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車山行記
前言:作者是一位生長在新疆南疆的庫車城(古代西域三十六國中的龜茲國)的先生,寫他在七十年代初跟他父親去庫車北邊大山中四天經曆的回憶。那山據說叫阿艾山,是天山山脈的一部分。
首先給各位看一下庫車的街景:




苦核杏不同。所以百年間傳誦著諺語“吐魯番的葡萄鄯善的瓜,庫車的杏子一朵花” (圖片來自網絡)



庫車維族老鄉喜愛以驢代步,家中常養著新疆種小毛驢,訪親進城時常挎著驢或趕驢車去,
所以庫車街頭與集市上常見成群的毛驢。驢不似馬暴躁,比牛快許多,且耐力出色,很是易養而實用。
近二三十年維族老鄉家汽車摩托日益普及,在道路上開始與驢平分天下 (圖片來自網絡https://mmbiz.qpic.cn/mmbiz_png/Z3FfpNZKGIkP3H6yj5O6MUjUzo0TCVpBNBpPOq8a1dnpdGEdiae4cEibfi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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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九七一年,我在庫車鄉下做知青的大姐得到了一個鋼鐵廠招工的名額,開始去那裏做焊工。鋼鐵廠在庫車北側遙遠的大山中,我爸放心不下女兒,幾個月後他教書的庫車二中放暑假,他決定去深山裏的廠區去探望大姐,就帶了正在讀初中的我同去。

這並非庫車城附近唯一的古城,五年後我高中畢業那年夏天,第一次去西邊的阿克蘇市,汽車離開庫車城進入戈壁灘一段距離後,我又見到另一座古城廢墟。我們庫車城附近的戈壁之中居然有兩座古城廢墟,這多麽神奇!

我們的汽車沒在廢墟旁停下來,繼續沿著河邊的路向著越來越近的山駛去。漸漸地,我們終於到了那青藍色巨大的山峰腳下。庫車河把連綿的山劈開出一個向右邊偏斜的狹窄山口,猶如在一堵衝天的高牆上打開窄窄的一扇門。

山口兩邊高高聳立的幾座山峰如同參差不齊的巨劍,一柄柄緊綁在一起直刺向天空。這些衝天的山峰上光禿禿的沒一棵草,不知多少萬年的戈壁大風把它們吹成各種奇特的扭曲構狀,在極度的寂靜蒼涼中向來往的人們展示著它無比壯觀的身軀。

在這些無邊際的山巒中,有的山由一塊單個參天巨石形成,高高的山頭的多個側麵被大風吹出一道道斜溝;有的山由多個巨大的石塊堆積而成;也有的山是碎石塊與沙子以不同方式擠壓而成。山的顏色,質地和形狀都千奇百怪、而且不停變換:時常這一大段山是一種顏色與風格,到下一段又立刻呈現出另外一種顏色與風格,令人應接不暇、詫異不已,似乎最出色的藝術家花費畢生的時間,也做不出這種不斷變換、氣勢恢宏的絕世藝術品。而我們的卡車在這些連綿的衝天山峰之間行駛,宛如一隻小螞蟻在一堆望不到邊的巨石中穿行。多年來牲畜走、車輪壓而形成道路則一直沿著蜿蜒曲折的庫車河向前伸展,時而在河這邊、時而在那河邊,在河道寬敞之處有時幹脆就是河道的一部分。

在中國的大西北,幾乎所有的長途路都是沿著曲曲折折的河道而建,比如從陝西到甘肅行程曾經要幾天幾夜的火車與汽車道都是沿著黃河走。在新疆境內由北疆吐魯番到南疆的庫爾勒這曾要用三天時間走的汽車路也是沿著河道而穿越連綿不斷的天山山脈。道路這樣修建可大大減少勞動量和費用,因為這些自遠古就形成的河道劈開了沿途無數的大小山峰,沿河道建路就不需要無休無止地上山下山,也不用去打通數不清的隧道。它唯一的缺點是道路得隨著河道繞許多彎,從起點到終點的實際路程比直線距離多了許多。這種自古以來一直沿用的修路法到改革開放多年後的高鐵時代才根本改變,現今中國打通隧道、建橋的能力都達到了全球最高水平。這沿河修路的道理是我之後在多年的旅途中逐步體會出的,而這次去鋼鐵廠是我第一次目睹沿河修築的路,從進山開始的漫長的路上,我們的車一直沿著千回百轉的庫車河才得以穿過無邊無際的一座座高山。

汽車在這無邊的山峰之海中艱難曲折地走了五六個小時後,抵達了有人煙氣息的庫車煤礦。這座煤礦每年出產不少高質量的煤炭,是庫車工業與民生能源的主要來源,大約有上百名煤礦工人、管理人員與他們的家眷住在這裏,是庫車北麵山群裏的一個重鎮。曾在庫車第四小學教書的洪老師被派到這裏教小學生,他們一家住在這裏已有七、八年。我們下車在煤礦小鎮上休息了一會,喝水、上廁所,然後卡車換了方向,開始沿著一條偏離庫車河道的小路行駛,繼續在山路上顛簸約一兩個小時後,終於到達了鋼鐵廠。
鋼鐵廠總部建在一塊麵積大約有數百畝的山中平地上。這塊地大部分依然是未開墾的荒野,隻有中間一小部分做了平整後蓋了幾棟單層土塊平房。離這些房子兩三百米處有一座煉鐵高爐,高爐邊有兩間簡易的車間,整個鋼鐵廠顯得很荒涼。這裏許多庫車二中學生出身的員工自然認得我爸,他們告訴我爸說我大姐這段時間在深山中的挖礦基地上班,不在廠部。於是我們在廠招待所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午隨著一輛去挖礦基地的卡車去了那裏。
到達挖礦基地後,看見半山坡上緊挨者幾座高大的山峰下有一棟新蓋的平房,裏麵便住著我大姐和約十位老二中的學生,大約男生住三間房,女生住兩間,還有兩間是辦公室。這裏比總部地勢更高、也更荒野,是貨真價實的深山老林。大姐見到我們很驚喜,給我們倒水並找來禦寒的棉衣。其他的年輕人也來熱情地問候寒暄,很是友好真誠。
與廠部人的死氣沉沉、麵無表情不同,這些年輕人樂觀開朗。他們幾乎全是二中在文革前的學生,也都是我爸的學生。恰巧就在這幾天美國國務卿基辛格第一次訪華,並與中國政府聯合發表了簡短的公告,說基辛格博士訪華與中國政府做了會談,中國政府邀請尼克鬆總統在最近合適的時間訪華,尼克鬆總統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這則新聞當時驚動全球。我在他們男生宿舍裏見到那兩天的《參考消息》報紙上八個版麵上全是世界各國新聞社對此事的簡短報道。顯然那些新聞社因為太突然而來不及多說什麽 ,隻有“公告像炸彈似地震動亞洲”,“公告像炸彈似引起歐美多國激烈反響”等等特別簡短的報道。日本和台灣對此反應也非常激烈。
這些深山裏的人談起此事都喜氣洋洋麵帶微笑,大家都認為這是我國罕見的外交大成功。中國最近二十來年裏一直與美國作對,到了文革中又與蘇聯日益敵對,在邊境上幾度武裝衝突,幾乎到了戰爭邊沿。同時中國當時在世界上十分孤立,在歐洲唯一鐵杆朋友是被毛澤東稱為“一盞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的彈丸小國阿爾巴尼亞。這次美國國務卿秘密訪華,自然是局麵大為好轉的跡象,在文革亂局的重重烏雲中透入了一縷陽光。
這群人中有我見過多次的姓汪的小夥。他比我大不少,以前從未跟我說過話,這次見我分外友善,我什麽好奇的詢問都得到他微笑、周到地回答解說。這些年輕人中當時正在流行一個順口溜,我聽到他們不同人先後念了好幾次,每次念完大家都會心地一起笑,非常有趣,於是記在腦子裏,很多年後還說給我的朋友和兒女聽。
這些人中唯一年紀大些的是位約四十來歲的探礦工程師,他與一群年輕人相處得友好而愉快,時常隨著他們一起說笑。他與我爸談了一會李四光,告訴我爸李四光是世界第一流的地質學家,大慶油田就是根據李四光預測而成功發現的。
這地方的海拔大約有四千多米,天氣多變,我們到這裏後半天內就經曆了幾次大太陽、轉陰、下雨、又是大太陽的變化,讓我感到分外驚奇。到晚上冷風刺骨氣溫降低了許多,白天穿著襯衣的我們必須裹上棉衣才行。昨天在乘車入山的路上有位三十來歲的女子說她有高山反應感到頭痛,當時那一段山路海拔上升到三千多米。現在這裏海拔又高了約一千米,而爸爸和我都沒任何反應。我自己想這可能由於我從小生長在海拔約兩千米的庫車城,對高山的適應能力強。
下午我獨自到旁邊的山裏溜達了一圈,幾步外就見到各種形狀的山峰,有巨大的石頭和裂縫,非常雄偉。這一段的山裏長著一些植物草木,與昨天進山的一路上、離庫車河僅幾米外就極度幹燥、寸草不生的荒山不同。我往山上爬了十幾米,前麵山太陡而高,再爬很危險。於是我四處張望,看見岩石縫隙中的一種草上長著半透明的黃色小野果,隻有四分之一個桑葚的大小,看起來如同幾縷桑葚的肉瓣。我摘了嚐嚐還挺甜,也多汁,就吃了幾個,又折下幾個小枝帶回宿舍。一位姓馬的女孩看了笑著告訴其她女生,讓她們看我采摘了什麽來。或許我是第一個來到這鋼鐵廠深山營地的半大孩子,感到這裏的人對我都笑盈盈的。
第二天我跟著這些年輕人去山上伐木。卡車拉著我們來到一個兩側都是高山、中間有條河流的寬闊的山溝裏。這裏是青翠的一片綠色,長著紅柳和一些我從來沒見過的高大的草與植物,不少植物還開著鮮豔的花朵。那條河大約有五六米寬,河水極其清澈而湍急,水則冰冷刺骨。兩座高山頂上還覆蓋著白白的積雪,那是這條河水的源泉。山頂上的積雪化了才不多久就流經這裏,所以河水非常冷。這真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山中潔淨之地,在碧藍天空的籠罩下,宛如一片美麗的仙境。


我們就這樣又往上爬了一程後,青年人停下來開始伐木,我則在這樹林中好奇地轉悠查看。這鬱鬱蔥蔥的原始鬆樹林中長著各種我沒過的花草;在樹下潮濕的泥土和草上,我見到數種外殼顏色和形狀都不同的的蝸牛,這很讓我驚奇而開心。從小到大,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蝸牛,此前我隻在書上見過蝸牛、螃蟹,青蛙與蟬,而庫車城與附近的農村中根本沒這些動物,隻有癩蛤蟆與各種昆蟲。
那些年輕人在鬆樹林中左挑右檢,找到木材合適的樹就伐倒。過了約三四個小時他們伐了幾棵樹後,我們一起下山乘車回去吃午飯。我問他們為什麽那片大樹長在高山的上半部,而下半部卻光禿禿地沒樹?他們說在天山山脈這一段隻有高到海拔五千多米上的山峰上才會下雨下雪,低於這高度的地方則終年都無雨雪,所以在山峰高於五千米的山上才會有常年厚雪的積累,也才會有雪水融化流下來成河。而天山上的樹林隻長在頂峰上有積雪、高於三千五百米的的背陽的陰麵山坡上;朝陽麵山坡上則寸草不生。這何等奇特,真讓人開眼界!
第三天上午大姐帶著爸爸和我去看鐵礦山。我們步行走了一段路後,見到一個不高的山坡上有很大一片大如西瓜、小如拳頭的碎石塊,據說這些都是炸出來的礦石,有幾十個人在山坡上用手從中挑揀著含鐵量高的礦石。我從那些石塊上跳著走過去;我爸走到在那裏猶豫了一下,然後想俯身爬過去,我大姐看見了趕快過來扶著我爸慢慢走了過去。回來後我爸告訴我他小時曾從很高的地方摔下過一次,所以恐高,見到這種極度凸凹不平的路就感到緊張。
這天下午爸爸和我告別了大姐和這裏友好的年輕人,乘卡車回到了鋼鐵廠廠部。爸爸帶我去打聽來日回庫車的汽車,得知最近三天都不會有車去城裏,但每天都有車去煤礦拉煤。爸爸考慮再三後決定先乘車去煤礦,到那裏我們再找回庫車的車。在那個年代庫車根本沒有拉人的交通車,個人的遠程交通好像完全不在政府的考慮之中,所以做遠途旅行的人都要自己想辦法找拉貨的汽車,然後坐在大卡車上和貨物一起走。
我們又在廠部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乘車離開鋼鐵廠,大約十一點到了庫車煤礦。我們在那裏打聽去庫車的車,但沒人能告我們。很快就有十幾個也要去庫車城的人聚集在煤礦鎮的出口,我們一起在路邊毛澤東語錄碑下等著。時而有拉了煤炭回庫車城的卡車自煤礦出來經過這裏,但那些司機都不願意拉我們,開車一衝而過。我們失望地等了一輛又一輛 ,過了中午眼看著天上耀眼的太陽開始向西偏移,雖然著急卻也沒辦法。直到下午兩三點時,終於有位拉煤的過路卡車司機同情我們,同意讓我們坐在他卡車車廂的煤炭堆上回庫車。我們興高采烈地趕緊爬上那輛卡車,各自在屁股下墊一個東西後坐在了烏黑的煤堆上。這輛裝滿了煤和人的車在下午燦爛的陽光下,沿著崎嶇不平的庫車河邊的山路搖搖晃晃地往庫車走。汽車先後有兩次在過河時陷在泥沙中卡住不能出來,我們大家都下車在輪子底下墊了大小石塊,然後司機邊開動馬達我們邊在後邊推,終於把車推了出去。
天黑以前我們路過一片綠樹成蔭的農莊,路邊的杏樹上居然結滿了半邊是紅色的那種紅臉蛋杏子。司機停下車,我們有些人買了一些分給大家吃。庫車縣附近農村的杏子兩三周前就過季節了,同車的人說由於山裏氣溫低杏子也成熟的晚,所以這裏現在依然有杏子。車再往前走天很快就黑了。隨著汽車在蜿蜒的山路上抖動著向前爬行,高懸在天上的明月好像在聳立著的山峰之間遊走,一會兒在這山座峰之上,一會兒又在那兩座山峰的夾縫之間,一直陪著我們。路邊形色多樣的高聳山峰在夜裏黑沉沉不發一聲,如同一群沉睡的怪獸,而這怪獸好似無邊無際,讓我們見了一群又一群。

到晚上十點多許多人開始打瞌睡,我看了幾個小時的山,到這時也熬不住了,把頭伏放在我爸的膝蓋上。爸爸看著我笑笑,讓我趴在他膝上睡,我很快睡著了。等他叫我醒來已是晚上十二點多,車這時已經停在庫車縣人民醫院門前,坐在煤炭上的人各自爬下車,向司機道謝後各回各家。爸爸和我在通往我家的那條路上走著,半夜裏我熟悉無比的路上空無一人,到家後媽媽見我們順利回來很高興。
此次去庫車城北邊的深山讓我大開眼界,看到戈壁中的古城廢墟,奇特壯觀的群山,知道山裏有大片的樹林,有多座雪山和山下清澈湍急的河流,對新疆和庫車的地貌的了解也由此大為增加,收獲實在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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