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 | 冬天,想起熱氣裏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2019-11-12 09:04:2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446 bytes)

冬天

文 | 朱自清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水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豆腐養在裏麵,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裏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裏。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並不是吃飯,隻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裏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曆十一月十六日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裏坐小劃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遊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現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本來前一晚上“月當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吧。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隻有我們一隻劃子。有點風,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當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子。湖上的山隻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光。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星燈光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我們都不大說話,隻有均勻的槳聲。我漸漸地快睡著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還常常通著信,P君聽說轉變了好幾次,前年是在一個特稅局裏收稅了,以後便沒有消息。

在台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穀裏。隻有一條二裏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見人;晚上一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裏透出一點燈光,還有走路的拿著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鬆林裏的風聲,跟天上一隻兩隻的鳥影。夏末到那裏,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著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並不冷。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著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但因為走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隻當遠風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校去之外,常隻在家裏坐著。妻也慣了那寂寞,隻和我們爺兒們守著。外邊雖老是冬天,家裏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並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 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地向著我。似乎台州空空的,隻有我們四人; 天地空空的,也隻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妻剛從家裏出來,滿自在。現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得她那微笑的影子。

無論怎麽冷,大風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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