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讀紅樓(十)莫怨東風當自嗟,任是無情也動人
《紅樓夢》第63回, 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這一回繼續第62回,講的是賈寶玉生日,大觀園裏所有的年輕女性都來為怡紅公子祝壽。到了晚上寶玉身邊的丫頭湊了點錢,在怡紅院為寶玉單獨慶祝。在酒宴上,寶玉選了“占花令”作酒令。後來把黛玉、寶釵、湘雲她們都叫了過來,一起來抽花簽。酒令是古老的文化傳統,是中國酒文化的一部分。《紅樓夢》為我們展示了雅與俗、種類眾多的酒令。如牙牌令、占花令、曲牌令、故事令、月字流觴令、擊鼓傳花令、擊鼓催詩令,以及射覆、拇戰等等。 在寶玉行“女兒令”時,薛蟠對女兒“悲,愁,喜,樂”的高論,令人捧腹。“占花令”是《紅樓夢》諸多酒令中的一種,先用骰子擲點定人,由那個人從晴雯手中的簽筒裏抽簽。簽是一種花,又題著評價這種花的一句成語,最後是吟詠這種花的一句詩。這些花、成語和詩句,或者象征中簽者的特點,或者隱示其未來的遭遇。曹雪芹在第63回,再次預示各位女性主角的命運。作者每寫一人一事都是全局在胸,真不愧是大師。
參加晚宴的人,襲人坐桌角。 炕上有寶玉、湘雲、黛玉、李紈、寶釵、探春、寶琴、香菱、晴雯;炕下有麝月、秋紋、四兒、小燕、碧痕、芳官。其中共有八個人占簽:
湘雲:香夢沉酣(海棠)(隻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風露清愁(荷花)(莫怨東風當自嗟)
黛玉抽到的是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四個字,並係有一句詩“莫怨東風當自嗟”。曹雪芹把黛玉比似為芙蓉。生於水中的是草芙蓉,又稱荷花。生於陸地的是木芙蓉,八九月開花,花冠白色或淡紅色,與荷花平分秋色。在《紅樓夢》中所寫的“芙蓉”均是指木芙蓉。秋江寂寞,不怨東風,可稱俟命之君子。寶玉曾作《芙蓉女兒誄》,黛玉與他共同切磋。並把原文中的四句改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陡然變色,預感到自己不幸的結局。晴為黛影,《芙蓉女兒誄》,與其說是悼念晴雯,還不如說是悼念黛玉。活著的時候看到自己的祭文,在金陵十二釵中唯有黛玉。
黛玉所占芙蓉簽,“莫怨東風當自嗟”。意為不要怨恨東風,還是要哀歎自己命運。“莫怨東風當自嗟”,出自於宋代歐陽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一詩,原文是: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隨漢使,遠嫁單於過。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裏安能製夷狄!漢計城已拙,女色難自誇。明妃去是淚,灑向枝上花;狂風日暮起,漂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字介甫)作《明妃曲二首》,議論新警,一時和者甚眾。歐陽修也作兩首以和,《紅樓夢》用了歐陽修的第二首。“漢宮”四句化用西漢李延年詩歌之意,略敘明妃事實。“絕色”兩句,緊承前四句,完全用“重色”的君王的口吻說話;“雖能”兩句轉向責備漢元帝。“耳目”兩句,為全篇警策,詩人說,眼前的美醜尚不能辨,萬裏之外的“夷狄”情況何以判斷?又何以能製定製服“夷狄”之策。“漢計誠已拙”語簡意深,是全詩主旨所在。 “女色難自誇”,以接回明妃身上。“明妃去時淚”四句,用淚灑花枝,風起花落,渲染悲劇氣氛。“紅顏”兩句要明妃“自嗟”“薄命”,怨而不怒。
曹雪芹要黛玉“莫怨東風當自嗟”,要認命。黛玉當自嗟父母雙亡,寄身敗落的賈家。自嗟不該戀著木石前盟,不該具有天下無二,世上無雙的才貌。“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有多少淚,要還給神瑛使者。
寶釵的簽是豔冠群芳的牡丹花,有詩句“任是無情也動人”。牡丹素有“國色天香”之譽,盛開的時候雍容華貴,又稱“花王”。李白曾做《清平樂》三篇,將牡丹和楊貴妃合一。“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紅樓夢》中,有多處將寶釵比作楊貴妃的文字。 寶釵體態豐滿,頗有楊貴妃之姿,兼之出身名門,家世顯赫,把她比作為牡丹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任是無情也動人”,出自羅隱《牡丹花》詩:
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 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穠華過此身!
牡丹隨著東風一起開謝,當是別有原因。因為它能贏得東君眷顧,就好比昔日楊貴妃。牡丹也是一枝解語花,有著傾國之美,即使無情,也一樣動人。美豔的芍藥隻是牡丹的近待,芙蓉也無處避開牡丹的芳塵。沒有想到,如此美豔的牡丹,也有被韓弘這種人砍掉的時候。韓令功成名就,牡丹的穠(nóng)華便被辜負了。“任是無情亦動人”,自己也曾羨煞這種冷豔,奈何“無情”並非每個人都能做到。何況,無情即使動人,又怎如有情來得更可愛可親。
寶釵“動人”,攝人心魄,也是“無情”的冷麵美人。吃的是“冷香丸”,對尤三姐自殺“並不在意”,說金釧投井,“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任是無情也動人”,是對寶釵的高度概括。
秦觀在《南鄉子 妙手寫徽真》中,也用過“任是無情也動人”,
妙手寫徽真。水翦雙眸點絳唇。疑是昔年窺宋玉,東鄰。隻露牆頭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誰記當年翠黛顰。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
這是一首題崔徽畫像的題畫詞。作者化羅隱《牡丹詩》“若教解語能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句意,說她像上即是無情吧,但這無情的形象也是動人心弦的。
2011年高考,語文古詩詞鑒賞專項訓練中,有 閱讀宋詩,回答問題。 選有王淇的詩“梅”:
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隻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
高潔的梅花,不受塵埃半點侵蝕,甘心淡泊地生長在竹籬邊、茅舍旁。隻因錯誤地認識了酷愛梅花的林和靖,惹得詩人談笑至今。
李紈占有“霜曉寒姿”的梅花。“竹籬茅舍自甘心”,就出自王淇的詩“梅”。梅花,嚴冬時節,百花凋零它自香,象征著高潔、堅貞。《紅樓夢》中的李紈, 她所住的“稻香村”,儼然是一派“竹籬茅舍”的農家風光,故自擬了個“稻香老農”的雅號。從作者眼中看來,李紈守寡一輩子,談不上有什麽個人幸福。雖是符合婦德的典範,卻不是值得推崇的人生。“也隻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故此稱之“枉與他人作笑談”,“惹得詩人說到今”。
探春掣簽,她抽到的是枝杏花簽,簽上寫道“瑤池仙品”,並引唐代高蟾詩句“日邊紅杏倚雲栽”。根據封建時代的傳統和習慣,“日”是皇帝的象征,“日邊紅杏”應是指皇帝身邊的貴婦人。 《紅樓夢》早期抄本,確有探春嫁為王妃的情節安排。探春最後是遠走高飛了。
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天上仙家的碧桃樹沾染著雨露種下,太陽邊的紅杏倚靠著雲彩而栽。我這朵芙蓉,長在蕭瑟的秋天的江邊。不抱怨春風為何不吹來,讓我這朵花開一開。 前兩句比喻別人考中進士並表達羨慕,委婉含蓄地表達了對借皇家權貴雨露之恩者不滿,後兩句比喻自己的自信和進取態度,也有希望得到高侍郎援引賞識。
第六十二回中,“湘雲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猜起拳來”。結果弄得“憨湘雲醉眠芍藥裀(yīn)”,活脫脫便是一幅“海棠春睡圖”。第六十三回中,湘雲又占得“香夢沉酣”的海棠花,而且有詩“隻恐夜深花睡去”。黛玉把“夜深”改為“石涼”,取笑湘雲。
“隻恐夜深花睡去”,見蘇軾《海棠》詩: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 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海棠花有“睡美人”之譽,其典亦出自楊貴妃。唐明皇登沉香亭,召楊貴妃,碰巧楊妃酒醉未醒。高力士使侍兒扶持而出,貴妃仍醉未醒,鬢亂殘妝。唐明皇見狀笑道,“豈妃子醉,直海棠春睡耳”!後文人墨客,多以“睡美人”比海棠花。
荼蘼,花白色,有香氣,夏季盛放。荼蘼過後,無花開放,因此人們常常認為荼靡花開是一年花季的終結。 “開到荼靡花事了”,是麝月抽到的花簽。簽上詩,出自《千家詩》中宋代 王淇的詩《春暮遊小園》:
一從梅粉褪殘妝, 塗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蘼花事了, 絲絲夭棘出莓牆。
梅花零落,像少女卸去妝一樣時,海棠花開了,它就像少女剛剛塗抹了新紅一樣豔麗。不多久,待荼縻開花以後, 一春的花事已告終結,惟有酸棗樹的絲絲葉片卻又長出於莓牆之上了。
“開到荼蘼花事了”, 代表女子的青春已成過去。荼蘼花開,表示感情的終結。 麝月抽中的簽是要在席各飲三杯送春,而寶玉把簽藏起來。因為園中諸芳抽花名簽,而麝月的簽中卻說“花事了”,不吉利;賈家姐妹名字中都有一個春字,而簽中的“送春”在寶玉看來自然也不吉利。 寶玉把簽藏起來就是為了不讓大家也看出來,掃了大家的性。其實,這支簽裏還暗含了另外一層含義。“花事了”中的花,同時也是襲人的姓。這裏引用的詩句,也暗合了脂硯齋批中所披露,賈府事敗,襲人嫁人,臨走時囑咐寶玉“好歹留下麝月”。當然,這些就不是寶玉能夠知道的了。
香菱掣出“連理枝頭花正開”, 簽上畫一根並蒂花,題著“聯春繞瑞”。 此句出自宋·朱淑貞 《惜春》(一作《落花》)詩:
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摧。願教青帝長為主,莫遣紛紛落翠苔。
南宋著名的女詞人朱淑貞與李清照、薛濤、唐婉等人並譽為“中國曆代十大才女”。朱淑貞“幼警慧”、“善讀書”,但一生愛情鬱鬱不得誌。作品被後人輯錄為《斷腸集》。《千家詩》的舊本原注說:“花正開而芳姿豔麗於連理枝頭,如少年夫婦燕婉和諧也,花開而遇嫉妒之風雨相催,百花搖落如夫婦不幸,中道分離乖阻也,安得青帝常主四時,使連理花常開並蒂,而無風雨紛紛之搖落也”。 連理枝是枝幹連生在一起的花木。常用比喻恩愛夫妻。唐·白居易《長恨歌》:“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僅從花簽上的詩句看,這裏似暗示香菱將有婚姻喜事。但實際花簽的用意卻在原詩的後幾句。“妒花風雨便相摧”,正點出香菱在妒婦夏金桂摧殘下,備受欺淩折磨的遭遇。後兩句則暗寓香菱終歸得不到“青帝”的保護,隻能“蓮枯藕敗”,“紛紛落翠苔”。
襲人所得的簽是一句帶出全詩的。“桃紅又見一年春”, 出自宋代謝枋得《慶全庵桃花》詩:
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 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
首句說,當大家庭沒落之時,她怕自己跟著倒黴,就去另找安樂窩了。第二句譏諷她嫁給蔣玉函,好比兩度春風。第三句,是唐詩“輕薄桃花逐水流”的點化。末句中如果把“漁郎” 換成“優伶”,就是襲人的結局。八支花簽,嘲諷語氣最明顯的要數這一首。由此可見,作者對襲人的品行十分憎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