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出帳篷，還是淩晨。近四千米海拔，空氣寒冷清冽，可以攥出響來。四周萬籟俱寂，周圍的山還隱在晨靄之中，但麵東的山口外，Owens平原東側群山頂上的浮雲，已經被塗上明粉色的朝霞。朝霞之上，紫色的天穹墜著一彎明月。
坡下傳來唰唰的腳步聲。黑暗中幾盞頭燈引著一隊登山者緩緩上來，簡單的問候下，原來是淩晨兩點多就啟程的。看著他們疲憊的身影漸漸隱謐在高處的山背上，仿佛看到昨天的我們…
跋涉
背上二十多磅的背囊，穿過一個木架搭成的過廊。清晨六點多，Whitney山登頂的跋涉正式開始了。
夾在山穀中的山道曲曲折折，一路向上。兩側的山很像Yosemite，也是那種層層的岩板疊起的懸崖。因為陡峭，光禿禿的沒有什麽植被。崖頂距穀底大約有六七百米，仰頭看起來高聳壯觀。但走在山穀裏，視野局限，除了兩側的石崖和眼前的樹林，再能看的就是穀底的營地。隨著我們的輾轉返折，它離我們越來越遠 。
穀中林木還算茂密，天空不時有朵朵的白雲掠過。但山穀麵東，朝陽直直地照進來。加之穀底離山口很近，受Owens平原暑氣的蒸騰，清晨並不清涼。山路曲折，但維護得很好，路麵平坦，坡度適中，且多是土路。隻是肩上多了二十多磅的負重，腳步不再輕鬆，呼吸也很沉重。每一步前行，每一米的提升，都要花費額外的力氣。。
山路上少見人影。除了幾聲鳥鳴，就是自己沉沉的腳步聲，登山杖敲在地上的噠噠聲，幽幽的在林間回響，更顯得四周的靜謐。偶爾一兩個下山的，也都是身形疲憊，麵色凝重。一聲早安，便很快隱去在下麵山路上。
同伴是老山客，深愔慢行勿停的登山秘訣，前麵領軍，步伐沉穩堅定。我緊跟著，靜靜地走。默默地想的，是一分對未知前方的期待與忐忑。很久沒有負過重的雙肩很快酸痛。汗水也被逼了出來，順著麵頰脖根往下淌，背後的夾衣也很快濕透。蚊蟲尋了氣味圍了上來，甚至隔了衣服也不罷休。
隱隱的有哨聲傳來，悠揚婉轉。初以為是鳥鳴，漸漸聽出了曲調，竟是“桂河橋”。走了許久，見到下來的，竟是一隊十幾歲的孩子，每個人都背著幾乎和自己等高的背囊，吹著口哨。我們忙閃在路邊，看著孩子們在我們前麵大步走過，紅撲撲的臉，掛著閃亮汗珠的發梢，沾滿塵土的衣服鞋子，但眉宇間，是堅定，自信和驕傲。
“不錯的進行曲吧？” 跟在後麵的父母們臉上掛滿自豪。
“可不！” 我們讚歎著，發自內心！
寒喧後，才知道他們竟是經過七天的遠足，從Sierra西側一路走過來的。同為人父，我們深知讓半大的孩子野外露營一兩天不難，但能領他們在山上走七天山路，還有這麽好的興致，不是父母有訣竅，就是孩子們不一樣。
自信的孩子們給了我們話題，孩子們的自信也傳染給我們。肩也不那麽酸了，腳步也不那麽沉。
遠遠的，前方傳來水聲。繞過個彎，一練湍急的溪流從橫跨小路的石板上直衝而下。溪寬仗餘，鋪了幾塊方石作墊腳，水急幾乎沒石。溪水清澈冰冷，帶著周圍空氣也清涼宜人。
跨過溪流，轉過一片平坦的樹林，緩緩繞上一處石崖。回望來時需仰視的山崖，已經踩在腳下。前麵林木見稀，四周的山也露出猙容，高聳陡峭，丈餘的巨石從山腳直鋪到路邊，小路從石叢中蜿蜒而上。路麵也從土路變成了碎石。負重下，碎石上行路尤其費心，要看得準踩得穩，一步一凳。否則一個閃失，輕的崴腳破皮，重的骨斷筋折。
轉過個彎，眼前是一大片平整的草甸，在光山禿石之中，這油綠的草甸無疑是視覺的饗宴。草甸中溪水潺潺。後麵石台上一片樹林。沿著小路繞上樹林，右手邊，一泊清澈的湖水綻開在眼前，從樹林直展到山腳。明媚的陽光下，湖底沙石盡現，湖畔芳草戚戚，和背後白恍恍的碎石山坡對比鮮明。幾尾魚兒在水中優哉遊曳，影子投在湖底，真正的“如若空遊無所依”。奇怪這魚怎麽和海明威筆下的豹子相似，自己會跑到三千多公尺高的湖裏。
離開小湖，沿著山路繼續登高跋涉。往後的山路，出了林帶，上了雪線，不再有樹蔭遮擋。而兩側的山坳上現出大片積雪。俯瞰下麵的湖和草甸，遠遠的在視野裏融成一塊玉，嵌在灑滿陽光的山穀裏。而路邊融雪化成的溪流旁，蔥蔥綠莖頂著紫色花冠在陽光下綻放的，是雪線上少有的生機。
一步一步走上山坡，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肩膀上的重壓，腳步的沉重，背上的衣服也是幾幹幾濕。雪線上的陽光格外晃眼，這裏沒有蚊蟲幹擾，可山風卻透著冰雪的寒意，吹在汗濕的衣服上，寒徹肌膚。
低頭走著，看著，忽然記起張愛玲似乎說過，比之色彩風景，氣味總是暫時的小趣味，不能持久。一路走上來，細細感覺：山裏不僅有風景，還有氣味。山下營地，是燒烤的炭火味；樹林裏，是鬆木味；山路上，是塵土味；草甸上，是青草味；湖邊，是濕濕的泥土味；走過露營地，有咖啡的餘香；還有溪邊野花淡淡的香，自己和別人身上的汗味驅蟲劑防曬油的味道。氣味的小趣味和景色雜在一起，也成了感受的一部分。
瞎想著，一步一晃地攀上山脊下最後一個開闊的緩坡，視野豁然開朗。西向的正前方，尖錐般拔起的是Discovery Pinnacle。它的右側，是一扇刀脊似的山崖，折疊屏風般橫出。頂端隙口犬牙般的翹立著。藍天白雲下，清晰得觸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那是通往Whitney山頂的必經之路。左側，是一彎凹穹的山背，沿半圓錐的切麵伸展下來，直奔到右手邊的Consultation湖裏。那真是一個漂亮的高山湖，開闊的湖麵，湛藍的湖水，即使正午陽光直射下也深不露底。湖岸接著山崖，無草無木，孤零零地沒有一絲綠色陪襯。
景色太美，身體太累。同伴和我再也挪不動步了。於是決定就地紮營。
卸下了身上的背囊，身體立即輕盈許多，人也活了過來。抓起水瓶奔到坡下的山泉接水，拿起水瓶站起來，突然發現身體輕鬆轉瞬無影無蹤。隻提了幾瓶水，走上山坡，又是氣喘籲籲。此時才意識到，這是高原反應！
攻頂
和同伴分了一包堅果巧克力，又灌了一瓶水。坐在石頭上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已經日上三竿，剛才如洗的天空布上了縷縷白雲。是上路的時間了。
這麽高海拔登山，我和同伴都是第一次。看看頭頂，前頭還有小一半的路，近千米的高程。不敢多想，簡單收拾了一下，把淄重留在營地，帶了點食品和水，撣撣衣服上的塵土，又上了路。
迎麵就是通向Discovery Pinnacle山口的九曲十八彎的盤山道。
走上盤山路，才真正知道什麽是步履維艱。那是大腿帶膝，膝帶足，前伸落地踩實，把身體重量移上去，再開始下一步的周而複始。肌肉的力量似乎被吸空了，每一步都沉甸甸的。三步一喘，五步一停。就算是自己跑馬拉鬆最累的時候，身體也好像沒有這般的疲憊與無助。
但山路上還有人揮鍬掄鎬，那是NPS的員工和誌願者在維護融雪侵蝕的道路。除了感激，還有真心的佩服，。
天很快暗了下來。大團棉被般厚實的灰色積雲從頭頂的山頂滾過來，很快積壓起來。開始起風，豆大的雨點就跟了下來。一會又成了冰粒。呼出哈氣的也成了白色。剛才還燦爛的陽光已經無影無蹤。
沿陡坡北望，一片鉛黑的雲沉沉地懸在遠遠的山頭上，絲絲的雨幕棉絮般從雲底垂掛到山頂。突然，天地一亮，一道閃電劃破天地，從雲端打到山頂， 轟隆隆的雷鳴捍山恫地。
路上開始陸續走下來完成登頂的人，看見我們都麵帶詫異和同情。一位老者倒出的玄機：
“Crest Trail 前麵有警告，小心雷電，你們一定多加小心。祝你們好運！”
老爺子的話提醒了我，頭天在Visitor Center，慈祥和藹的Ranger奶奶也曾反複叮嚀過： “因為午後是雷電高發時間，我們非常非常建議登頂在下午兩點以前完成！”
心跳得更快了！
好容易爬到了山脊線，果然見到了那塊警示牌----“下雨或冰雹時有雷擊危險”！想起Ranger奶奶如的話，看看表，還有時間，隻好驅動乏力的雙腿，沿著山脊，繼續向頂峰挺行。
山脊寬不過丈餘上，窄處隻有兩米。西側臨山體上的豁隙望出去，下麵是近乎垂直的懸崖，前方可以鳥瞰我們跋涉來的山路以及幾個湖。山外的Owens平原也盡收眼底。左側，布滿碎石的山坡，魚鱗般從眼前陡陡的直鋪到近千米下的穀底。穀地平展開闊，遠遠的另一側，被一脈屏風般的山體圍住。那山較低，可以看到它後麵一疊又一疊山脈波浪般相接著直伸到天邊。穀地中，Hitchcock湖，吉它湖，綠綠的綴在那兒， 靜靜的沒有絲毫人跡。
西麵的天幕，已經成了鉛黑色。懸在穀地上的是大團的積雲，滾滾的向這邊湧來。前麵不時傳來悶悶的雷聲。放眼山脊路上，一個個，一隊隊全是返回的人，見不到一個要登頂的。Ranger奶奶的話又詰語般在耳邊回響。心跳得著實厲害，平時書裏讀的山難故事一個個跑進腦海。疲勞缺氧讓人意誌薄弱，恐懼焦慮更容易使人驚慌失措，犯下大錯。當下忙緊了緊心神，把山地防雷事項默默在心裏複述一遍，看看指尖，又摸摸頭發，確定一切正常，腿上不由得又加了把勁。
同伴已經有些腳力不際，要停下來休息。自己則感覺體力尚存，看著一片雲縫飄過來，實在不想錯過登頂的機會。怎麽辦？好在這是個比生存或死容易得多的問題，同伴在Trail上至少是安全的，而兩點的登頂大限餘時不多。那獨自就上路吧。
隨後的時間，記憶中幾乎成了空白。隻記得自己在山路上疾走，問遍每個下來的人：頂上還有沒有人？似乎有人成了登頂的理由。再後來，下來的人也不見了。
終於，Mt.Whitney的拱頂就在眼前。穿過最後一片雪坡，就迷了路，隻好在亂石堆裏摸索著，向圓頂的最高處輾轉逼近。亂石上的攀爬很耗體力。走了很久，但圓頂的天際線似乎永遠在前方兩百米。周圍早已見不到一個人。天上烏雲密布，又一陣冰粒夾著雨滴飄了下來。禁不住懷疑，還能順利登頂嗎？
突然間，那個小石房子，那個出現在無數Mt.Whitney登頂像片裏的小屋，一下子就出現在眼前。而且屋前還有五六個登頂者優哉遊哉地在觀景。小屋粗石壘牆，鐵皮蓋頂，門窗也封上了鐵皮，鏽跡斑駁，破舊簡陋。但小屋就在Whitney山頂。它於Whitney的登山者，無異於回教徒心中的麥加。見到它，意味到頂。心中的激動難以言表。
兩點正，在小屋前的登頂簿上簽了名字，照了幾張相片，忙回轉身去迎同伴。發現他也過了雪坡，走在逼近山頂的路上。
和同伴又回到了山頂。經過了八個多小時的跋涉，攻頂圓滿完成。但烏雲在不遠的山頭上掛下席席的雨幕，不時傳來轟轟隆隆的雷聲，告訴我們山頂決非久留之地。照了幾張相片，立刻回轉。離開時，已是下午三點。山頂上已沒有什麽人，我們成了這天最後一批登頂者。
清晨
一切收拾停當。從汽爐上捧起滾燙的熱巧克力，呷一口，濃濃甜甜的暖一直流到心裏。
在這麽高的海拔露營，對我和同伴都是第一次。經曆了一天的跋涉，目標都已圓滿實現，一切的忐忑和辛苦也都很遙遠。昨晚上睡得竟比山下旅館還要好。
選一塊麵東的大石頭坐上去，看同伴上下左右地擺弄他的相機。自己的早就沒了電，倒不用瞎忙，可以靜靜地坐著發愣。
此刻，東方的天空已經大亮，兩側的山峰都清晰可見。但太陽還隱在浮雲中，隻把浮雲的上沿映得通亮。那亮度越來越耀眼，不再能注視。而身後的山尖，也被染上了一抹橙色，越來越大，漸漸把整個的山塗遍。接著，突然的，太陽一下從雲層中跳了出來，我所在的大石，石下的緩坡，側麵的高山湖，都一下子罩在霞光裏。
“忽聞春盡強登山”
”偷得浮生半日閑”
這改一下的唐詩最符合自己現在的心境。山上的時光，是偷來的，賒來的，借來的，總之本不是屬於自己的。推掉夫責父任，拋掉了煩惱憂慮，進了山，就像兒時爬上爺爺家頂層塵封的閣樓，亦或穿過英人小說裏的兔子洞(Alice in the Wonderland), 神秘衣櫥(Narnia), 青藤遮掩的木門(Secret Garden)，或者分數號的站台(Harry Potter)。一個不起眼的通道，連接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是遠離塵囂的世界，自己的世界，這裏沒有工作的煩惱，沒有柴米油鹽的繁雜，沒有兒女情長的牽掛。這個世界和自己的生活如雙軌般平行，永不相交，互不幹擾。甚至自己的家人朋友也無法領略它的存在。但它在那兒本身讓就人心安。因為知道，一旦穿上登山靴，背上背包，走進曠野，走進大山，也就跨進了自己的世界。這種類似時空穿梭似的切換本身就讓人著迷。
再想想，這種切換最貼切的形容詞莫過於----“出軌”。
想到這，自己也不禁莞爾，笑出了聲。
“要下山了！” 同伴一聲喊，把我從愣神中喚醒。
背起背包，迎著朝陽向坡下走去。此刻，雲淡，風輕，噴氣機的尾氣在天上劃出一把利劍。又是一個登頂的好天氣。
坡下傳來唰唰的腳步聲。黑暗中幾盞頭燈引著一隊登山者緩緩上來，簡單的問候下，原來是淩晨兩點多就啟程的。看著他們疲憊的身影漸漸隱謐在高處的山背上，仿佛看到昨天的我們…
跋涉
背上二十多磅的背囊，穿過一個木架搭成的過廊。清晨六點多，Whitney山登頂的跋涉正式開始了。
夾在山穀中的山道曲曲折折，一路向上。兩側的山很像Yosemite，也是那種層層的岩板疊起的懸崖。因為陡峭，光禿禿的沒有什麽植被。崖頂距穀底大約有六七百米，仰頭看起來高聳壯觀。但走在山穀裏，視野局限，除了兩側的石崖和眼前的樹林，再能看的就是穀底的營地。隨著我們的輾轉返折，它離我們越來越遠 。
穀中林木還算茂密，天空不時有朵朵的白雲掠過。但山穀麵東，朝陽直直地照進來。加之穀底離山口很近，受Owens平原暑氣的蒸騰，清晨並不清涼。山路曲折，但維護得很好，路麵平坦，坡度適中，且多是土路。隻是肩上多了二十多磅的負重，腳步不再輕鬆，呼吸也很沉重。每一步前行，每一米的提升，都要花費額外的力氣。。
山路上少見人影。除了幾聲鳥鳴，就是自己沉沉的腳步聲，登山杖敲在地上的噠噠聲，幽幽的在林間回響，更顯得四周的靜謐。偶爾一兩個下山的，也都是身形疲憊，麵色凝重。一聲早安，便很快隱去在下麵山路上。
同伴是老山客，深愔慢行勿停的登山秘訣，前麵領軍，步伐沉穩堅定。我緊跟著，靜靜地走。默默地想的，是一分對未知前方的期待與忐忑。很久沒有負過重的雙肩很快酸痛。汗水也被逼了出來，順著麵頰脖根往下淌，背後的夾衣也很快濕透。蚊蟲尋了氣味圍了上來，甚至隔了衣服也不罷休。
隱隱的有哨聲傳來，悠揚婉轉。初以為是鳥鳴，漸漸聽出了曲調，竟是“桂河橋”。走了許久，見到下來的，竟是一隊十幾歲的孩子，每個人都背著幾乎和自己等高的背囊，吹著口哨。我們忙閃在路邊，看著孩子們在我們前麵大步走過，紅撲撲的臉，掛著閃亮汗珠的發梢，沾滿塵土的衣服鞋子，但眉宇間，是堅定，自信和驕傲。
“不錯的進行曲吧？” 跟在後麵的父母們臉上掛滿自豪。
“可不！” 我們讚歎著，發自內心！
寒喧後，才知道他們竟是經過七天的遠足，從Sierra西側一路走過來的。同為人父，我們深知讓半大的孩子野外露營一兩天不難，但能領他們在山上走七天山路，還有這麽好的興致，不是父母有訣竅，就是孩子們不一樣。
自信的孩子們給了我們話題，孩子們的自信也傳染給我們。肩也不那麽酸了，腳步也不那麽沉。
遠遠的，前方傳來水聲。繞過個彎，一練湍急的溪流從橫跨小路的石板上直衝而下。溪寬仗餘，鋪了幾塊方石作墊腳，水急幾乎沒石。溪水清澈冰冷，帶著周圍空氣也清涼宜人。
跨過溪流，轉過一片平坦的樹林，緩緩繞上一處石崖。回望來時需仰視的山崖，已經踩在腳下。前麵林木見稀，四周的山也露出猙容，高聳陡峭，丈餘的巨石從山腳直鋪到路邊，小路從石叢中蜿蜒而上。路麵也從土路變成了碎石。負重下，碎石上行路尤其費心，要看得準踩得穩，一步一凳。否則一個閃失，輕的崴腳破皮，重的骨斷筋折。
轉過個彎，眼前是一大片平整的草甸，在光山禿石之中，這油綠的草甸無疑是視覺的饗宴。草甸中溪水潺潺。後麵石台上一片樹林。沿著小路繞上樹林，右手邊，一泊清澈的湖水綻開在眼前，從樹林直展到山腳。明媚的陽光下，湖底沙石盡現，湖畔芳草戚戚，和背後白恍恍的碎石山坡對比鮮明。幾尾魚兒在水中優哉遊曳，影子投在湖底，真正的“如若空遊無所依”。奇怪這魚怎麽和海明威筆下的豹子相似，自己會跑到三千多公尺高的湖裏。
離開小湖，沿著山路繼續登高跋涉。往後的山路，出了林帶，上了雪線，不再有樹蔭遮擋。而兩側的山坳上現出大片積雪。俯瞰下麵的湖和草甸，遠遠的在視野裏融成一塊玉，嵌在灑滿陽光的山穀裏。而路邊融雪化成的溪流旁，蔥蔥綠莖頂著紫色花冠在陽光下綻放的，是雪線上少有的生機。
一步一步走上山坡，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肩膀上的重壓，腳步的沉重，背上的衣服也是幾幹幾濕。雪線上的陽光格外晃眼，這裏沒有蚊蟲幹擾，可山風卻透著冰雪的寒意，吹在汗濕的衣服上，寒徹肌膚。
低頭走著，看著，忽然記起張愛玲似乎說過，比之色彩風景，氣味總是暫時的小趣味，不能持久。一路走上來，細細感覺：山裏不僅有風景，還有氣味。山下營地，是燒烤的炭火味；樹林裏，是鬆木味；山路上，是塵土味；草甸上，是青草味；湖邊，是濕濕的泥土味；走過露營地，有咖啡的餘香；還有溪邊野花淡淡的香，自己和別人身上的汗味驅蟲劑防曬油的味道。氣味的小趣味和景色雜在一起，也成了感受的一部分。
瞎想著，一步一晃地攀上山脊下最後一個開闊的緩坡，視野豁然開朗。西向的正前方，尖錐般拔起的是Discovery Pinnacle。它的右側，是一扇刀脊似的山崖，折疊屏風般橫出。頂端隙口犬牙般的翹立著。藍天白雲下，清晰得觸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那是通往Whitney山頂的必經之路。左側，是一彎凹穹的山背，沿半圓錐的切麵伸展下來，直奔到右手邊的Consultation湖裏。那真是一個漂亮的高山湖，開闊的湖麵，湛藍的湖水，即使正午陽光直射下也深不露底。湖岸接著山崖，無草無木，孤零零地沒有一絲綠色陪襯。
景色太美，身體太累。同伴和我再也挪不動步了。於是決定就地紮營。
卸下了身上的背囊，身體立即輕盈許多，人也活了過來。抓起水瓶奔到坡下的山泉接水，拿起水瓶站起來，突然發現身體輕鬆轉瞬無影無蹤。隻提了幾瓶水，走上山坡，又是氣喘籲籲。此時才意識到，這是高原反應！
攻頂
和同伴分了一包堅果巧克力，又灌了一瓶水。坐在石頭上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已經日上三竿，剛才如洗的天空布上了縷縷白雲。是上路的時間了。
這麽高海拔登山，我和同伴都是第一次。看看頭頂，前頭還有小一半的路，近千米的高程。不敢多想，簡單收拾了一下，把淄重留在營地，帶了點食品和水，撣撣衣服上的塵土，又上了路。
迎麵就是通向Discovery Pinnacle山口的九曲十八彎的盤山道。
走上盤山路，才真正知道什麽是步履維艱。那是大腿帶膝，膝帶足，前伸落地踩實，把身體重量移上去，再開始下一步的周而複始。肌肉的力量似乎被吸空了，每一步都沉甸甸的。三步一喘，五步一停。就算是自己跑馬拉鬆最累的時候，身體也好像沒有這般的疲憊與無助。
但山路上還有人揮鍬掄鎬，那是NPS的員工和誌願者在維護融雪侵蝕的道路。除了感激，還有真心的佩服，。
天很快暗了下來。大團棉被般厚實的灰色積雲從頭頂的山頂滾過來，很快積壓起來。開始起風，豆大的雨點就跟了下來。一會又成了冰粒。呼出哈氣的也成了白色。剛才還燦爛的陽光已經無影無蹤。
沿陡坡北望，一片鉛黑的雲沉沉地懸在遠遠的山頭上，絲絲的雨幕棉絮般從雲底垂掛到山頂。突然，天地一亮，一道閃電劃破天地，從雲端打到山頂， 轟隆隆的雷鳴捍山恫地。
路上開始陸續走下來完成登頂的人，看見我們都麵帶詫異和同情。一位老者倒出的玄機：
“Crest Trail 前麵有警告，小心雷電，你們一定多加小心。祝你們好運！”
老爺子的話提醒了我，頭天在Visitor Center，慈祥和藹的Ranger奶奶也曾反複叮嚀過： “因為午後是雷電高發時間，我們非常非常建議登頂在下午兩點以前完成！”
心跳得更快了！
好容易爬到了山脊線，果然見到了那塊警示牌----“下雨或冰雹時有雷擊危險”！想起Ranger奶奶如的話，看看表，還有時間，隻好驅動乏力的雙腿，沿著山脊，繼續向頂峰挺行。
山脊寬不過丈餘上，窄處隻有兩米。西側臨山體上的豁隙望出去，下麵是近乎垂直的懸崖，前方可以鳥瞰我們跋涉來的山路以及幾個湖。山外的Owens平原也盡收眼底。左側，布滿碎石的山坡，魚鱗般從眼前陡陡的直鋪到近千米下的穀底。穀地平展開闊，遠遠的另一側，被一脈屏風般的山體圍住。那山較低，可以看到它後麵一疊又一疊山脈波浪般相接著直伸到天邊。穀地中，Hitchcock湖，吉它湖，綠綠的綴在那兒， 靜靜的沒有絲毫人跡。
西麵的天幕，已經成了鉛黑色。懸在穀地上的是大團的積雲，滾滾的向這邊湧來。前麵不時傳來悶悶的雷聲。放眼山脊路上，一個個，一隊隊全是返回的人，見不到一個要登頂的。Ranger奶奶的話又詰語般在耳邊回響。心跳得著實厲害，平時書裏讀的山難故事一個個跑進腦海。疲勞缺氧讓人意誌薄弱，恐懼焦慮更容易使人驚慌失措，犯下大錯。當下忙緊了緊心神，把山地防雷事項默默在心裏複述一遍，看看指尖，又摸摸頭發，確定一切正常，腿上不由得又加了把勁。
同伴已經有些腳力不際，要停下來休息。自己則感覺體力尚存，看著一片雲縫飄過來，實在不想錯過登頂的機會。怎麽辦？好在這是個比生存或死容易得多的問題，同伴在Trail上至少是安全的，而兩點的登頂大限餘時不多。那獨自就上路吧。
隨後的時間，記憶中幾乎成了空白。隻記得自己在山路上疾走，問遍每個下來的人：頂上還有沒有人？似乎有人成了登頂的理由。再後來，下來的人也不見了。
終於，Mt.Whitney的拱頂就在眼前。穿過最後一片雪坡，就迷了路，隻好在亂石堆裏摸索著，向圓頂的最高處輾轉逼近。亂石上的攀爬很耗體力。走了很久，但圓頂的天際線似乎永遠在前方兩百米。周圍早已見不到一個人。天上烏雲密布，又一陣冰粒夾著雨滴飄了下來。禁不住懷疑，還能順利登頂嗎？
突然間，那個小石房子，那個出現在無數Mt.Whitney登頂像片裏的小屋，一下子就出現在眼前。而且屋前還有五六個登頂者優哉遊哉地在觀景。小屋粗石壘牆，鐵皮蓋頂，門窗也封上了鐵皮，鏽跡斑駁，破舊簡陋。但小屋就在Whitney山頂。它於Whitney的登山者，無異於回教徒心中的麥加。見到它，意味到頂。心中的激動難以言表。
兩點正，在小屋前的登頂簿上簽了名字，照了幾張相片，忙回轉身去迎同伴。發現他也過了雪坡，走在逼近山頂的路上。
和同伴又回到了山頂。經過了八個多小時的跋涉，攻頂圓滿完成。但烏雲在不遠的山頭上掛下席席的雨幕，不時傳來轟轟隆隆的雷聲，告訴我們山頂決非久留之地。照了幾張相片，立刻回轉。離開時，已是下午三點。山頂上已沒有什麽人，我們成了這天最後一批登頂者。
清晨
一切收拾停當。從汽爐上捧起滾燙的熱巧克力，呷一口，濃濃甜甜的暖一直流到心裏。
在這麽高的海拔露營，對我和同伴都是第一次。經曆了一天的跋涉，目標都已圓滿實現，一切的忐忑和辛苦也都很遙遠。昨晚上睡得竟比山下旅館還要好。
選一塊麵東的大石頭坐上去，看同伴上下左右地擺弄他的相機。自己的早就沒了電，倒不用瞎忙，可以靜靜地坐著發愣。
此刻，東方的天空已經大亮，兩側的山峰都清晰可見。但太陽還隱在浮雲中，隻把浮雲的上沿映得通亮。那亮度越來越耀眼，不再能注視。而身後的山尖，也被染上了一抹橙色，越來越大，漸漸把整個的山塗遍。接著，突然的，太陽一下從雲層中跳了出來，我所在的大石，石下的緩坡，側麵的高山湖，都一下子罩在霞光裏。
“忽聞春盡強登山”
”偷得浮生半日閑”
這改一下的唐詩最符合自己現在的心境。山上的時光，是偷來的，賒來的，借來的，總之本不是屬於自己的。推掉夫責父任，拋掉了煩惱憂慮，進了山，就像兒時爬上爺爺家頂層塵封的閣樓，亦或穿過英人小說裏的兔子洞(Alice in the Wonderland), 神秘衣櫥(Narnia), 青藤遮掩的木門(Secret Garden)，或者分數號的站台(Harry Potter)。一個不起眼的通道，連接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是遠離塵囂的世界，自己的世界，這裏沒有工作的煩惱，沒有柴米油鹽的繁雜，沒有兒女情長的牽掛。這個世界和自己的生活如雙軌般平行，永不相交，互不幹擾。甚至自己的家人朋友也無法領略它的存在。但它在那兒本身讓就人心安。因為知道，一旦穿上登山靴，背上背包，走進曠野，走進大山，也就跨進了自己的世界。這種類似時空穿梭似的切換本身就讓人著迷。
再想想，這種切換最貼切的形容詞莫過於----“出軌”。
想到這，自己也不禁莞爾，笑出了聲。
“要下山了！” 同伴一聲喊，把我從愣神中喚醒。
背起背包，迎著朝陽向坡下走去。此刻，雲淡，風輕，噴氣機的尾氣在天上劃出一把利劍。又是一個登頂的好天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