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我們不遙遠,但也很遙遠
在第一張照片裏,夏雨看到一個女人就在大街上被扒光衣服,一絲不掛,一個印尼男人站在她前麵,抓住她的頭發,把她的頭按下去,另一個男人從後麵強暴她,周圍還站著一些人不知道是旁觀者還是準備輪奸的暴徒,地上有一具男人的屍體;第二張照片裏,兩個體型相仿的赤身裸體的女人,好像很年輕,可能是姐妹,背對背
被綁在一根粗糙的木樁上,長發披散,幾個男人在一旁,一個男人用手指插入了她的陰道,夏雨不知道她倆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隻覺得那個粗糙木樁上有許多的木刺刺在自己的後背裏;另一張照片裏的兩個年輕女性,肯定是死了,她倆赤裸地被綁起來,麵對麵吊著,雙腳懸空,渾身是血,夏雨看見一個女人的一隻腳已經被切
掉,但那邊緣又像是被撕下來的,從側麵可以看見兩個女孩子的乳房都被挖掉了,臉上的五官也被挖掉了,夏雨不敢再看;接著有一張,照片裏一個人被燒成了焦黑的炭棒,臉上的表情極為可怕,不知道是男是女,不敢細看,想吐;還有照片裏有一堆炭棍兒攤開在地上,都是燒焦的活人;在另一張照片裏,一個被扒光衣服的女
孩子,手腳被捆綁固定,雙手雙腳被拉開,固定成一個扭曲的大字,顯然她還活著,在掙紮,表情極其痛苦,一個暴徒正用點燃的火把,往她的陰道裏捅;還有一個女人,躺在地上,肚子已經被剖開,腸子流了出來;一個女人爬著,一個歹徒用一把長刀切入了她的腰中,刀沒在腰間,她正被活活切成兩半;一個女人渾身是血,肛門裏插進了一隻鋼管;另一女人,一隻很長的鋼管從她的下身插進去,又從她嘴裏出來;還有一張照片裏,一個女孩兒渾身已經被血喧染成紅色,死了,陰道裏插著一支木棍,木棍露出來的部分,也被血染紅了;在另一些照片裏,歹徒正在用刀子割女人的乳房,有一張一側已被割掉,形成了一個圓圈,露出裏麵暗紅色的肌肉,和隱約的肋骨,而那個歹徒正提起另一隻乳房,用剪刀將乳頭剪下,還有一張一把刀正切開乳房,鮮血淋漓;還有一張裏一個裸體的女人趴在地上背後的皮膚被刀刻滿了字;有個女人被許多幾隻大手按住,被強奸、輪奸;有歹徒用煙頭燒烤女孩的陰部;……
....
夏雨看到的照片裏也有很多男性受害者,多半已經死了,暴屍街頭;
*
在我的想像裏
河水一直流向天空
我們在天空中行走
穿過了厚厚的雲層
在我的想像裏
地上開滿鮮花
鷹降臨在山頂
我們第一次看到世界
在我的想像裏
夜晚下起了雨
在我的想像裏
我們彼此相愛
從來沒有如此地相愛
在我的想像裏
我們終於擺脫了生活
太過平凡的生活
*
有一張非常恐怖,在街的一角,堆著幾個男人的屍體,五官已經爛成一片,有一個還活著,而兩個歹徒正高舉木棒戳他的腦袋;一張是在一個窄巷裏,一個中國男人,滿身是血,在逃跑,身體已經傾斜,看樣就要跌倒了,身後一群印尼男人揮舞著棍棒在追他,一個人已經跑到他身邊,揮起大棒;在一張照片裏,一個男人提著一個割下來的人頭,那個腦袋上臉的皮膚不是白色的,而是粉紅的,五官已經變形,這個男人提著人頭正在向周圍的人展示,而周圍的人的表情,多是無喜、無悲、亦無憤怒,有幾個顯出恐懼,但大多數圍觀者也沒有恐懼;在另一張照片裏,地上是好幾具沒有腦袋的屍體;還有一張照片,一個暴徒正用鋼鋸在鋸一具屍體的脖子,更可怕的一張,是一個表情猙獰的印尼人,拿著一隻像是被撕下來的手臂,在用牙齒撕咬那上麵的肉;夏雨還看到了很多孩子:三個印尼小男孩,坐在看台上,其中一個小男孩提著一個成人的頭顱,那頭顱上的眼睛還是睜著的,很大。小男孩們在歡呼;他看到了成排放在地上的孩子;身首分離的孩子;一包裝著孩子和大人腦袋的麻袋;組織扭曲、撕裂的嬰兒;還有滿地的腦漿,和大塊散落的撕下來的組織,……夏雨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推開門跑了出去,一股寒涼的空氣襲來,熱烘烘的腦袋頓時清涼了。他蹲下來想要嘔吐……。
突然想起:1998年,離人類21世紀隻有兩年啊!我們文明的時代,人類新世紀!夏
雨聽見有車子從路上經過。很快,他就感覺渾身發冷了。
.....
爸爸:
今夜,我突然想起了你曾經反複告訴我的一句話,你對我說:Genetically you are Chinese. You will be a Chinese for ever,no matter where you are。而我總是說:我是一個美國人。但此刻,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歸屬感,我將永遠是這個古老的,奇怪的,曾經纏足留著辮子的,多災多難的民族中的一員。這是我的命運,
我無法逃開。於是,他們所有的痛苦,也就都成為了我的痛苦。今夜我感到了這種痛。
今夜,我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爸爸,我突然感覺我將死在這塊古老的土地,埋葬在一群古老的先祖們的屍骨間,像非洲桑人的岩畫。(你知道嗎,爸爸,在非洲,桑人有一種古老的傳統,生者在他們的祖先們留下的岩畫間繼續作畫。他們和他們的祖先都變成了畫中的影子,混雜在一起。那些岩畫是畫在龍山山脈巨大的岩
石上的,他們在那裏已經生活了數萬年。而我們的屍骨也是我們的影子,他們就留在那塊土地下麵。)
爸爸,今夜我看到了 1998 年在印尼遭受苦難的我的姐妹們的那些照片了。當然,還有我的父兄和孩子,我的孩子,是我親生的孩子,是在我的腹腔裏孕育了十個月,然後從我的子宮裏分娩出來的孩子,是讓我流過血,感到過劇痛的我的孩子,他們都和我一樣有著黃色的皮膚,黑色的頭發和黑色的眼睛,一樣的十月受孕,然後一
天一天的成長起來,有血有肉的生命,一樣的曾經會感覺到快樂和痛,還有痛苦。但是,那些暴徒和我們長得也是一樣啊,當年,他們和我們有著一樣的祖先,從非洲一同出走的啊!他們也是我們的兄弟姐妹啊。看完那些照片,(其實隻是剛看了不久,)我就開始嘔吐,淚水和嘔吐出的胃內容物混合在了一起。
但是更令我震驚的是之後我又看到了一個叫佳舒瓦·奧本海默的美國人拍攝的奇怪的電影,《上演謀殺》。這部片子記錄的是 1965 年 10 月到 1966 年初,印尼對印共的大屠殺。有 30 萬華人被殺害。而片子裏估計,總的死亡人數有 100 到 300 萬。100到 300 萬活生生的人啊!奧本海默采取了一種令人困惑的拍攝方式:采訪當年的殺人者,而不是受害者。那些當年的殺人者,現在都已經老了,但談起當年的屠殺,依然神情亢奮,興致高漲。他們在家人和孩子們的麵前,肆無忌憚的,帶著炫耀和快意講解、演示當年殺人的過程和每一的細節。(在那些孩子們的麵前啊!那些孩子們聽得興致勃勃,麵帶微笑。)有時,看過樣片後,還會對其不夠血腥和殘暴的地方表達不滿,並不厭其煩重新拍攝。片子裏的主角安瓦爾對著鏡頭誇耀自己當年親手殺死了不下千人。第一次和奧本海默見麵,他就把奧本海默帶到當年他殺人最多的一個樓頂的平台上,演示自己當時是如何為了避免過多流血以減少腥臭味道而采用鐵絲勒死受害者的方法。在看過樣片後,他表示不滿意,因為那天他穿了一條白褲子。他說,幹這種事情,他是絕對不會穿白褲子的。於是他和攝影組商討,決定找來道具,擺上布景,畫出帶血的麵孔,重演當年的大屠殺。在拍大場麵的那天,印尼負責青年事務的副部長親自到場助威。那些殺人犯,後來都成為社會顯貴。直到今天,談論當年的殺人,他們仍然能獲得極大的快感。安瓦爾還講了一種當年他殺人取樂的方式:將受害者放倒在地,用一隻桌腳壓在受害人的喉嚨上,然後他和幾個同夥坐在桌子上,聊天,喝酒,唱歌,直到下麵的受害人慢慢死去。那時正在冷戰,蘇哈托的反共受到了西方世界的支持。在和這些殺人犯接觸後,奧本海默覺得,他們和你我一樣,並不是尚未開化的野蠻人。
爸爸,你總是對我說,我是中國人。可是,為什麽中國人經曆過的這些苦難,你從來不告訴我呢?可能對於發生在中國之外的事情,你也不知道,《上演謀殺》在香港上映過,但沒有在中國大陸上映。可是,發生在中國土地上的,你親身經曆過的屠殺,為什麽你也從來不對我講呢?……
摘自《失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