道心疼媳婦了。妮姐不懂得她過的是練獄般的生活,農民的樸素,祖祖輩輩遺傳下來的與人為善,使她誤認為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就是在打罵中度過的,沒有更多更高的企望,她隻盼望著孩子早日出世,丈夫早點老,脾氣小了,沒有力氣打罵她,就是好日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妮姐盼望的這一天終於沒有到來。70年,第一個兒子呱呱落地,未給這個苦難的家庭帶來歡樂,嬰兒的笑臉也沒有融化丈夫冷酷的心。妮姐的痛苦不但沒有減少,日子反而愈來遇難熬,在第二個兒子不滿兩歲的時候,健壯如牛的丈夫被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擊倒了。醫生診斷為慢性肝炎,70年代初期的農村,溫飽勉強解決,患了肝炎這樣的病,無錢醫治,無錢調養,病人隻能漫漫地等待死亡。窮人不懼死,遇到這種絕境,農民一般有兩種做法,一是自行了斷,免得人財兩空,二是拒絕治病,熬一天算一天。妮姐怕丈夫走上絕路,跪在床頭,哭著求丈夫看在兩個孩子的麵上,要堅強地活下去, 砸鍋賣鐵也要給他治病。丈夫躺在病床上,田裏如牛負重的農活,幼子的生活照料,裏裏外外的家務一下子全堆到一個婦女的雙肩上,她怎能承受得起?妮姐在娘麵前哭啊哭,給娘說,隻要孩子他爹能夠好起來,挨他再多的耳光,受他再多的罪,這一輩子也認了!妮姐的哭訴,妮姐的祈禱,沒有感動上帝,也沒有感動娘,當娘的也恨透了這個性情暴戾的女婿,狠狠的說∶“ 他死就死吧,死了再找一個,你的苦也受夠了!”妮姐沒想到娘親這樣狠心,也橫下心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扁擔挑著走,我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妮姐抹把眼淚,一甩頭 開娘,從此幾年不與娘家來往。沒有了親人的物質幫助,也沒有了親人的精神安慰,以後的日子,就是泰山一樣重的擔子也隻有妮姐一人扛了。一個鐵了心女人的堅強,她的忍耐力是常人無法想象的。莊稼活,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是她一個人;養活孩子,洗衣做飯,照料病人,也是她一個人。她是全村每天起得最早的人,睡得最晚的人,沒有誰知道,她一天休息幾個小時。
妮姐能省的錢盡量去省,把生活降倒最底線,鍋的碗的一年四季見不到肉星,孩子饞肉饞得要命。丈夫說,看病也不在乎這幾個錢兒,別太苦了孩子,給孩子買點肉解解饞吧,丈夫叨叨了多少遍,妮姐沒有答應。過年了,看見兩個孩子躲在鄰居家廚房窗後,嗅著鼻子聞飄來的肉香,妮姐的眼淚嘩嘩地流,她狠不得衝到集市上去,買回二斤豬肉,包一頓餃子,讓孩子過過肉癮。可這買肉的錢是丈夫的救命錢,妮姐哪裏舍得下啊!
房屋是農民家庭第一重要,把它看作命根子。70年代的農村,隻要有三間瓦房,即便家徒四壁,沒有家具,沒有存款,農民也活得心地坦然。妮姐丈夫得病前,夫妻倆辛勤勞動,省吃儉用,也買好了磚瓦,打算蓋三間大瓦房。為了給丈夫治病,妮姐忍痛賣掉了它,換了錢,四處尋醫。城裏大醫院住不起,就尋找鄉鎮的名醫生,找偏方,有一年,有個醫生開了個藥方,為配齊藥,她跑遍了市裏的所有醫院和藥房,還是有一種藥找不到。醫生說,這種藥隻有在省會鄭州大醫院才會有。鄭州與該市相距四百裏,坐火車一天可以 回來,一個來回也不過20 元。為省下這20 元,妮姐決定徒步去,村裏人紛紛勸她說,要厶換一種藥,要厶坐火車,幾百裏路走到猴年馬月?妮姐是個執拗的人,認準的事,三匹馬也拉不回。“隻要能治好孩子他爹的病,就是到北京我也去!”妮姐懷裏揣著買藥錢,背上幹糧,柱上一根竹竿上路了,沿著京廣鐵路向北走去。半個月後,妮姐從鄭州買藥回來,風塵仆仆,象個要飯花子,妮姐說,她一路討飯,路費一分未舍得花,遇到幾個好心人,零零碎碎的給了她十幾塊錢,“還是好人多啊!”妮姐沒有張揚她一路的辛苦,卻忘不了好心人的點滴恩惠。 妮姐的苦心癡情,沒有能夠挽留著丈夫的生命,在床上躺了十多年的丈夫終於撒手而去,撇下她和兩個未成年的兒子。
沒有了丈夫,妮姐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她一心一意供兩個孩子上學讀書。家中沒有了病人,但經濟壓力絲毫沒有減輕,給丈夫看病欠的帳要還,兒子在一天天長大,上學要花錢,將來娶媳婦蓋新房也要花一大筆錢,妮姐肩上的擔子還是沉甸甸的。為了增加家庭收入,她養羊養牛,喂豬喂雞。三年後,村裏人吃 地發現,妮姐不但還完了舊債,還蓋起了三間新瓦房。大兒子中學畢業後,很順利地娶上媳婦,與妮姐分開過日子。如果日子能夠這樣過下去,妮姐的後半生還算有了依靠,可憐的妮姐啊,她哪裏想到,這個兒子繼承的又是父親的暴戾性格,不體諒母親的一生辛勞,遇到不順心的事,把火氣全撒到母親身上,開始罵,繼而打,妮姐沒有救活丈夫的軀體,卻養大了一個不肖之子。也許蒼天有眼,給這種無肝無肺的人一種報應,大兒子婚後不幾年,得了不治之症,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在一個夜晚,悄悄地用一根麻繩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白發人送黑發人,妮姐抱著大兒子的屍體,欲哭無淚。
兩年後,小兒子高中畢業,未考上大學,妮姐批評他幾句,他一氣之下, 家出走,至今生死不明。有的人說他死了,有的人說他南下打工了。妮姐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花錢請人打撈兒子的屍體,周圍幾裏的水塘、水井、溝渠,隻要有水的地方,都撈個遍,連兒子的影子也未見到。妮姐不死心,跑遍了方圓幾十裏的村莊、城鎮尋找兒子,最遠跑到幾百裏外的鄭州,在那裏為飯館刷盤子,打掃衛生,不要人家的工錢,隻要提供一天三餐,晚上有個歇息的地方,店老板要她幹多少活兒她都毫無怨言。半年後,她獨自一人回來了。娘家人幾乎認不出她來,她衣衫藍縷,頭發全白了,目光呆滯,駝著背,說話斷斷續續。這一年她還不到四十二歲。娘去世的時候,是91年的春天。她接到信後急急忙忙 回娘家,一個本家的老奶奶拄著拐杖在村口迎著她,安慰她說,“你娘得的是腦溢血,天亮起床時,從床上摔下來,送到醫院就斷氣了,沒有受罪。你娘也是快八十歲的人了,夠壽年了┅┅ 妮啊,別哭了,眼睛哭瞎了咋辦?!”妮姐說,“我哭了一輩子,眼淚早哭幹了,就是想哭也哭不出來了,我不哭,放心吧,奶奶—”妮姐在別人的攙扶下,踉踉蹌蹌的奔進堂屋,看見白發蒼蒼的老娘安詳地躺在草席上,雙目緊閉,壽衣早已穿好。妮姐再也控製不了自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喊了一句∶“娘啊,我的親娘!”雙眼一閉,暈倒在娘的遺體旁,眾人有的掐人中,有的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妮姐醒過來,又是大哭∶“親娘啊--我前輩子作了什厶孽?讓我受了這厶多罪!我整整吃了四十年苦啊,我幾回想死,我死不了啊!親娘啊,咋不等等我啊,您去享福了,您再也看不見您的閨女受罪了┅┅”鄉親們勸她,妮姐跪在冰涼的地上,作著揖說∶“大娘、大嬸,弟弟、妹妹,求求你們,別再勸我了,讓我好好哭一回吧,哭了這一次,我再也沒有親人哭了,以前哭的都是別人,這次我要好好哭哭自己┅┅”妮姐以頭磕地,嘣蹦作響,隨即暈倒在地,在場鄉親無不動容,老人哭,婦女哭,小孩子哭,院中哭聲一片。?村裏人講,妮姐哭的時候,村子裏下了一陣雨,淋濕了院子裏的土地。也許,妮姐的悲慘經曆,感天地,泣鬼神!
我最後一次見到妮姐,是高中畢業那一年。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斷斷續續聽到她的故事,我禁不著聯想到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幾次想寫出來,但她悲慘的經曆,我總是不忍心下筆。我一直期待著她轉好的那一天。98年春節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專門打聽了妮姐的情況。她經人介紹,嫁給了一個 異的退休軍官,搬進城裏住,男人對她很好,人也吃胖了,?說,她也信佛了。妮姐這一輩子都是為別人而活著,我祝願她晚年幸福,好好地為自己活幾年。
2000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