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一遍：曆史必然性的著力點是在未來。說以往的事情有啥意思呢，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概率百分之百。我們沒法改變曆史，除非在穿越小說裏。但我們可以自由地改寫曆史，這個可能性倒是永遠開放。畢竟過去的都已隨風逝去，死無對證。為什麽要改寫曆史呢？多半是為了讓曆史可以更好地配合未來。
曆史必然性其實在說未來可知，不管是已知還是尚未知，但有辦法為之知。怎麽知呢？將腦袋轉一百八十度，回首看看曆史就知了。所以曆史學注定是個指鹿為馬南轅北轍的操作。去掉那些極端的如上帝之手直接撩撥的說法，曆史必然性大致分為兩派。其一為理性分析派。這一派人為曆史發展有其內在機製和邊界約束，限製了未來的可能性。具體細節不可測，但大體方向可知。
理性分析派一般有客觀依據。比如地理環境決定論等。馬克思處於資本主義高速發展階段，觀察到“一天等於二十年”。有理由認為未來會加速發展，社會製度變革不遠矣。但天天加速下去有大問題。不遠的將來有一天，“吡”的一聲，一年所需要的所有東西都造好了。剩下365減一吡的時間，人類是用來打架呢還是打炮呢？打炮多了有大問題，人口會呈幾何級數增長。馬爾薩斯出來分析生活資料會呈算術級數增長。兩個輪子的直徑相差太大，曆史的小車你推下去隻會不斷轉圈。人類將來就是打炮和打架交替著來。現代版的有七十年代的羅馬俱樂部《增長的極限》。還有全球變暖論的推論，奧巴馬的“中國人都過上美國人的生活不可思議”等。
另一類我稱為曆史經驗論。原因是這一派不從曆史之外找依據。他們縱觀上下五千年，在曆史中發現了明顯的規律和模式，並相信這些規律和模式在將來依然有效。不僅曆史學家，業餘票友和普通人持這種看法的更普遍。聽聽給這些俗話說就知道：太陽底下無新事；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道有常損有餘而補不足；不一而足。。。至於為什麽相信過去發生過的在將來一定會再發生，大概憑信心吧。這一派有些像股票分析的技術流。。。對了，你們這麽聰明，不去炒股可惜了。
股票技術分析將價格曆史連成一根線，於是就有了用武之地。曆史天然是按時間線條串起來的，自然有很多人覺得能看出規律和趨勢。我見過的最強信心，是將人類簡史直接接上時間簡史：如果有足夠的計算能力，人類全部曆史在宇宙起緣大爆炸後就能計算出來。其實有計算能力，也是個幻想。數學不在世界中，它是對世界的虛擬。隻有數量，沒有質量。而且，計算要有“有意義”的結果，不光是計算能力和輸入數據，更重要的是有算法、程序、模型。這意味著已經肯定並掌握了世界運行規律，也就不能循環證明曆史必然性。後來從“三體”難題到“蝴蝶效應”，都說明一件事，相互作用的變量多了無固定解，而且連範圍控製都越來越難。即使你堅持有規律，但可能解太多相互差異太大讓“必然性”失了立足之地。
但人類依然對必然性有信心。數學的邏輯性過強，不利於“從總體把握”，我們隻需要混沌解。曆史是連續發展的，我們知道了過去，就知道了初始輸入條件，從而就能掌握未來的基本趨勢。這就是曆史的必然性的第四個來源：因果邏輯鏈。
曆史學是人類進入農業社會後期的副產品。長期的農業實踐，讓人類逐步建立和清晰了時間這個概念和感受，從而意識到如果能建立一個完整的時間序列，也許可以一直追蹤到終極問題的起緣，人類命運就能夠理解了。在農業社會裏時間序列和因果關係一直是糾纏在一起的，這種混同至今影響著曆史的編寫和解讀。對古代人來說，存在著嚴格一一對應的因果，因果在時間序列上就能被確定，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般天經地義的。今天的各種簡史，都隻剩下一條沒寬度沒重量的勉強自圓其說的因果邏輯鏈條。再完備的曆史，也不過是在那個煽動翅膀的蝴蝶邊上，添上幾隻蛾子。蝴蝶被稱為“主要因素”，蛾子則是“次要因素”。可別忘了我們這個地球上，時時刻刻都不止億萬隻蝴蝶在飛。
因果關係的毒癮是如此之大，人類不惜創造出各種神鬼來也要將鏈條補全。“第一推動力”與人類距離幾十億年，今天還有人為此睡不著。直到18世紀，寫了《大不列顛史》大衛·休謨才從哲學上提出了懷疑。他認為因果隻是人類的一種心理習慣，不能證實為自然本質。我認為人類之所以如此依賴因果邏輯，是因為人腦思維的局限性。設想如果是每件事都有五千以上的相關觸發點，每個原因的影響力大小都不一樣，卻沒一個的影響力超過1%，它們之間還不停地相互作用彼此消長。。。我們的腦子立馬崩潰了。因果分析的好處就是不用定量還能排除眾多的“次要矛盾”。抓住了一係列“主要矛盾”，曆史的必然性自然而然“顯現”出來。
休謨生前就是異端，對因果的質疑也一直被駁斥。但曆史經驗主義的“必然性”卻逃不脫，因為休謨的質疑點就是“經驗”。一燈網友說我這樣懷疑下去，自然科學的結論也站不住。這裏要辯解一下。自然科學的實驗觀察，是可重複的。有些實驗還是可以封閉環境限定條件的。可以通過重複實驗估算結論的可信度。但人類總體曆史隻有一個並隻發生一次，不適用於歸納法。當然有人說曆史也有不同地區不同朝代的，可以算多個。但我目前見到的曆史必然性，都是指整體上宏觀上的，沒有專對小範圍的，甚至 “事事必然”的。先不說這些地區和王朝，是不是可以比較的獨立事件並有同樣的內外部環境，推論證明起來越具體難度越高。即使是初始狀態高度相似，隻要有少許不同，根據蝴蝶效應，進程和總體效果就大不一樣。反之則不然。在曆史的必然性問題上，追究局部和細節，是沒幫助的。
丟失一個釘子，壞了一隻蹄鐵；
壞了一隻蹄鐵，折了一匹戰馬；
折了一匹戰馬，傷了一位騎士；
傷了一位騎士，輸了一場戰鬥；
輸了一場戰鬥，亡了一個帝國。
俗話說破船也有三斤釘。曆史中有幾根？我想很多人都能肉肉地感覺自己手中握住了那一根關鍵的釘子，所以才對曆史的必然性有不移的信念。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