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家族祖訓要學好物理的故事……(家長們看吧)
一不小心就輸出了這麽多,估計還有6-7萬字才能到學三角函數打炮,不過這裏已經很明確的說了,財富的來源在於動滑輪的應用。
遼左煙塵
第一章:死生由命,富貴在天
鹹腥的海風像帶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永順號”的甲板上。
這是一艘典型的山東平底大趕海船,原本跑的是煙台到大連的熟路,如今卻被主家支出來跑這條從塘沽往營口的單線。這是清末海運裏最實惠的“三角貿易”——從南邊運來洋貨,到塘沽卸了,再空船北上,去營口馱那沉甸甸的黑豆、豆餅和燒鍋酒。
這種平底船在風平浪靜的灘塗邊是把好手,可進了這喜怒無常的渤海深水區,就像一片被狂風揉爛的枯葉。側麵湧來的黑浪一浪高過一浪,隻要一個沒對準,這平底船就會被拍得底朝天。
“董二虎!你要是還沒死,就給我滾過來拽纜繩!”
杜寶生兩隻被海水泡得發白的腳死死抵住甲板上的排樁,雙臂青筋暴起,幾乎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舵杆上。他是煙台來的老水手,深知這種船的軟肋:“側麵浪高就翻了!得把船頭頂過去!快點,換帆位!”
董廣魁——鄉親們喊他董二虎——此時正蜷縮在濕漉漉的帆布堆裏。這位來自河北槁城的木匠,懷裏死死摟著一隻沉甸甸的紅木工具箱,像摟著自家親兒子的命。他麵色如紙,胃裏的酸水早就吐在了海裏,每顛簸一下,他就覺得心尖兒被拽出來晃悠一圈。
“仁慈的父啊……主啊……”董廣魁閉著眼,單手在那隻布滿齒輪、推刨和墨鬥的箱子上飛快地比劃著十字。他在槁城跟傳教士混過幾天,不為別的,就為那口洋飯和傳教士帶進來的那些精巧的機械圖紙。
“媽祖娘娘保佑!拜咱們海上的神才靈!你那洋主在陸地上,管不到這兒!”杜寶生啐了一口,嗓門在大風裏像炸雷一樣。他眼瞅著一個巨大的“回頭浪”就要拍下來,要是再不轉風帆的角度,整條船都得橫過去。
“上帝萬能!”董廣魁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睜開眼,大吼一聲。
他終於騰出一隻手,指縫裏還掐著半枚十字墜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積水中。他的另一隻手依舊死死勾著工具箱,整個人像一根楔子一樣釘在甲板上,嗓音嘶啞地吼出了那段在禮拜堂學來的祈禱詞:
“我們在天上的父……救我們脫離凶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門!”
仿佛是某種詭秘的巧合,或者是這片狂怒的海域終於對這艘卑微的木船感到了厭倦。
就在“阿門”落下的瞬間,原本漆黑如墨的鉛色雲層中,突然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撕開了一條縫。一束極亮、極細的金光,帶著神跡般的肅穆,穿透雲翳筆直地打在前方翻騰的白色泡沫上。
那光束就像一把金色的標尺,精準地劃開了海麵的混沌。遠處,營口那模糊的、灰蒙蒙的海岸線,在這一瞬間被鍍上了一層蜂蜜般的暖色。
杜寶生愣住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鹹水,驚愕地看著前方:“娘的……這河北大個兒,還真求動了?天光開了!”
董廣魁癱坐在甲板上,渾身虛脫。他看著那縷陽光,腦子裏閃過的卻不是神靈的慈悲,而是他剛才單手拉帆時,那根纜繩磨過手心的溫度——他在那一瞬突然悟到,如果把箱子裏的那個棘輪組裝在風帆的絞盤上,以後即便再大的風,杜寶生這樣的船工也能省下一半的力氣。
1863年的夕陽,照著這兩個滿身汙泥與海水的年輕人。董二虎懷裏的工具箱反射著微光,而杜寶生則看著遠方逐漸平靜的遼河口。
他們還不知道,這隻是第一代人上岸的序曲。那縷陽光不僅照亮了營口的碼頭,也照亮了一個延續六代、跨越半個地球的龐大家族的起點。
上部:龍興與血路
第二章:三獸聚首,大豆、烈酒與機括
1863年的營口碼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複雜的氣味:退潮後淤泥的鹹腥、苦力身上的汗臭,以及最核心的——成千上萬包大豆散發的淡淡豆腥氣。
董廣魁拎著沉重的工具箱正要往岸上走,腳下的爛泥踩得吱呀作響。杜寶生猛地拽住他的胳膊:“二虎,等下!想不想趁熱乎賺幾個大錢?”
董廣魁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有些詫異:“剛上岸,哪來的門路?”
杜寶生揚了揚下巴,指向泊位深處:“瞧見那條吃水極深的平底駁船沒?剛靠岸,那是專門走遼河內河的豆船。談好價錢就要卸貨,咱倆這身子骨,搶個搬運的活計不難。”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到泊位旁。隻見那船板上跳下一個年輕人,動作矯健如豹。他一身利落的窄袖青衫,最紮眼的是腰間斜跨著一把鋼鋒凜然的腰刀,肩上還背著一把牛角大弓——在大清朝,漢人百姓私藏兵刃是死罪,唯有旗人,這份“弓馬定天下”的特權是寫在骨子裏的。這年輕人顯然是某個旗莊的少主,正親自押運自家的收成。
碼頭老板是個蓄著山羊胡的精明商人,此刻正撥弄著算盤,皮笑肉不笑地壓價。
“趙小爺,您這價兒高了。如今世道亂,別人家運豆子得請鏢局,那是大開銷。您趙大龍自己仗著旗人身份,腰刀快弓,一路上連土匪都繞著走,這省下來的鏢費,合該在豆價裏讓出來點兒。”
趙大龍冷笑一聲,拇指頂開腰刀護手,露出一寸雪亮的刀刃:“老板,你收豆子看的是品相、掂的是重量,不是算我的成本。我這豆子顆粒飽滿,皮薄油厚,那是黑土地的精華。運費低是我趙家的本事,貨好你就得給高價。少拿官府嚇唬我,大清律例還沒說旗人賣豆子得吃虧!”
老板見這旗人少年氣盛且身份硬,怕鬧大了驚動汛口官府惹來麻煩,隻好換了一副笑臉:“行行行,怕了您了。按您的價兒,卸貨!”
半天功夫,一船重達數千斤的大豆被卸得幹幹淨淨。董廣魁和杜寶生累得滿頭大汗,但也拿到了沉甸甸的一串銅錢。
趙大龍在大豆交割完後,大剌剌地在碼頭旁的露天飯鋪坐下。杜寶生拉著董廣魁湊了過去,一臉恭維地拱手:“趙爺威武,這單買賣做得漂亮,這多出來的利錢,夠買幾頭肥豬了吧?”
趙大龍抬頭看了看這兩個賣力氣的漢子,雖然他剛才殺價狠,但人卻豪爽。他哈哈一笑,拍了拍長凳:“工錢按規矩發,不能多給,那是壞了行規。但相識就是緣分,坐!這頓飯我請,夥計,再切兩斤熏雞,打兩壺好酒!”
三人圍坐在油膩的木桌旁,酒過三巡,話匣子也開了。
“我叫趙大龍,家裏在新民邊上有個旗莊。”趙大龍扯下一塊雞腿,眉頭卻微微皺起,“實不相瞞,錢雖然賺了,心卻有點虛。今年是莊子裏第三年種豆,看著莊稼茂盛,收成卻比去年跌了一成。這自己押運省下的鏢費,全被地裏的歉收給抵消了。”
杜寶生抿了一口辛辣的散酒,嘿嘿一笑:“趙爺,地也有累的時候。大豆這東西貪地力,你要是今年種豆,明年改種一茬高粱,這叫‘串茬’。明年再種豆,保證收成翻倍。”
趙大龍歎了口氣:“地多得是,可全種了高粱,咱自家吃不完,拉到營口又賣不動價,那點錢連運費都不夠,圖啥?”
“那是您沒找對路子!”杜寶生眼裏閃過一絲精光,“我十一二歲就在山東的酒坊當過學徒,燒鍋的技術我爛熟於心。高粱直接賣不值錢,可要是釀成了‘燒酒’呢?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往懷裏鑽啊!”
趙大龍聽得茅塞頓開,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對啊!我怎麽沒想到?自家有糧,自家出酒!”
他轉頭看向一直沉默的董廣魁:“二虎兄弟,你又是幹啥的?”
董廣魁拍了拍身邊的工具箱:“我是天主教會介紹來的木匠,過來幫洋大人蓋教堂的。我這箱子裏,全是琢磨土木機械的活計。”
趙大龍樂得合不攏嘴:“好哇!教堂蓋完,你直接去我旗莊!二哥釀酒,二虎蓋房。咱家這兩年攢了些底子,我正愁沒個正經燒鍋。你幫我起個大窯,蓋個酒坊!”
他從懷裏掏出一錠碎銀,直接拍在杜寶生手裏:“三豹,這錢你拿著,先去物色好的老曲和錫鍋。我得再回莊裏押運幾船豆子攢點本錢,等我在營口落了腳,咱們三兄弟就在這黑土地上,燒出一片天來!”
夕陽西下,三個年輕人的身影被拉得極長。一個腰刀弓箭,一個酒方在手,一個木工機巧。誰也沒想到,這頓熏雞散酒,竟成了往後一百六十年家族傳奇的開旗祭禮。
上部:龍興與血路
第三章:懸空的鍾,落地的根
1863年的歲末,遼河口刮起了透骨的白毛風。營口碼頭的冰淩子已經結了半尺厚,但在剛落成的天主教會工地前,卻圍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哈氣連成了一片白煙。
杜寶生領著剛從山東老家招募來的十幾個“闖關東”的青壯,剛踏上結冰的碼頭,就被趙大龍一把拽住。趙大龍穿著一身黑麵皮襖,腰間的弓箭依然醒目,他興奮地喊道:“三豹!快!二虎那邊要鬧大動靜了,趕快去看!”
碼頭盡頭,那座帶有哥特式尖頂的鍾樓在一片低矮的泥草房中顯得格外突兀。教堂主體已基本竣工,而最精彩的一幕正在上演——那尊從法蘭西運來的、重達千斤的青銅大鍾,正靜靜地躺在基座旁。這大鍾不光是洋人的物件,更是董廣魁從老家槁城帶出來的教民同鄉們一粒米一分錢省下來合捐的,是他董二虎帶到東北的“麵子”。
董廣魁(二虎)此刻全無平日裏的木訥,他手裏攥著神父給的拉丁文圖紙,在那座巨大的木製腳手架上爬上爬下。架子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木梁,最核心的是那幾組閃著油光的動滑輪與定滑輪。
“檢查繩扣!滑槽抹上豬油!誰也不許鬆手!”董廣魁扯著嘶啞的嗓子喊道,眼神裏透著一種瘋魔般的狂熱。在確認無誤後,他猛地揮下手裏的紅旗:“拉!”
二十幾個壯勞力分成兩組,死死拽住粗如兒臂的麻繩,隨著號子聲整齊地向前邁步。在動滑輪組的巧妙轉換下,原本千斤沉的大鍾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托起,伴隨著木架“吱呀吱呀”的呻吟聲,一寸一寸離地而起。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喝彩,這種不靠蠻力生拉硬拽、而是靠幾塊木頭輪子就能吊起重物的奇觀,讓當地百姓看呆了。
就在大鍾升到四五米高、距離鍾樓槽位還剩最後三分之一時,變故陡生。由於地麵結冰,前排一個漢子腳下一滑,猛地摔倒。後麵的人怕踩了他,陣腳一慌,原本勻速上升的大鍾猛地停住,甚至因為受力反衝,幾個勞力被拽得幾乎飛離地麵。
“不能鬆手!鬆了就全完了!”董廣魁在架子上瘋狂嘶吼。
“山東的兄弟!跟我上!”杜寶生見狀,扔下行李,大吼一聲帶著身後的十幾條壯漢衝進人堆。緊接著,趙大龍也跨步上前,雙臂如鐵鉗般死死勒住麻繩。有了這股生力軍的加入,大鍾終於重新平穩上升,最終“咣當”一聲,嚴絲合縫地扣進了鍾樓的卡槽裏。
放鞭炮慶祝,鑼鼓喧天。董廣魁從架子上溜下來,渾身已被冷汗浸透。他看著杜寶生和趙大龍,心有餘悸地抹了一把臉:“兄弟,真懸啊。這大鍾要是砸碎了,我沒臉回去見槁城的鄉親。”
三人避開人群,在腳手架下的工棚裏坐下,就著冷風灌了幾口烈酒。董廣魁盯著圖紙,比劃著一個圈:“其實神父給的圖紙裏還有個安全裝置,叫棘輪。說是能讓繩子隻進不退,就算人鬆手,鍾也不會掉。我還沒琢磨透,隻要搞清楚這個,以後吊再重的東西也不怕摔了。”
趙大龍聽得眼發亮:“這套東西真厲害,千斤萬斤的力氣都有了。不過二虎,要是把這繩子拴在牛身上,是不是更容易?我旗莊種地養了不少牛,除了春天犁地,平時都閑著得雇人放。要是找幾頭牛來拉,不頂這幾十條漢子了?”
杜寶生一直沒說話,眉頭緊鎖,死死盯著那個動滑輪。
“想啥呢,三豹?”兩兄弟推了他一把。
杜寶生晃了晃酒碗:“我在想,這些滑輪、絞盤,要是再配上大龍說的牛力……好像一定可以幹出一點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就像被什麽堵住了,就是開不了竅。”
“想不通就多喝點!酒喝透了,竅自然就開了!”大龍哈哈大笑,又倒滿了一碗。
寒風呼嘯,鍾樓上的青銅大鍾發出悠遠的餘響。這三個年輕人還不知道,酒坊裏的高粱、黑土地裏的大豆、還有那組尚未成型的牛拉絞盤,即將在這遼東灣的凍土上,開啟一場長達百年的齒輪咬合。
上部:龍興與血路
第四章:牛莊的火,棘輪與烈酒
1. 選址的生意經
海城的冬日,風裏帶著一股子陳年高粱發酵的酸甜氣。
在正式落腳之前,趙大龍和杜三豹這兩條漢子,足足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走爛了幾雙草鞋。他們從自家旗莊所在的新民出發,順著遼河水係,往返於奉天、遼陽與營口之間。最後,三人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一個地方:牛莊。
“就在這兒了,不走了。”杜三豹站在牛莊斑駁的碼頭石階上,指著兩岸密布的糧倉說道,“這地方是風水寶地。四周的高粱地一眼望不到頭,糧商就在眼皮子底下,咱們買糧不出三裏地。往北水路直達新民,往南順流就是營口港。最要緊的是,牛莊的燒鍋酒名氣已經打響了,南來北往的客商到了這兒必買酒。咱們在這兒開張,那是‘搭順風車’,省了漫天撒錢去吆喝的力氣。”
趙大龍點頭稱是,他在生意場上雖是旗人,卻有著一股子天生的直覺:“這叫借勢。咱們的燒鍋得叫‘趙家燒鍋’,名頭借人家的,底子得是咱們自己的。”
三個月前,趙家的燒鍋終於在牛莊一處臨水的舊院子裏生了火。頭一壇酒蒸出來的時候,酒香雖然醇厚,卻也隻是“中規中矩”。這種酒能活,但出不了頭。於是,杜三豹這個曾經的燒鍋學徒,把自己關在屋裏畫了半個月,最後把圖紙往董二虎懷裏一摔。
“二虎,咱們得變。不變,就是跟著別人屁股後麵吃土。”
2. 二虎的機括,三豹的野心
今天,是新鍋試火的日子。
酒坊的正中,立著一口碩大無朋的鐵鍋,比市麵上最尋常的鍋要足足大出一倍。爐膛裏,兩個夥計正光著膀子,拚命往裏添著劈碎的硬木柴,火舌舔舐著鍋底,發出沉悶的轟鳴聲。
“二虎,滑輪組檢查過沒?”杜三豹雙眼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天花板上的橫梁。
董二虎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拍了拍胸脯:“放心吧,三豹。那一組動滑輪是我按吊鍾的法子改的,繩扣用了鐵芯,棘輪也裝上了,隻進不退,絕對掉不下來。”
此時,屋外傳來一聲響亮的鞭哨聲。那是趙大龍帶來的兩頭壯碩的黑牛,它們正蒙著眼,拉著一個巨大的轉盤緩緩轉動。隨著牛蹄踏地,酒坊天花板上傳來“哢哢”的清脆響聲——那是棘輪在咬合。
兩個夥計推來一輛沉重的推車,車上坐著一個巨大的木桶,裏麵裝滿了發酵好的、散發著濃烈酒氣的紅高粱糟。董二虎一揮手,垂下的鉤子精準地勾住了木桶的提手。
“起!”
外麵鞭子又是一響,牛力通過轉盤和滑輪組,瞬間將那幾百斤重的木桶平平穩穩地吊到了半空。杜三豹迅速拉動手邊的副繩,利用橫向滑軌,將木桶穩穩地移到了沸騰的大鍋上方。
“落!”
大桶穩穩坐入鍋內。董二虎迅速扣上一個巨大的倒扣漏鬥狀白鐵鍋蓋,早有夥計備好了粘稠的黃泥,飛快地封死邊緣。
“加柴!猛火!”杜三豹大吼。
3. 清冽如刀,那是烈酒的味道
水氣在密閉的空間裏瘋狂積聚,透過了木桶中層層堆疊的酒糟。酒精混合著穀物的香氣,在蒸汽的催化下迅速升騰,又在冷凝管的作用下化作晶瑩的液體。
“滴答,滴答……”
不一會,細小的水流匯聚成了清冽的細泉,順著錫管歡快地流了出來。杜三豹拿碗接住,撇掉了最先出來的、辣喉嚨的“酒頭”,隨後接了小半碗,抿了一口。
那一瞬間,他的五官由於辛辣而猛地擠在了一起,喉嚨裏仿佛有一條火線筆直地燒進了胃裏。
“夠勁兒!二虎,摻水!”
杜三豹熟練地加入事先備好的井水,一邊摻兌一邊品嚐,試了三次,終於盛了兩大碗,分別遞給趙大龍和董二虎。
“趙爺,二虎,嚐嚐咱自個兒的命根子!”
趙大龍一飲而盡,隻覺得渾身毛孔都張開了,大呼一聲:“痛快!這比我在營口喝的那些勞什子順滑多了!”
杜三豹指著那口冒煙的大鍋,眼裏放著光:“趙爺,您瞧見沒?就這一套裝置,咱們生產的速度比別人家快了八倍不止!用的夥計卻沒多幾個。這大鍋一次蒸的酒糟多,吊起來就能換,換完舊的直接拉到外麵冷卻。咱們這火不用熄,酒能一直流!”
說著,杜三豹突然擼起了袖子,露出一道從手肘延伸到手腕的暗紅色傷疤。
“這傷,是我當年當學徒時留下的。老式燒鍋為了搶時間,不等酒糟冷透就要夥計赤手去扒,那是滾燙的火毒啊!多少兄弟在那鍋台邊落了殘疾。所以我才跑了,不想在那兒等死。可咱們現在這套法子,大桶一吊,人不用碰火,誰也燙不著!”
4. 點火為證,誌在四方
董二虎看著那道傷疤,又看了看自己親手打造的轉盤滑輪,心中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豪氣。
“三豹,這酒……是不是太烈了點?”董二虎問。
“要的就是這股烈勁兒!”杜三豹嘿嘿一笑,“這鍋大、蒸汽勻,蒸出來的頭茬酒,比衡水的老白幹還要霸道!”
為了驗證,杜三豹從夥計手裏奪過一根著火的小木條,往碗裏輕輕一湊。
“呼!”
一團幽藍色的火焰瞬間在碗中跳躍起來,映紅了三人的臉龐。在昏暗的酒坊裏,那團火就像一顆藍寶石,透著一股毀滅又重生的力量。
“著了!酒著了!”夥計們驚喜地叫喊著。
趙大龍看著那團火,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好!大清朝的酒蒙子多,可識貨的人更多!這種酒,咱們專門賣給那些闖關東的漢子,賣給那些跑海運的旗人。咱賣的不是酒,是爺們兒的熱血!價錢,起碼翻倍!”
那一晚,牛莊的雪下得極大,但趙家燒鍋的院子裏卻熱浪逼人。
三個人圍在火爐旁,守著那口不斷流出瓊漿的大鍋,喝得酩酊大醉。趙大龍抱著他的腰刀,醉醺醺地嚷嚷著要去奉天開分號;董二虎在醉夢裏還在撥弄他的木頭齒輪;而杜三豹,這個曾經被燙傷的學徒,緊緊握著盛滿烈酒的瓷碗,眼角流出一滴滾燙的淚。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三人的命,就像這鍋裏的酒糟一樣,徹底蒸在了一起。無論往後是刀山還是火海,隻要這口鍋不滅,這股烈酒的氣性,就永遠不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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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洋傘下的黑土,權力的縫隙
1. 烈酒招來的“狼”
牛莊的雪尚未化盡,趙家燒鍋的酒香已經飄出了幾十裏地。可這清冽如刀的烈酒,在換回真金白銀的同時,也把這方圓百裏的蠅營狗友、官差衙役全都招了過來。
原本清靜的酒坊院子,如今成了衙門口的“提款機”。今兒是汛口查私鹽,明兒是縣裏補庫銀,甚至連八旗步軍校的人也來蹭秋風。趙大龍雖然頂著個旗人身份,可在這權力的磨盤裏,這身份有時竟成了累贅。
“二爺,咱這酒掙的是辛苦錢,可落到兜裏的,還沒打發那些鬼的多。”趙家的大管事苦著臉翻著賬本,“這月光是‘車馬規費’就填進去一百多兩。”
更讓趙大龍撓頭的是,為了多種大豆、快出烈酒,杜三豹從關內招募了大批山東河北的漢子。這些漢子大多是逃荒出來的亡命徒,或是家裏窮得掉渣的精壯男。趙大龍豪爽,開出的工錢比別家旗莊高出三成,吃得更是紮實。這群漢子有力氣、有餘錢,喝了自家產的烈酒,火氣便大得壓不住。
前天夜裏,幾個長工在牛莊胡同裏的窯子裏,為了個紅牌姑娘,和鄰縣一個旗莊莊主的佃戶起了衝突。那幫漢子仗著趙家有錢有勢,下手沒輕沒重,把對方打成了重傷。對方莊主也是個硬茬子,勾結了官府的查旗衙門,硬說是趙家非法屯兵。官差就像見了血的鯊魚,天天蹲在燒鍋門口,張嘴就是要錢贖人,閉嘴就是要查封產業。
2. 悶酒與困局
夜深了,酒坊後院的小屋裏,一燈如豆。
趙大龍、杜三豹、董二虎三人圍著一張油膩的木桌,一人麵前一碗烈酒,卻誰也喝不出滋味。
“三豹,你那法子不行。”趙大龍猛灌了一口酒,嗓音嘶啞,“你說要把這幾百號漢子組織起來,搞個護場隊。你那是嫌咱們死得不夠快!在大清朝,旗人私聚漢民,那叫謀反。官府正愁沒名目吞了咱這燒鍋呢,你這一組織,正中下懷。”
杜三豹恨恨地垂了一下桌子:“那咋辦?看著他們來搶?大龍哥,你就是太仗義。要我說,你就學別家莊主,給他們那幫長工一天一碗稀粥,餓得他們連路都走不動,看誰還有心思去逛窯子打架!”
趙大龍長歎一聲:“三豹,咱們是闖出來的兄弟。我趙大龍雖然姓愛新覺羅,可也是苦出身。我招人家來,是為了讓大家夥兒都有口飽飯吃。我要是刻薄了,那是招這幫長工的記恨。到時候官府還沒動,咱家自個兒就先亂了。”
一直沉默的董二虎摩挲著手裏的滑輪零件,悶聲說道:“要我說,這就是閑的。男人有了閑錢沒處使,準得出事。回頭給他們都娶上媳婦,有了家小,安穩了,誰還舍得出去玩命?我下個月就得回河北老家,把家裏指的那門親事辦了。我想好了,辦完了把媳婦接過來,就在咱這兒安家。”
董二虎抬起頭,眼神裏透著股憧憬:“我還得去營口的教堂再跟神父見個麵。我們在河北教區那會兒,周日都要做禮拜。大家聚在一起,聽聽經,唱唱詩,心裏有個念想,人也就穩當了。官府雖然查得嚴,但不管教民聚會,那地界兒清淨。”
3. “官怕洋人”的奇思
“等等!”趙大龍像是被雷劈了一樣,猛地站了起來,手裏的碗險些摔碎,“二虎,你剛才說啥?官府不敢管教民聚會?”
董二虎愣了愣:“是啊,查理神父說了,現在是大清朝簽了《北京條約》的時候,洋人連北京城都占了,萬歲爺都避到了熱河。現在的官兒,見著藍眼睛高鼻子的洋大人,腰杆子先軟了三分。”
趙大龍在屋裏飛快地踱步,雙眼發光,越說越快:
“我想到了!咱們缺的不是刀,是‘傘’!三豹,你說組織幫派,官府要鎮壓;二虎,你說大家聚會,官府不敢管。那咱們幹脆蓋個教堂!請個洋牧師過來!”
杜三豹和董二虎對視一眼,有點懵。
趙大龍猛地一拍大腿,坐回桌邊:“你們想啊,第一,官怕洋人。隻要咱這酒坊後邊頂著個十字架,住著個洋大人,那些衙役官差進門前就得掂量掂量,這會不會引發‘外交事端’?第二,有了教堂,咱們那幾百號漢子周日進去禮拜,那是‘歸化外教’,官府想查也沒理由。咱們在大堂裏議事,在那兒組織人手,誰敢闖進來?這不就是現成的‘幫會堂口’嗎?”
4. 無奈的“借力”
趙大龍的語氣沉重了下來,帶著旗人最後的倔強與現實的無奈:
“我知道,這主意說出去不體麵。我一個大清旗人,居然要找洋神父撐腰。可咱們現在的局勢,就是前有狼後有虎。內部,那些旗莊莊主眼紅咱們,他們是‘內鬼’;外部,那些貪官汙吏是‘家賊’。我趙大龍雖然有腰刀快弓,可我殺不了這世道。這《北京條約》是朝廷簽的,這‘官怕洋人’是定局,咱們不借這個力,這辛辛苦苦蓋起來的基業,早晚得讓那幫狗官給拆了吃肉!”
杜三豹沉思良久,猛地一拍大腿:“大龍哥,你說得對!與其讓那幫狗官吸血,不如找個洋佛爺供著。隻要能保住生意,保住弟兄們,拜誰不是拜?”
趙大龍看向董二虎,神色肅穆:
“二虎,這事兒全靠你了。你回河北成親是大事,辦完喜事,你幫我跟你們教區好好聯係。一定要請個洋人過來,最好是英國人或者法國人,那兩家說話最響。你就說,咱們牛莊這邊民風淳樸,大豆豐收,急需聖光感化。你告訴他們,教堂的地,我趙大龍出了!教堂的房,你董二虎親自蓋!咱們給神父開最好的供奉,隻要他能坐在那兒,幫咱們擋住那些官差的爛事。”
董二虎點點頭:“大龍哥,我懂。其實神父們也想往關外傳教,隻是怕沒人接應。咱們給地給錢,他們巴不得過來。”
5. 局中的布局
“那就這麽定了!”趙大龍仰頭喝幹了碗底的殘酒,“我和三豹留在牛莊,一邊打發那幫要錢的鬼,一邊張羅地皮。你速去速回。二虎,你要記住,咱們不是真要當教徒,咱們是要借洋人的皮,護咱大夥兒的骨。這世道,要想站得穩,得比官兒更懂規矩,也得比匪更懂路數。”
那一夜,牛莊的夜空依舊寒星點點。董二虎看著遠處逐漸完工的燒鍋煙囪,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這次回河北,他帶走的不僅是自己的新娘,還有這三個結拜兄弟、三大家族往後百年的命運。
在那個官僚體係瘋狂覬覦新興資本的年代,三個年輕人無奈地向西方的權勢伸出了手。這是一次充滿諷刺的妥協,卻也是在這片黑土地上,一個現代商業雛形為了求存而進行的、最具智慧的戰術側擊。
窗外,風雪漸大。遼東灣的潮水起伏不定,仿佛在預告著即將到來的、更加劇烈的文明衝撞。
上部:龍興與血路
第七章:凍土上的鞭影,與名為“慈悲”的算計
1. 巨流河邊的泥沼地獄
三月的巨流河,尚未從嚴冬的殘夢中完全蘇醒。河麵上的冰層雖然裂開了猙獰的縫隙,但刺骨的河水夾雜著碎冰渣子,正沒過河灘邊那片廣袤的沼澤。
在那片黑灰色的泥潭裏,兩百多號穿著破爛棉襖、由於長期營養不良而麵色土黃的勞工,正機械地彎著腰。他們大多是來自河北樂平、灤洲的流民,為了口活命糧,把自己賣給了這片荒原。
“快點!別磨蹭!要是誤了種豆子的農時,老子把你們全填進這爛泥地裏當肥!”
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監工猛地甩響了手中的牛皮長鞭,“啪”的一聲脆響,抽在了一個由於體力不支摔倒在泥水裏的勞工背上。那勞工連慘叫都發不出來,隻是渾身戰栗著,拚命用那個漏水的木桶往外舀著冰冷刺骨的泥水。
這種原始的排水方式,不僅是對人力的極度消耗,更是對生命的公然蔑視。旗莊的主家富察氏,看著趙家燒鍋靠種豆子賣酒發了橫財,眼紅得滴血,於是拍著腦門決定把這片常年積水的低窪沼澤也強行排幹。在他們眼中,這些漢子不是人,隻是移動的木桶。
2. 路過的旁觀者
趙大龍和杜三豹趕著兩輛滿載燒酒的馬車,正順著河邊的官道往北走。馬車輪子碾過凍土的咯吱聲,在監工的鞭哨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杜三豹勒住馬,看著泥潭裏那些瑟瑟發抖、甚至有人腳趾已被凍掉的勞工,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大龍哥,這富察家真是拿人不當人。”杜三豹啐了一口,聲音裏透著股寒氣,“這種開荒法,得死多少人?你看那些木桶,舀出去的一半又漏了回來。要是把咱燒鍋上那套‘牛拉轉盤滑輪’搬過來,焊幾個大鐵勺子接在絞盤上,兩頭牛頂得上這一百號人。”
趙大龍眯著眼,看著那些監工傲慢的姿態,搖了搖頭:“富察氏這是看咱掙了錢,想瞎貓碰死耗子。可他這種搞法,勞工遲早要造反。要麽死在泥裏,要麽半夜燒了他的莊子逃命。”
杜三豹眼裏卻閃過一抹商人特有的算計:“哥,我看這是個機會。咱們那酒坊生意越做越大,正缺這種有一把子力氣、又死過一次的精壯漢子。隻要給他們個暖和窩棚,高粱米飯管飽,幹活別像這樣催命,他們準能死心塌地跟著咱。”
3. 權力的圍城與洋人的“庇護”
趙大龍猛地轉過頭,神色嚴肅:“三豹,收起你那心思。這些大戶別的本事沒有,找官府告黑狀最是在行。這些人都是簽了生死賣身契的,你要是招募了逃亡的勞工,富察家反手告你個‘劫掠丁口、圖謀不軌’,官府巴不得有個借口抄了咱的酒坊。”
他歎了口氣,目光投向遠方:“除非二虎回來。二虎要是真帶了洋神父回來,這事兒就活了。”
“洋神父能管這泥潭裏的事?”杜三豹不解。
“官怕洋人。”趙大龍聲音壓得很低,“要是二虎在咱這兒立起個教堂,這些勞工要是逃到教堂裏,那就是‘入教避難’。主家有契約,可洋人有條約。咱們把這幫人接手過來,名義上是教民做義工,實際上是給咱們幹活養活自己。到時候,官府想抓人,得先問問洋神父同不同意。不過,咱們得提前盤算好,真要是有了這批人手,組織他們幹點啥最穩妥?”
杜三豹點點頭,神色沉重。他明白,在這片土地上,慈悲不能直接救人,隻有把慈悲編織進權力的網兜裏,才能真正護住那些卑微的生命。
4. 瞄準“祖陵”的荒地
馬車繼續前行,趙大龍看著兩岸由於祖製而長期荒蕪的土地,心中有了另一個盤算。
“三豹,別總盯著這種排水開荒的苦差事。這巨流河往北,就是北陵的地界。”趙大龍指著那片被圍欄擋住、雜草叢生的黑土地,“那些地,土質肥得流油。隻因為是祖陵的禁地,官府不敢動,旗人不敢種,就那麽白白瞎了。”
“哥,你敢打祖陵的主意?”杜三豹嚇了一跳。
“不是打祖陵的主意,是打那些管陵官員的主意。”趙大龍冷笑道,“那些內務府派來的官兒,名義上是守陵,實際上窮得叮當響。咱們車裏這些好酒,不是拿去賣錢的,是拿去送禮的。給他們送夠了酒,送夠了銀子,咱們就能以‘代為看管、墾殖護陵’的名義,把那些不用排水的熟地租過來。種豆子、釀烈酒,比在這沼澤裏玩命強出百倍。”
杜三豹眼睛一亮:“我懂了!今晚我就擬個單子,哪家喜歡烈性老白幹,哪家喜歡咱們新出的豆油。咱們得先把這層‘皮’給糊結實了。”
5. 黎明前的暗流
夕陽斜照,巨流河的殘冰反射著血色的紅光。
監工的鞭子聲依然在遠處的沼澤裏回蕩,但在趙大龍和杜三豹的談話中,一個跨越了政權、宗教、資本與生存的宏大布局已初現雛形。他們不僅在釀酒,更是在釀造一種足以抗衡舊體製的新秩序。
兩人趕著車,消失在北行的風沙中。他們身後是人間地獄,前方則是必須要用洋人的“上帝”與漢人的“生意”共同構築的避風港。
上部:龍興與血路
第八章:傘齒輪、金蓮與青紗帳
1. 塞北雪與江南柳
誰也沒有想到,在這關外苦寒之地,竟能吹來一縷西湖的軟風。
當董二虎拉著馬車停在牛莊燒鍋的大門口時,趙大龍和杜三豹早已候在了照壁後頭。車簾子一掀,先露出來的是一隻包在石榴紅綢緞裏的小腳——那腳尖兒尖得像個剛出水的嫩菱角,踩在厚重的黑土地上,顫巍巍地勾著人的眼珠子。
“喲,二哥,你這是接了個活菩薩回來啊!”杜三豹看直了眼,半真半假地嚷嚷著。
二虎的媳婦,叫沈清婉。她原本是杭州府的富戶千金,太平天國在那邊殺紅了眼,她家破人亡,作為天主教民,她一路顛沛流離到了上海避難。後來通過堂區的引薦,才北上天津投奔了槁城教區。
二虎在東北這一年多,攢下的家底在槁城那是響當當的“鑽石王老五”。若非二虎供得起一個不纏手、不下地、還得頓頓精米細麵的嬌小姐,這門奇姻緣絕落不到他一個木匠頭上。
沈清婉下了車,手裏捏著帕子,身段柔得像根柳條,對著趙大龍和杜三豹盈盈一禮。那股子江南女子的溫婉與靈動,瞬間把這滿是豆腥味和汗臭味的院子給照亮了。
“清婉見過兩位大哥。”
趙大龍家的大夫人瓜爾佳氏迎了上來。這瓜爾佳氏是地道的滿洲大腳,身材高大魁梧,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那是能騎馬射箭、手撕生肉的主兒。她一把挽住沈清婉那細得像胳膊似的腰,粗嗓門笑道:“哎喲,瞧這小妹子,嫩得跟豆腐皮兒似的,咱家那大龍整天念叨你,快屋裏坐,嫂子給你燉了最肥的野豬肉!”
兩相對比,一剛一柔,一山一水,這趙家燒鍋的後院登時熱鬧得像場大戲。
2. 龍骨水車與傘齒輪
接風宴上,三兄弟推杯換盞。杜三豹幾杯烈酒下肚,又開始唉聲歎氣,提起了巨流河邊富察氏強逼勞工排水的慘相。
“那幫漢子,就在冰泥裏生熬,人命不值錢啊。”三豹搖著頭,“想用咱那絞盤,可絞盤吊大桶太慢,那沼澤地大得沒邊,得排到猴年馬月去。”
一直文靜坐著的沈清婉,此時放下筷子,輕聲開口:“兩位哥哥,清婉在江南家鄉時,見那水田裏有一種‘龍骨水車’。那是木頭做的槽,連著像龍骨一樣的木葉,隻要人踩或是手搖,那水便能順著槽源源不斷地往高處走。”
她隨手拿過一張擦手的白紙,纖細的手指捏起朱砂筆,三兩下便勾勒出一幅精巧的結構圖。江南水鄉的智慧,在她的筆尖下躍然而出。
“妙啊!”杜三豹一拍大腿,“但這人踩還是慢了,得用大龍哥家的牛!”
董二虎眯著眼盯著那圖紙,手在桌上比劃著:“用牛不難。大龍,你那牛拉轉盤是橫著轉的,但這水車的軸得豎著轉。我想想……得加一個‘傘齒輪’。像把撐開的傘一樣,橫著的齒咬住豎著的齒,隻要牛在外麵繞圈,那驅動軸就能把水車帶得飛起!”
二虎越說越興奮,把桌上的碗筷撥開,就在殘羹冷炙間畫出了驅動軸的連接方案。接風宴瞬間變成了技術討論會,沈清婉偶爾插一句關於木料防腐的江南舊法,二虎則在機括咬合上反複推演。
很快,一台“牛力驅動高效龍骨水車”的雛形,便在這杯盤狼藉間誕生了。
3. 北陵的土地與盤山的坑
“不過,地的事情出了變數。”趙大龍飲了一口悶酒,神色陰鬱。
他惦記北陵附近荒地的消息,不知被哪個碎嘴的傳了出去。那些管陵的官員精明得像狐狸,一看有這麽多旗莊莊主眼紅,幹脆玩起了“待價而沽”。
幾個有實力的旗莊大戶聯手,給內務府塞了重禮。原本是趙大龍第一個張羅的事,可論起家裏的旗份地位,趙大龍在那些老牌旗勳麵前成了“小輩”。那片不用排水的熟地,硬生生被富察氏和幾個大戶給分食了。
“這幫沒腦子的,還笑話我呢。”趙大龍冷笑道,“他們說我趙大龍張羅了半天,最後連根毛都沒撈著。”
“那咱就認慫了?”杜三豹急了。
“認慫?我趙大龍的字典裏沒這兩個字。”趙大龍從懷裏掏出一張蓋著官印的批文,猛地拍在桌上,“我去了一趟奉天衙門,北陵的地我不要了!我要到了盤山、台安那一帶,大片的沼澤青紗帳開發權!”
沈清婉和董二虎一愣。盤山、台安,那是出了名的死地。除了密不透風的蘆葦蕩,就是走不出來的爛泥沼,官府巴不得有人去接這燙手山芋。
那些搶到北陵熟地的旗莊莊主們聽說了,在牛莊的茶館裏笑得直不起腰:“趙大龍這是想錢想瘋了!在富察家的沼澤地裏剛吃過苦頭,這回又往更大的坑裏跳。等著瞧吧,他那點家底,遲早得爛在那片蘆葦蕩裏!”
4. 暗流下的算計
趙大龍聽著窗外的嘲笑聲,卻對著三豹和二虎露出一個莫測的微笑。
“他們笑我,是因為他們隻看到泥。而我看到的,是二虎的齒輪,是二虎媳婦的水車。”趙大龍壓低聲音,“那盤山的沼澤雖然險,但那裏連著海口,地勢複雜,官府的馬隊都進不去。隻要咱們排幹了水,那是一望無際的萬頃良田。更重要的是,那地方沒人管,是咱們自個兒的王法!”
杜三豹心領神會地看著沈清婉畫的那張圖:“隻要二虎的水車能動,那片地就不是坑,是聚寶盆。等他們反應過來,咱已經在那兒紮了根,立了教堂,練了私兵了。”
董二虎看著身邊的沈清婉,這個柔弱的、有著三寸金蓮的江南女子,不僅帶給了他一種前所未有的雄性尊嚴,更帶給了這個家族跨越時代的視角。
夜深了,瓜爾佳氏大咧咧地招呼大家休息。沈清婉在起身時,那雙石榴紅的繡花鞋在群擺間若隱若現。二虎緊緊護在身旁,仿佛護著一件絕世的珍寶。
在這寒冷的遼東大地,江南的機巧與塞北的野心,終於在權力的縫隙中,找到了最致命的契合點。盤山的青紗帳在晚風中搖曳,仿佛在等待著那群即將改變它命運的漢子,以及那串足以轉動乾坤的傘齒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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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青麻坎的帆,與血染的保險隊
1. 水陸之咽,新民餘暉
一八六五年的春天,遼河口的冰排順流而下,撞擊在河岸上發出震天動地的碎裂聲。
新民,這座坐落在遼河幹流與支流交匯處的重鎮,正迎來它曆史上最畸形也最繁榮的時刻。從地理上看,新民是遼河內河航運的天然終點——再往北,河道變淺,亂石叢生,唯有這方圓百裏,水深流穩,是連接遼西走廊與沈陽奉天的咽喉。
趙大龍的旗莊就紮在這咽喉要道上。而此時,在新民城郊的一處高地上,一座帶有十字架的青磚建築拔地而起。雷諾神父站在鍾樓上,俯瞰著腳下穿流不息的遼河水。這座教堂不僅是禱告的聖所,更是趙大龍與杜三豹在遼東平原上紮下的一根“避雷針”。
“大龍哥,你看這河。”杜三豹站在碼頭,指著南下的水路,“從新民到牛莊,再到營口,那是咱家烈酒和大豆的血脈。可現在運費太貴,那幫拉纖的、撐船的,全是各家旗莊分出來的勢力,咱們的貨想走,得看人家的臉色。除非……”
“除非咱們自己有船,自己有人,自己有窩。”趙大龍接過了話頭,眼神死死盯著下遊那個叫**“青麻坎”**的方向。
2. 青麻坎:法外之地的青紗帳
青麻坎,那是一個讓官府頭疼、讓土匪心安的名字。
這裏是遼河與繞陽河等多條水係的交匯泥灘。方圓幾十裏,盡是遮天蔽日的青紗帳——那是高過人頭的蘆葦蕩和密不透風的灌木叢。夏秋季節,人鑽進去就像針沉大海;冬春時節,爛泥沼澤能陷死最精銳的馬隊。
由於這裏水路縱橫,支流如蛛網般繁密,船隻可以在這裏進行完美的潛伏。更重要的是,這裏屬於“三不管”地帶,官府的官船因為吃水深進不去,旗莊的家丁因為怕迷路不敢進。
趙大龍為了拿下青麻坎及周邊沼澤的開發權,幾乎掏空了趙家燒鍋所有的盈餘。當最後一筆銀子湊不齊時,那個平日裏隻會騎馬喝酒的瓜爾佳氏,竟從娘家老關家搬來了幾口沉甸甸的箱子。
“大龍,老關家的閨女不白嫁。”瓜爾佳氏把箱子往桌上一砸,裏麵全是澄黃的金條和老輩留下的珠翠,“這地,你得給我拿下!拿下了,咱老趙家就是這河上的王!”
3. 龍骨水車的轟鳴與亡命徒的集結
二虎設計的“牛拉龍骨水車”在青麻坎邊緣第一次展示了它的神力。
幾十頭黑牛在轉盤上沒日沒夜地繞圈,傘齒輪高速旋轉,帶動長達十餘丈的龍骨木槽,將淤積了數百年的苦澀堿水不斷排向幹流。隨著積水退去,一片片肥得流油的黑土地從青紗帳中剝離出來。
與此同時,杜三豹開始了他的“獵頭”行動。
他出沒在新民的教堂後院,出沒在那些因饑荒、因鬥毆、因太平天國戰亂而逃亡到關外的流民堆裏。三豹隻招兩種人:要麽是家裏死絕了沒牽掛的,要麽是手裏見過血的。
“想活命嗎?想頓頓有白麵饅頭嗎?”杜三豹踩在石頭上,對著一群目光凶狠的流亡者喊道,“跟我去青麻坎,進教堂受洗,入我趙家的‘保險隊’!我給你們發槍,發刀,給你們一個官府不敢抓、主家找不著的窩!”
很快,一支由兩百多名亡命徒組成的隊伍在青麻坎深處集結。他們平日裏是船工、是墾農,藏在蘆葦蕩裏修補船隻;一旦有事,他們就是這河道上最陰狠的狼。沈清婉設計的排水係統留下了許多巧妙的隱蔽水路,這些亡命徒的小船在蘆葦叢中穿梭自如,像幽靈一樣監視著每一寸河道。
4. 運輸霸權的形成
一年後,趙大龍的船隊已經初具規模。幾十條吃水淺、裝貨多的平底駁船穿梭在新民與營口之間。
由於趙大龍招募的船工多是走投無路的亡命徒,他們拚命、懂水性,且不懼水匪。更關鍵的是,因為有了青麻坎這個秘密中轉站,趙家的船隊可以在枯水期依然通過秘密疏浚的河道通行,運費比別人低,速度比別人快。
漸漸地,新民甚至遠到法庫的那些老牌旗莊莊主們發現了一個尷尬的現實:他們的地裏雖然長滿了大豆,可要是想運到營口賣個好價錢,就必須要求著趙大龍。
“大龍啊,咱家那三千石大豆,你看能不能先給騰兩條船?”以前那些正眼不看趙大龍的大戶,如今帶著厚禮,滿臉堆笑地坐在趙家的客廳裏。
趙大龍總是表現得人品極好,他溫和地笑著,甚至會起身為對方斟茶:“富察爺,看您說的。咱們都是鄰裏,您的貨,肯定優先安排。我那保險隊雖然開銷大,但護的就是大家的平安。”
5. 權力的支點:人情與槍炮
趙大龍極其聰明,他深知“獨食不肥”的道理。他會有意識地將船位優先留給那些在奉天衙門、在北陵管理處有話語權的權勢家族。這種優先權,就像一根根無形的絲線,將原本覬覦他財產的豪強,變成了他的利益共同體。
而在水麵之下,杜三豹的保險隊正在進行著另一種殘酷的擴張。
任何試圖在河道上刁難趙家船隊的土匪,或是想強行收費的野關口,都會在某個夜晚離奇地失蹤,連人帶屋消失在青麻坎茂密的蘆葦蕩裏。
“大龍哥,這保險隊的名號算是響了。”杜三豹在一次歸航後,抹著刀上的血痕,低聲說道,“現在這遼河上,咱們趙家的紅旗隻要一掛,連巡河的營兵都得主動讓路。”
趙大龍站在新民的碼頭上,看著夕陽照在教堂的尖頂上。
“三豹,這叫‘支點’。”趙大龍輕聲道,“教堂是給官府看的支點,船隊是給大戶看的支點,而你手裏的刀,是支撐這一切不倒的底座。二虎把水排幹了,咱們得把這片地,種成咱們趙家生生不息的根。”
一八六五年的新民,風中不僅有烈酒的香,更有了一股鋼鐵與硝煙的氣息。三兄弟從碼頭卑微的搬運工,到如今掌控遼河命脈的巨頭,他們利用洋人的傘、旗人的皮、漢人的刀,在這混亂的時代縫隙裏,強行開辟出了一片屬於他們的——黑土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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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多收了三五鬥,與封死的出口
1. 彰武的黃浪與牛莊的寒意
一八六六年的秋天,遼北大地上的大豆熟得令人心驚。從彰武到法庫,再到法庫以北的荒原,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枯黃。豆莢在幹燥的秋風裏劈啪作響,每一聲都像是金幣落入錢袋的聲音。
這是大開荒後的第一個大豐收年,然而趙大龍感到的卻是透骨的寒意。整個遼河水係像是一條吞下了過量食物的巨蟒,沉重而緩慢地將這些大豆推向營口。由於產量翻倍,營口的洋行聯手壓價,原本指望發財的旗莊莊主們發現,豆價已經跌破了本錢。
“大龍哥,洋人說了,大豆隻是大豆,它就是廉價的壓艙石。但如果它是豆油和豆餅,它就是黃金。”杜三豹帶回的消息點醒了眾人。大龍連夜叫來了二虎和三豹:“我們要榨油。不能再讓洋行掐著脖子,我們要賣油,賣豆餅。”
2. 傳統油坊的“蠻力陷阱”
三人走訪了牛莊最老的幾家榨油坊。那裏的場景讓董二虎眉頭緊鎖。老式油坊采用的是“楔子榨法”:巨大的木梁中間掏空,塞入蒸熟的豆包,然後幾個壯漢合抱一根百斤重的撞木,嘿嘿呼呼地撞擊楔子。
這種活計極度原始,全靠蠻力,且壓力不勻。一個油坊幾十個漢子忙活一天,出的油不過幾百斤。而且因為壓力不持久,豆餅裏還殘留著大量的油脂。
“太慢了,太笨了。”二虎蹲在油坊門口,“這力氣全浪費在‘磨洋工’上了。要是能用牛力代替撞木,再想法子讓壓力隻進不退,那才叫生意。”
3. 棘輪與滑輪:重塑力量的奇跡
又是幾個不眠之夜。沈清婉在旁邊剪紙研墨,二虎則在圖紙上瘋狂計算受力。
“咱們造一個巨大的圓柱形壓榨倉,用鐵條箍緊。頂端裝一個活動的壓板。”二虎指著設計圖,眼裏閃爍著光芒,“牛在外麵繞圈轉動轉盤,帶動一個巨大的絞盤,絞盤上連著一組四動四定的複合滑輪組。按照咱們吊鍾的算法,這四頭牛的力氣經過滑輪組,能放大成數萬斤的巨力!”
最關鍵的是那個特製的鐵質棘輪製動器。以前撞楔子,撞一下退一下。現在這個裝置,牛拉一步,棘輪就鎖死一步。壓力隻會越來越大,絕不會回彈。
4. 產能的碾壓:一個月的奇跡
說幹就幹,趙大龍撥出了院落,二虎帶著鐵匠加班加點。一個月後,第一台“趙氏動力壓榨機”正式落成。
當四頭黑牛蒙上眼開始邁步時,絞盤上的麻繩繃得像琴弦一樣緊。隨著“哢噠、哢噠”密集而清脆的棘輪咬合聲,壓板緩緩沉入。清澈、金黃的豆油像泉水一樣噴湧而出。
這台機器的出油率比老式油坊高出了兩成,產能更是頂得上十家老油坊的總和。壓出來的豆餅幹硬如鐵,深受日本客商歡迎。大龍抹了一把臉上的熱油,笑了:“成了。”
第十一章:仁義的名聲,與將軍府的“大買賣”
1. 退一步的海闊天空
有了這套新式榨油機,趙大龍的操作變了。他不再急著賣自家的豆子,反而下令船隊優先幫別的莊主運豆子去營口。
他在牛莊擺下了流水席,請來了附近幾十個有頭有臉的旗莊莊主。“各位爺,大龍知道大家今年不容易。洋行心黑壓價,我不才,家裏還有點燒鍋的餘錢,不急著變現。我已經讓船隊騰出了艙位,優先幫各位運豆子,趁著洋行還沒把門關死,大家先換點現銀。”
眾人感激涕零,紛紛誇讚:“趙大龍,真乃遼東第一仗義旗人!”
大龍沒說的是,他收了大家的豆子,轉頭就在秘密油坊裏,把收來的廉價豆子變成了高價的豆油和豆餅,賺得盆滿缽滿。更重要的是,他徹底收服了這些豪強的心。
2. 來自吉林將軍府的“地契”
趙大龍的名聲,順著遼河不僅傳到了營口,更逆流而上。當時的吉林將軍府正為連年的軍費開支發愁,加之北疆邊務吃緊,朝廷急需在吉林境內大規模開墾,以充實邊防餉銀。
這天,一位穿著便服、氣度不凡的旗官走進了趙家燒鍋。
“趙老板,我是奉將軍府的命,特來請見。”那旗官看著院子裏轟鳴運轉的壓榨機,眼神裏滿是震撼,“將軍說了,朝廷在吉林要辦新政,正缺像趙老板這樣既懂大體,又有實力的旗門翹楚。如今吉林境內有大片的‘邊荒’和‘旗產’,將軍府打算放出這些地權,尋找能墾殖、能納糧、能定邊的實幹之人。”
趙大龍心中猛地一跳。他原本以為對方是來索要機器的,卻沒想到是來賣地的。
那旗官壓低聲音道:“將軍聽聞你在新民、牛莊一帶名聲極好,更有這種‘以牛代人’的神妙機器,開荒效率比旁人高出數倍。將軍府手裏的這些地,若是交給旁人,怕是十年也排不幹水;但若是交給你趙老板,怕是明年就能見到黃燦燦的大豆了。將軍的意思是,這些地你可以優先挑,價錢好商量,但有個條件——你要負責在那邊招募流民,替朝廷紮住邊境的根。”
3. 權力的最終合流
趙大龍與杜三豹、董二虎對視一眼,他們知道,那個在碼頭搬運貨物的時代徹底過去了。
吉林將軍府賣的不是簡單的土地,而是合法的、大規模擴張的權杖。有了這層身份,他們招募的那些“保險隊”亡命徒,就能名正言順地變成“墾邊民團”。
“將軍抬愛,大龍敢不從命?”趙大龍深深一揖,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請轉告將軍,地,我們要了。大豆,我們也種。隻要將軍府的印章在,我趙家的壓榨機就能把吉林的黑土變成朝廷的軍餉。”
而在內宅,沈清婉正輕撫著那隻紅木工具箱。她知道,這箱子裏裝的不再僅僅是機括,而是這個家族未來一百六十年,能在動蕩世界中反複站穩的真理——技術換取土地,土地滋養權力,權力保護技術。
上部:龍興與血路
第十二章:長蘆的鹽,與西佛鎮的根
1. 渤海灣的鹹風:長蘆鹽場的苦局
一八六七年的春天,董二虎並沒有在牛莊油坊的賀喜聲中沉醉太久。對他而言,齒輪的咬合固然迷人,但那種在別人搭好的戲台上唱戲的感覺,總讓他心裏不踏實。他帶著沈清婉回了一趟河北槁城省親,卻在那裏撞見了另一場造化。
二虎的一個遠房親戚曾是天津長蘆鹽場的“大鍋頭”。兩杯燒酒下肚,親戚看著二虎隨手畫的牛拉龍骨水車圖紙,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二虎,你這玩意兒要是擱在長蘆,那就是堆成山的銀子啊!”
長蘆鹽場,那是自古以來大清朝的鹽課重地。在這裏,成千上萬的鹽工活得像陰溝裏的耗子。曬鹽這行當,最苦最累的不是最後掃鹽,而是“走鹵”。要把鹹苦的渤海海水引入潮溝,再一級級提升到比海平麵高出數米的蒸發池和結晶池中,全靠人。
“幾千個鹽工,沒日沒夜地踩著那破木轉籠,或是用柳條鬥一勺勺往上舀。那是生熬人命啊!”親戚比劃著,“鹵水沉,人容易累,水流得慢,一旦遇到連陰天,這一季的鹽就全毀了。”
2. 牛力換人命:長蘆鹽場的生態巨變
經親戚引薦,二虎見到了長蘆鹽場的一位老東家。這位東家財大氣粗,但也正為日益高漲的勞工嘩變和低下的產鹽效率發愁。他看著二虎帶來的那套經過新民、牛莊反複驗證的“傘齒輪+龍骨水車”係統,當場拍板,高價請二虎坐鎮施工。
二虎熟門熟路,這些機器他閉著眼都能組裝。他指揮著天津衛的鐵匠,打造了加粗的驅動軸和防腐蝕的特製龍骨葉片。
很快,十幾台巨大的牛拉水車在長蘆鹽場的海灘上聳立起來。
當數十頭壯牛蒙眼轉動絞盤時,那一級級龍骨槽裏發出了歡快的轟鳴聲。原本需要數百名壯勞力、耗費數個時辰才能灌滿的結晶池,現在不到半個時辰便鹵水豐盈。
機器的助益是毀滅性的高效:
- 不間斷作業: 牛力持久,且隻要換牛,水車可以二十四小時不停運轉,極大地縮短了鹵水濃縮的周期。
- 精準控速: 齒輪比的調整讓水流速度變得可控,不僅降低了溢出損耗,還讓鹽分的結晶更加均勻,產出的“長蘆大鹽”色澤如玉,品相拔群。
- 成本驟降: 維護這十幾台機器的成本,遠低於供養數千名鹽工的口糧和撫恤。
老板看著那白花花的鹽粒像小山一樣堆積,笑得合不攏嘴,當場封了五百兩雪白的紋銀遞給二虎:“董師傅,這哪裏是水車,這是我的搖錢樹啊!”
3. 董家的根:西佛鎮的萬畝濕地
帶著這筆在當時足以驚動鄉裏的巨款,二虎回到了關外。他在沈清婉的溫言商議下,做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決定:不再單純寄人籬下做技師,他要買地,買屬於董家自己的“老本”。
他選中的地方,叫西佛鎮。
西佛鎮位於台安縣境內,地理位置絕佳卻又隱秘。它處於新民(大龍的旗莊)南邊,牛莊(三豹的油坊)北邊,正好掐住了遼河水係的中間節點。
這裏的地形地貌有著天然的“董家底色”:
- 地勢低窪: 它是遼河衝積平原的一個窪地,常年積水,大片大片的濕地長滿了蘆葦,外人眼裏這叫“爛泥坑”。
- 土地極肥: 但在二虎這種機械專家眼裏,這些沉積了千年的腐殖質黑土,隻要把水排幹,就是全東北最肥沃的莊稼地,種什麽都能爆產。
- 戰略屏障: 西佛鎮緊鄰青麻坎的青紗帳,官道難行,水路卻四通八達。這種環境最適合藏匿那些由沈清婉管理的“江南式財務”和二虎不斷研發的新機件。
二虎一口氣買下了一千坰地(約一萬五千畝),正式成為了台安西佛鎮赫赫有名的大地主。他在這裏建立了自己的董家大院,不再隻是那個背著工具箱流浪的木匠,而是一個掌握著土地與核心技術的門閥之始。
4. 三家一線的家族格局
至此,三兄弟的勢力在遼東平原上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南北縱貫軸心”**:
- 北端:新民。 趙大龍的旗莊,負責對接官府、將軍府與旗門貴族,是家族的政治與水源源頭,也是招募流民的集散地。
- 中樞:西佛鎮/青麻坎。 董二虎的土地與科研堡壘,負責技術研發、人才藏匿與糧食儲備。這裏是家族的“中軍大帳”,也是沈清婉施展江南式理財術的核心。
- 南端:牛莊。 杜三豹的燒鍋、油坊與武裝保險隊,負責加工貿易、金融變現與武力威懾。這裏對接營口港,是家族賺取銀錢、直麵洋商的商業前哨。
“二虎,咱們三家這下子算是把這條河給‘焊’死了。”杜三豹在西佛鎮新落成的董家大院裏,舉著酒杯感慨道。
董二虎看著遠處正在緩緩轉動、排幹西佛鎮濕地水分的十幾座水車,又看了看身邊正在對賬的沈清婉,心中一種從未有過的安穩感油然而生。
在這一千坰地的黑土下,埋著的不再隻是大豆的種子,更是董、趙、杜三家跨越世紀的野心。西佛鎮的鍾聲,從此將與新民的帆影、牛莊的酒香交織在一起,在這片凍土上奏響一支長達一百六十年的——資本與機械的狂想曲。
上部:龍興與血路
第十三章:紅胡子的火槍,與科爾沁的“豔約”
1. 吉林的誘惑與運輸的死結
一八六九年的春天,趙大龍帶著瓜爾佳氏,風塵仆仆地從吉林將軍府返回。本以為是一次意氣風發的領地巡視,可大龍回來後的臉色,卻比那入秋的霜還要冷峻。
在西佛鎮董家大院的密談中,大龍攤開了幾份滿是褶皺的羊皮地圖。
“地是好地,肥得攥一把就能冒油。”大龍指著圖上那些標注為‘邊荒’的區域,語氣卻沉重如鉛,“吉林那邊的土,種什麽長什麽,大豆能長到半人高。可有一個死結——運不出來。”
此時的吉林,尚處於極度原始的半封閉狀態。遼河水係雖然貫穿南北,但越往北走,河道越窄,暗沙越多。大批量的大豆如果靠牛車拉出黑土地,再轉運到新民或牛莊,那高昂的腳費能瞬間吞掉所有的利潤。
“除非,咱們能在當地就把這些物產變了現。”大龍點燃了一鍋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閃過一絲狠戾,“或者是,咱們得有一條更硬、更穩的商路。因為在那片地界,不僅官府的手伸不到,就連老天爺也得聽**‘胡子’**的。”
2. “紅胡子”:叼著紅布的死神
大龍這次北上,在洮南一帶遭遇了他平生最驚險的一場劫掠。
那是在一片蘆葦齊肩的荒原上,大龍的馬隊被一群呼嘯而來的輕騎兵死死圍住。這群人身手矯健,背著極其罕見的火槍——那是俄國人流出來的燧發槍。
這種槍在這個時代已算精良,且這些馬匪有一種極具儀式感的殺人習慣。為了防止沙塵進入槍管,也為了在顛簸的馬背上保持火藥的幹燥,他們用鮮紅的布條塞緊槍口。
“快看,那是紅胡子!”隨行的老長工驚恐地壓低聲音。
在大龍的注視下,那些馬匪在開火或示威前,會猛地湊近槍口,用嘴叼出那根鮮紅的布條。遠遠望去,由於火光映襯和布條的晃動,這些人的下巴處仿佛長出了一蓬蓬飛舞的“紅色胡子”。
**“胡子”**這個名號,從此在遼吉邊境成了死亡的代名詞。
但這群胡子並沒有開火。他們的頭目——一個跨著混血駿馬、滿臉橫肉的蒙古漢子,冷冷地盯著大龍,最後竟咧嘴一笑,用半生不熟的漢話喊道:“趙大龍,新民的‘趙仗義’?我家主公想請你去喝碗奶酒。”
3. 洮南的生意:科爾沁的牛羊與南下的路
大龍被劫持了,但劫持的形式卻極度詭異。這幫胡子不搶銀子,不搶貨物,硬是帶著大龍和滿臉寒霜的瓜爾佳氏,向南狂奔了三百裏,直入科爾沁草原的深處。
原來,這支馬匪的背後,是當地一位實力雄厚的蒙古台吉。
“大龍兄弟,咱們蒙古人有牛,有馬,有羊,可這草場上的活寶貝,運到南邊就是錢,爛在草原上就是肉。”台吉坐在華麗的氈房裏,直截了當地攤牌,“聽說你有船隊,你有新式的榨油機,你還需要數不清的牛力。咱們合夥吧。”
這正是趙大龍求之不得的。二虎在西佛鎮排水、在油坊榨油,對畜力的需求簡直是個無底洞。而科爾沁的優質牛馬,正是他擴張帝國的動力來源。
雙方迅速達成協議:趙大龍以牛莊的烈酒、沈陽的綢緞和先進的農具作為交換,開辟一條從科爾沁草原—洮南—新民—營口的內陸貿易路線。這條線,將避開官府繁瑣的厘金關卡,由胡子的快馬沿途護送。
4. 荒原的豔約:俄羅斯血統與瓜爾佳氏的怒火
生意談成了,可蒙古人的“好客”卻讓大龍陷入了極其尷尬的境地。
在蒙古台吉的邏輯裏,最好的兄弟,應當分享最珍貴的財產——包括女人。
當晚,大龍被領進了一個單獨的帳篷。燈光昏暗,一個高挑白皙、帶著明顯俄羅斯血統的女子正靜靜地候在那裏。她是台吉當年從北境搶來的側室,有著深邃的眼窩、如霜的膚色和豐腴而性感的身材。這在長期處於漢蒙混血地帶的遼東,簡直是極品中的極品。
台吉大笑著拍著大龍的肩膀:“大龍,這是我的誠意。今晚,她是你的。”
大龍是個地道的東北漢子,骨子裏有著一股子不羈的野性。在酒精與那種原始契約精神的驅使下,也為了徹底穩固這條事關家族命脈的商路,他坦然接受了這份特殊的“招待”。
然而,帳篷外,瓜爾佳氏的臉色已經從青變紫。
這位大腳的滿洲女人,不僅是老關家的嫡長女,更是趙家早期起家的功臣。她提著長鞭坐在火堆旁,眼神裏噴出的火比那紅胡子的槍口還要燙。
“趙大龍,你這頭喂不飽的狼。”瓜爾佳氏狠狠地抽了一下地上的枯草。她並不在乎大龍多一個女人,她在乎的是大龍在利用這種方式踐踏她作為“嫡妻”和“戰友”的尊嚴。
5. 家族版圖的最終補全
次日黎明,大龍走出帳篷,科爾沁的晨露打濕了他的衣襟。雖然瓜爾佳氏一路上沒給他任何好臉,甚至連話都沒說一句,但大龍知道,他贏了。
這次北上的意義,超越了之前所有的嚐試:
- 補全了商路: 趙家的勢力從此正式跨出遼河流域,深入蒙古草場,獲得了源源不斷的低成本動力(牛馬)。
- 確立了“保險”: 與胡子頭領的結盟,意味著趙家船隊不僅在水上有杜三豹,在陸上更有了一支能讓官府望而生畏的側翼武裝。
- 鎖定了未來: 吉林的廣袤黑土地,不再是運輸不易的死地,而將成為趙家大豆帝國的原材料基地,通過科爾沁商路源源不斷地輸往南方的油坊。
回到西佛鎮後,沈清婉看著瓜爾佳氏那陰沉得要滴水的臉,又看了看大龍帶回的那一長串牛馬清單,輕歎了一口氣。她默默地為大龍遞上一杯熱茶,又轉頭去安撫暴怒的瓜爾佳氏。
這一剛一柔兩個女性,一個守護著家族的尊嚴與戰力,一個算計著家族的財務與未來。而在中間穿針引線的趙大龍,正用一種近乎殘酷的原始博弈,將趙、董、杜三家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一個橫跨漢、蒙、俄三界,縱貫水陸,以“紅胡子”為屏障的地下商業帝國,終於在1868年的風雪中正式成型。
第十四章:聖像、劫掠與深山的拔根者
1. 庚午之亂:被謠言點燃的荒野
一八七零年,天津。
漫天的紅光映紅了海河水,望海樓教堂在烈火中坍塌。這場因“洋人拐騙幼童”、“挖眼剜心”等荒誕謠言引發的“天津教案”,像一瘟疫,順著官道飛速蔓延至河北農村。
在河北的村鎮裏,日子本就過得緊巴巴的無賴子弟和流氓無產者,早就盯著教民們那比旁人稍厚實些的家底。有了洋神父撐腰,教民們確實少了官差的攤派,地裏的莊稼也因采用了些許洋法子而長得更壯。這種“過得好”,在動蕩的亂世中便是原罪。
一夜之間,教友們的房屋被焚毀,家畜被劫掠。為了活命,大批教友扶老攜幼,背著聖像和僅剩的一點口糧,開始了一場跨越千裏的逃亡。他們的終點隻有一個:那個傳說在關外闖出了名堂、廣有良田的“鑽石王老五”——董二虎。
2. 奉天的冷眼與深山的流放
當成百上千名衣衫襤褸的河北教民出現在新民碼頭時,卻沒能等來預想中的安穩。
此時,處理教案的曾國藩正因“崇洋媚外”的罵名被天下讀書人唾棄,而滿清官員對湘軍和洋人的雙重恐懼,演變成了一種極端的排外情緒。奉天衙門的官員們盯著這群“洋教餘孽”,眼底全是冰冷的猜忌。
“台安和新民是旗產重地,容不得你們這些心向外邦的草民落腳。”官府的批文冷如鐵石,“要活命,滾到東邊的深山裏去。”
董二虎看著鄉親們絕望的眼神,牙關咬得生疼。他深知,此時硬頂官府隻會讓大家死得更快。他連夜找來趙大龍商議。
“二虎,別急。”趙大龍敲了敲煙鬥,“新民留不住,咱就去寬甸、岫岩。那地方雖然是老林子,但現在營口港對木材的需求大得很。咱可以聯絡那邊的林場,讓教民們在那兒伐木、放排,順著鴨綠江和遼河賣到天津去。”
於是,在趙大龍的疏通和董二虎的資助下,這批教民被“流放”進了寬甸的深山。
3. 拔根:從荒野到良田的生死之戰
寬甸的山區,土質極肥,厚厚的腐殖質層黑得發亮。可對教民們來說,這片地卻像是一塊長滿毒瘡的硬皮——樹根。
開荒種地,伐木隻是第一步。大樹倒下後,土層下密布著盤根錯節的巨大樹樁。這些樹根深紮地下數丈,堅如生鐵。若是等它們自然腐爛,至少要等上五六年的光景。可饑腸轆轆的教民們等不起,他們要在第一年就種下活命的大豆。
“二虎,這活兒幹不動啊。”一個滿手鮮血的鄉親絕望地坐在泥裏,“挖一個樁子要三個人幹兩天,這山裏萬千個樁子,得挖到哪輩子去?”
董二虎站在半山坡上,看著那片被砍禿了卻無法下犁的荒地,腦海裏那個“動滑輪組”的影子再次轉動起來。
4. 機械的神力:牛力拔樁機
一周後,二虎在寬甸的林場邊架起了他的“怪物”。
那是他在牛拉絞盤的基礎上,進行的一次暴力升級。他製造了一個巨大的三腳架木構件,支點在頂端,下方懸掛著一組由精鋼鑄造的四動四定複合滑輪組。滑輪組的末端連接著一根粗壯的鐵鏈,鐵鏈末端則是帶齒的“咬合鉗”。
“大龍,把你的牛牽過來!”二虎大喊。
四頭壯碩的黑牛被拴在絞盤的橫杆上。隨著二虎一聲令下,黑牛低頭猛力前行。絞盤轉動,麻繩迅速緊繃,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滑輪組開始發揮它那神奇的倍率——幾十倍的拉力順著鐵鏈,死死地咬住了地心深處那個直徑過米的巨大老鬆樹根。
“哢嚓——哢嚓——”
地層深處傳來了泥土崩裂的聲音,那是大地在痛苦地呻吟。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那個原本需要數人合力挖掘數日的龐然大物,竟然像一根爛蘿卜一樣,被這組絞盤一點點從黑土裏垂直“拎”了出來。
“拔出來了!真的拔出來了!”教民們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
5. 灰燼中的希望
二虎如法炮製,帶人連夜趕製了十幾台這樣的“拔樁機”。
四頭牛一轉,一個樁子出土。拔出來的樹樁被堆在一起,點起衝天的大火,燒成的草木灰正好給黑土地添了肥。不到一年的時間,那些曾經亂石穿空、老根密布的荒山坡,竟然奇跡般地變成了一壟壟平整的、成熟的熟地。
這不僅是生存的勝利,更是技術的降維打擊。
在寬甸和岫岩的山穀裏,教民們紮下了根。他們蓋起了簡陋卻聖潔的小教堂,種下了第一批大豆。而董二虎的名字,在這片深山裏成了僅次於天主的信仰。
沈清婉在西佛鎮的賬本上,劃掉了那筆沉重的賑濟開支,轉而記下了一筆新的資產:寬甸山地開發權與木材貿易鏈。
趙大龍則看著遠方,感歎道:“二虎啊,你這拔的不隻是樹根,是把這幫鄉親的命,在這關外死死地紮下了一根拔不動的樁子。”
至此,董家的勢力完成了從水係、平原到深山的閉環。而這套依靠滑輪組和棘輪製動建立起來的“機械聖經”,正隨著那些拔地而起的豆苗,在遼東大地上野蠻生長。
第十五章:董鄂氏的黃馬褂,與血統的“漂白”
1. 壬申之變:奉天的權力清洗
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
這一年的奉天(沈陽)正經曆著一場名為“清丈旗地”的行政巨震。隨著《北京條約》後的局勢動蕩,清廷不僅要防著外患,更要命的是國庫空虛。為了整合資源、重振旗務,黑土地上開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戶籍重編與旗產登記改革。
這本是朝廷試圖從八旗貴族手裏收回兵權與財權的利刃,可在地方官吏的眼中,這卻是一場天降的豪雨——清丈意味著重劃,重劃意味著混亂,而混亂,則意味著無數可以靠金錢填補的“公文漏洞”。
“這是一次洗牌,二虎。”趙大龍在新民的密室裏,低聲對董二虎說道,“現在的奉天衙門亂成了一鍋粥,舊的賬本被付之一炬,新的佐領們正忙著在白紙上填名字。隻要銀子使夠了,死人能變活,漢子能變滿,逃犯能變勳臣。”
2. “鑽石王老五”的積蓄之劫
此時的董二虎,雖然坐擁西佛鎮千坰地,但在大清朝的律法裏,他依然是一個“民”。在奉天,民見旗要矮三分,更別提他這個還掛著“教民”頭銜、在深山裏私聚人口的危險分子。
為了這個“身份”,趙大龍動用了他在盛京將軍府及各旗營裏積攢的所有人脈。
最終,一個絕妙的機會落入視野:沈陽北陵(昭陵)附近,有一支世居於此的董鄂氏分支。這一支原本是正白旗下的精銳,負責守衛皇祖陵寢,但到了這一代,唯一的支柱是個病入膏肓且膝下無嗣的老軍。
“掛靠在這老人家裏,你就是他的嫡親子侄。”趙大龍比劃著,“你是董二虎,他叫董鄂某某,隻要改一個字,你的祖宗就是跟著太祖努爾哈赤入關的功臣。從此,你是‘世居北陵的守陵旗軍後裔’。”
然而,這個計劃的代價是驚人的。賄賂佐領、打通戶部司吏、給那老人置辦身後事、再加上上下百十個關卡的“辛苦費”,預計需要近千兩白銀。
董二虎心疼得整夜睡不著覺。這可是他這些年開鹽場、拔樹樁、種大豆攢下的所有血汗錢。
3. 沈清婉的強力堅持
“二虎,這銀子不僅要花,還得花得幹淨利落。”
沈清婉坐在董家大院的炕頭上,手裏捏著一張發黃的清丈草圖,眼神裏透著一種江南女子少有的決絕。
董二虎有些猶豫:“清婉,那可是咱的家底子。沒了這近千兩白銀,咱在西佛鎮的酒坊、油坊怎麽周轉?就為了一層滿人的皮?”
“那不是皮,那是甲。”沈清婉聲音清冷而堅定,“你是漢人,你賺得再多,官府一紙批文就能讓你傾家蕩產,那些胡子土匪也敢盯著你的脖子。可如果你是正白旗的董鄂氏,是北陵守陵的旗軍,你就是‘主子’。你招募流民那是‘編練旗丁’,你開墾荒地那是‘經營旗產’。在大清朝,這層身份能擋住九成的災禍,更能讓你在這遼東站到台麵上說話。”
沈清婉看著丈夫,語氣緩和了些,卻更深沉:“我在江南見過太平軍殺人,也見過官府怎麽吃人不吐骨頭。沒有個像樣的家門,咱們這種橫財,守不住三代。花光積蓄,咱們還能靠水車再賺回來;可若是錯過了這次行政改革的亂局,你這輩子都隻能當個有錢沒命的‘富戶’。”
4. 認祖歸宗:盛京的紅印
借著政府改革的東風,一場精心策劃的“認祖歸宗”在上演。
在趙大龍的安排下,那個老旗軍顫顫巍巍地在宗譜上按下了紅手印,承認了董二虎這一支“失散多年的血脈”。隨後,銀票像紙片一樣飛進佐領、副都統乃至更高級官員的後門。
在那段權力交接最混亂的時期,負責清丈的官員甚至連二虎的長相都沒看,便在新的冊頁上落下了朱筆。
一八七二年的秋後,一份加蓋了盛京將軍府印章的公文發到了董家:
“茲有正白旗董鄂氏後人董二虎,祖上世居北陵,忠心守陵,今重編入冊,承襲旗地,錄入旗籍……”
5. 身份溢價:王者的支點
當那身天藍色的正白旗旗裝送到董二虎手中時,全家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有了這個身份,董家的生意發生了質變:
- 法律豁免權: 以後官府再想查稅,必須經過旗籍佐領,不能隨意敲詐。
- 領土擴張: 董二虎在西佛鎮的那千坰地,名正言順地掛上了“旗產”的招牌,再也沒人敢說他是“強占民田”。
- 政治生態位: 董二虎從此可以出入奉天的旗人會所,與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貴族稱兄道弟。
趙大龍舉杯賀喜:“二虎,不,現在該叫你董爺了。這正白旗的血統,夠咱兄弟再橫行五十年!”
沈清婉站在夕陽下的院子裏,看著那公文上的紅泥大印,嘴角浮起一抹苦澀而欣慰的微笑。她知道,為了這千兩銀子,她賣掉了所有的嫁妝,也賭上了家族的未來。
在這片被混亂管理、被貪婪侵蝕的黑土地上,一個農民出身的木匠,終於通過一場“身份的漂白”,完成了他從“勞力者”到“統治階層”的最驚險一躍。
西佛鎮的董家大院,從此在門口掛起了象征身份的旗杆。而這根旗杆,將成為未來幾十年動蕩歲月中,保住這三大家族基業最堅固的定海神針。
第十六章:營口的鹽、新民的旗與西佛鎮的土圍子
1. 官商的“護城河”:營口鹽場的吞並
一八七三年,換上了正白旗董鄂氏戶籍的董二虎,做出的第一個動作就驚動了遼東的半個商界——他以“旗產經營”的名義,拿下了營口蓋平一帶的老鹽場。
在大清朝,鹽政是國之命脈,屬於典型的“官督商辦”或“官產”。漢人商人即便再有錢,也隻能做個拿牌照的二級分銷商,絕難染指產鹽的灘塗。但現在的董二虎不同了,他胸前掛著正白旗的腰牌,手裏握著盛京將軍府清丈旗地的紅頭公文,這些鹽場在他眼裏,成了名正言順的“旗地收益”。
二虎重操舊業,將在天津長蘆鹽場反複驗證的牛力水車技術,成套搬到了營口。
營口的鹽業生態瞬間被重塑:
- 效率碾壓: 以往靠人工肩挑背扛引水的舊灘,如今由幾十台轟鳴的牛拉水車代勞,鹵水提升的速度快了十倍。
- 壓艙返航: 這是一著極妙的商業棋局。趙大龍運豆的船隊從新民順流而下抵達營口,卸下大豆後,以往往往要空船返航。現在,二虎廉價生產的海鹽成了最好的“壓艙物”。
- 西北輻射: 船隊溯流而上回到新民,廉價的食鹽在此中轉,順著科爾沁草原的馬隊一路向西北輻射。那些吃夠了土鹽苦頭的蒙古部落,為了趙家帶去的優質海鹽,不惜用最精壯的馬匹來換。
這一套“南鹽北調、豆鹽對流”的閉環,讓董、趙、杜三家的財富如同滾雪球一般,在遼河水麵上越滾越大。
2. 新民府城的“定海神針”:趙家大宅
與二虎的四處出擊不同,趙大龍在暴富之後,反而展現出一種深沉的“穩”。他深知旗人圈子的忌諱:可以有錢,但不能張狂得沒了規矩。
他在新民府城的老家,按照正統旗莊的格局,起了一座氣吞山河的大宅子。
這不僅是一座民宅,更是一處集生產、倉儲、中轉於一體的家族總部。宅院深邃,共有五進院落,青磚墁地,磨磚對縫。最顯眼的是大門外左右豎起的兩根三丈六尺高的梭羅杆子(索倫杆)。這木杆子頂端套著錫鬥,紅漆映日,代表著這家主人不僅是旗人,更是受過皇恩、祭過神靈的高級旗軍後裔。
在大宅周圍,大龍借著交通要道的便利,擴建了規模宏大的“趙家大車店”與“萬盛燒鍋”。
- 大車店: 占地數十畝,能同時停泊上百輛馬車,是科爾沁馬隊與關內流民的集散中心。
- 梭羅旗: 車店上空,那麵巨大的杏黃底色黑字“趙”大旗迎風招展。在新民,這麵旗就是通行證,不管是過路的胡子還是查私的營兵,見旗繞行,已成了默認的規矩。
趙大龍坐在後花園的涼亭裏,聽著不遠處燒鍋裏蒸汽升騰的轟鳴聲,看著堆積如山的木材和豆餅,心中構築的是一個穩固的權勢堡壘。
3. 西佛鎮的“戰爭堡壘”:沈清婉的憂患
如果說大龍追求的是“氣勢”,二虎追求的是“效率”,那麽二虎的太太沈清婉,追求的則是“萬無一失”的絕對安全。
見過太平天國殺人如麻、屍橫遍野的沈清婉,對這片看似平靜的黑土地始終抱著極大的警惕。她沒有讓二虎像大龍那樣建華麗的宅子,而是選中了西佛鎮一片低窪地中唯一的高台——那是一塊高出地平線四五米的黃土高台。
她在那上麵督造了一個讓當代土匪望而生畏的——董家土圍子。
這座堡壘的構築極盡狠辣:
- 夯土高牆: 圍牆厚達一米有餘,是用熟石灰、糯米汁混著黃土,由精壯勞力一錘一錘夯實的。這種牆,尋常的小口徑火藥槍根本打不透。
- 四層碉堡: 堡壘中心是一座四層高的主建築,登高遠眺,方圓十裏內的青紗帳動向盡收眼底。
- 角樓交火: 四個角樓向外突出,形成了完美的交叉火力網。二虎在裏麵私藏了從俄國和營口洋行弄來的洋槍。
- 包磚工程: 沈清婉正在瘋狂攢錢,她的目標是把這萬餘平米的夯土外牆全部包上青磚,讓它變成一座真正的、永不陷落的私人要塞。
“二虎,新民是給活人看的名聲,營口是給官家看的賬本。”沈清婉站在土圍子的最高處,看著腳下那片被排幹了水的黑土地,聲音輕柔卻有力,“但西佛鎮這個堡壘,是給子孫後代留的命。萬一哪天亂世再起,隻要這圍子在,咱們董家的根就在。”
4. 三角平衡:從暴富到門閥
至此,三家的格局發生了微妙的演變。
趙大龍成了門麵,是家族在旗人社會和官場博弈中的**“外交家”;杜三豹掌控著保險隊與水運航線,是家族的“暴力機關”;而董二虎夫婦,則在西佛鎮深耕技術與堡壘,成了家族的“軍械所與錢袋子”**。
1873年的遼東,大雪紛飛。而在新民、西佛鎮與營口之間,一個由機械、海鹽、烈酒與土地交織而成的龐大怪物,正借著“旗人”的合法外衣,在黑土地下無聲地擴張著它的根係。
他們不再是當年那個在碼頭討生活的流浪者,他們已經成了這遼河平原上,連奉天將軍都不得不高看一眼的——地方門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