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 木心說“原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蔣方舟博客)

版畫家章學林60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十幾歲之後,他結束了這樣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會杭州讀藝專,後來又去了上海讀美專。 1947年,內戰如火如荼。一向隻有羨慕別人生活跌宕豐富的富家少爺木心,成了熱血青年,發傳單,號召人民反抗政權。他俊俏如姑娘,卻有一身極硬的反骨。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領導學生運動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又被國民黨通緝。走避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章學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沒有革命意識,其實,革命不過木心生命中一小段行程而已。他後來寫道:“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隻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木心並非沒有革過命,隻是發現革來革去,成功與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隻成仁,那是圓滿,是死;若成功而沒成仁,那革命者成了當權者,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消失,那亦是死。 木心自言:“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可我癡心一片,仍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 他二十二歲那年,剛好是1949年。那時,張愛玲對蘇青預言道:“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 木心也意識到“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卻仍是堅持寫著。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繳毀。可以想象,木心這樣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難如魚得水,生活在火熱的文革時代,會有多麽痛苦。他寫道:“文革期間,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我實在氣憤:他也配對海涅亂叫。結果我被批鬥。” 他文革被囚禁18個月,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紮特和肖邦,在理應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詩。對於文革,木心在文章裏從未控訴或回憶,隻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木心臨終前,陷入了譫妄,時常認不出人,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他對陳丹青說:“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見並非文革不恐怖,也並非他已用強大的藝術修養打敗,他隻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這夢魘。 文革過後,木心先在大陸住了一陣。後又去了紐約,晚年回到故鄉烏鎮。 木心少年時受了文學的啟發,向往豐富的人生經曆,於是背起行囊,把幾十年的人生過得跌宕入戲,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寫作題材。一生由文學出發,最後又回到了文學。 木心說:“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這話聽起來悲涼,但或許是對的。木心死在烏鎮,烏鎮是個小鎮子,殯儀館也是小小的,掛著俗愴的綢布和標語,看起來十分可笑。是陳丹青趕來,花了兩天兩夜,才布置成體麵得體的樣子——連死都是如此。 陳丹青果然像顏回。孔子差點被殺,而顏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顏回終於趕上大家,孔子說:“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顏回的存在,不僅是完全順從,也是為了延續老師的鮮潤光輝。 任何時候的傳道授業都是危險年代從浙江美院畢業。1980年來到美國,認識一個叫做木心的漂亮老頭。木心寫作,寫得好,章學林很佩服。後來,章學林卻對木心有了不滿:“木心老師你什麽都好,就是沒有群眾觀點。”

木心立即回應:“群眾沒有觀點。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性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麽?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麽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裏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隻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於莫幹山寫作,提筆如輕歎:“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隻是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屙,一片火熱革命後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致,亦是我們的幸運。

章學林很氣憤,他是延安文藝影響的一代,接受 蔣方舟文 版畫家章學林60年代從浙江美院畢業。1980年來到美國,認識一個叫做木心的漂亮老頭。木心寫作,寫得好,章學林很佩服。後來,章學林卻對木心有了不滿:“木心老師你什麽都好,就是沒有群眾觀點。” 木心立即回應:“群眾沒有觀點。” 章學林很氣憤,他是延安文藝影響的一代,接受“文藝是為了人民群眾服務”的觀點,七十年代還做過《華主席和我們心連心》的版畫,聽到這樣的觀念當然憤怒。二十年後,在木心的遺作《文學回憶錄》的首發式上,章學林承認,木心說的是對的。 準確地說,《文學回憶錄》是一部講義。 80年代末,一群大陸、台灣的藝術家、作家來到紐約,便把他鄉做故鄉,聚在一起。畫家張郎郎對於這批人有個描述,很精到,他說:“沒有現代嬉皮那麽瘋狂。屬於古典雅皮。文化張揚,作風浪漫,生活清苦。” 藝術家們到了美國,一下子從“未來是我們的,是我們的,歸根到底還是我們的”的共和國語境,掉入了“邊緣人”的地位,不適應之餘,對於藝術與智識也有了如饑似渴的求知欲。那時的陳丹青看到木心的作品,覺得非常驚豔,介紹給阿城,阿城看了他的畫作,覺得好極妙極,又複印了一疊寄給何立偉……大隱隱於紐約的木心,就這樣被這群華人藝術家們知道且仰慕,他們時常去木心家中串門聊天至晨曦,最後索性央求他開授正式文藝課。 文學課就這樣開起來了,像是孔子帶領弟子周遊列國,孔子自言“若喪家之犬”。木心帶著學生,在精神和藝術的世界裏做時空的徜徉,行過之處,有情有義。喬伊斯說:“流亡,就是我的美學。”木心說自己不如喬伊斯闊氣,隻敢說:“美學,是我的流亡。” 若以孔子弟子類比,那麽陳丹青一定是顏回了:聰明過人,身體力行,任勞任怨。每堂課都寫下翔實的筆記,五年的課程一共記錄下厚厚的五大本,也就成了《文學回憶錄》。 陳丹青寫道,木心剛剛教他們的時候,驚訝道:“原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是啊,原來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木心是烏鎮人。出生於1927年。 那一年,國共分裂,共產黨發動了“南昌起義”。內憂外患,注定是個大時代。烏鎮很快就淪陷,由汪偽政府來統治。 但大時代似乎並不像我們想象得轟轟烈烈,木心的童年似乎沒有受太多的影響。他自己描述,“我們小孩子們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動是,不上日本憲兵隊控製的學校,家裏聘了兩位教師,凡親戚世交的學齡子弟都來上課。”他的童年就是讀書,讀孔孟、讀詩詞,也讀外國翻譯小說。看畫,看山水,看水墨,也看西洋油畫。 舊時的富裕人家都有這樣的習慣。棋聖吳清源的自傳中,寫他們兄弟幾個在家中聘了家庭教師來背誦四書五經,不去上小學堂。1919年,發生了“五四運動”,在我們接受的曆史教育裏,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可童年的吳清源似乎並未收到任何影響,宅門一關,生活中仍然是隻有下棋。 大時代是為少數人準備的——電影裏的革命中永遠一呼百應,可在現實中,也不過是百人而已。除去那些弄潮兒們,大部分人隻是時代的承受者,敵人來了,便謹慎苟且度日;敵人走了,繼續謹慎苟且度日。 少年木心,真像是西洋小說裏寫的貴族少年——“萬事皆足,隻欠煩惱。”他描述自己的少年生活:“人家出洋留學,法蘭西、美利堅、紅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隻見過平靜的湖。人家打過仗、“文藝是為了人民群眾服務” 蔣方舟文 版畫家章學林60年代從浙江美院畢業。1980年來到美國,認識一個叫做木心的漂亮老頭。木心寫作,寫得好,章學林很佩服。後來,章學林卻對木心有了不滿:“木心老師你什麽都好,就是沒有群眾觀點。” 木心立即回應:“群眾沒有觀點。” 章學林很氣憤,他是延安文藝影響的一代,接受“文藝是為了人民群眾服務”的觀點,七十年代還做過《華主席和我們心連心》的版畫,聽到這樣的觀念當然憤怒。二十年後,在木心的遺作《文學回憶錄》的首發式上,章學林承認,木心說的是對的。 準確地說,《文學回憶錄》是一部講義。 80年代末,一群大陸、台灣的藝術家、作家來到紐約,便把他鄉做故鄉,聚在一起。畫家張郎郎對於這批人有個描述,很精到,他說:“沒有現代嬉皮那麽瘋狂。屬於古典雅皮。文化張揚,作風浪漫,生活清苦。” 藝術家們到了美國,一下子從“未來是我們的,是我們的,歸根到底還是我們的”的共和國語境,掉入了“邊緣人”的地位,不適應之餘,對於藝術與智識也有了如饑似渴的求知欲。那時的陳丹青看到木心的作品,覺得非常驚豔,介紹給阿城,阿城看了他的畫作,覺得好極妙極,又複印了一疊寄給何立偉……大隱隱於紐約的木心,就這樣被這群華人藝術家們知道且仰慕,他們時常去木心家中串門聊天至晨曦,最後索性央求他開授正式文藝課。 文學課就這樣開起來了,像是孔子帶領弟子周遊列國,孔子自言“若喪家之犬”。木心帶著學生,在精神和藝術的世界裏做時空的徜徉,行過之處,有情有義。喬伊斯說:“流亡,就是我的美學。”木心說自己不如喬伊斯闊氣,隻敢說:“美學,是我的流亡。” 若以孔子弟子類比,那麽陳丹青一定是顏回了:聰明過人,身體力行,任勞任怨。每堂課都寫下翔實的筆記,五年的課程一共記錄下厚厚的五大本,也就成了《文學回憶錄》。 陳丹青寫道,木心剛剛教他們的時候,驚訝道:“原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是啊,原來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木心是烏鎮人。出生於1927年。 那一年,國共分裂,共產黨發動了“南昌起義”。內憂外患,注定是個大時代。烏鎮很快就淪陷,由汪偽政府來統治。 但大時代似乎並不像我們想象得轟轟烈烈,木心的童年似乎沒有受太多的影響。他自己描述,“我們小孩子們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動是,不上日本憲兵隊控製的學校,家裏聘了兩位教師,凡親戚世交的學齡子弟都來上課。”他的童年就是讀書,讀孔孟、讀詩詞,也讀外國翻譯小說。看畫,看山水,看水墨,也看西洋油畫。 舊時的富裕人家都有這樣的習慣。棋聖吳清源的自傳中,寫他們兄弟幾個在家中聘了家庭教師來背誦四書五經,不去上小學堂。1919年,發生了“五四運動”,在我們接受的曆史教育裏,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可童年的吳清源似乎並未收到任何影響,宅門一關,生活中仍然是隻有下棋。 大時代是為少數人準備的——電影裏的革命中永遠一呼百應,可在現實中,也不過是百人而已。除去那些弄潮兒們,大部分人隻是時代的承受者,敵人來了,便謹慎苟且度日;敵人走了,繼續謹慎苟且度日。 少年木心,真像是西洋小說裏寫的貴族少年——“萬事皆足,隻欠煩惱。”他描述自己的少年生活:“人家出洋留學,法蘭西、美利堅、紅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隻見過平靜的湖。人家打過仗、的觀點,七十年代還做過《華主席和我們心連心》的版畫,聽到這樣的觀念當然憤怒。二十年後,在木心的遺作《文學回憶錄》的首發式上,章學林承認,木心說的是對的。

準確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十幾歲之後,他結束了這樣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會杭州讀藝專,後來又去了上海讀美專。 1947年,內戰如火如荼。一向隻有羨慕別人生活跌宕豐富的富家少爺木心,成了熱血青年,發傳單,號召人民反抗政權。他俊俏如姑娘,卻有一身極硬的反骨。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領導學生運動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又被國民黨通緝。走避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章學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沒有革命意識,其實,革命不過木心生命中一小段行程而已。他後來寫道:“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隻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木心並非沒有革過命,隻是發現革來革去,成功與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隻成仁,那是圓滿,是死;若成功而沒成仁,那革命者成了當權者,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消失,那亦是死。 木心自言:“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可我癡心一片,仍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 他二十二歲那年,剛好是1949年。那時,張愛玲對蘇青預言道:“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 木心也意識到“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卻仍是堅持寫著。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繳毀。可以想象,木心這樣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難如魚得水,生活在火熱的文革時代,會有多麽痛苦。他寫道:“文革期間,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我實在氣憤:他也配對海涅亂叫。結果我被批鬥。” 他文革被囚禁18個月,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紮特和肖邦,在理應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詩。對於文革,木心在文章裏從未控訴或回憶,隻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木心臨終前,陷入了譫妄,時常認不出人,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他對陳丹青說:“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見並非文革不恐怖,也並非他已用強大的藝術修養打敗,他隻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這夢魘。 文革過後,木心先在大陸住了一陣。後又去了紐約,晚年回到故鄉烏鎮。 木心少年時受了文學的啟發,向往豐富的人生經曆,於是背起行囊,把幾十年的人生過得跌宕入戲,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寫作題材。一生由文學出發,最後又回到了文學。 木心說:“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這話聽起來悲涼,但或許是對的。木心死在烏鎮,烏鎮是個小鎮子,殯儀館也是小小的,掛著俗愴的綢布和標語,看起來十分可笑。是陳丹青趕來,花了兩天兩夜,才布置成體麵得體的樣子——連死都是如此。 陳丹青果然像顏回。孔子差點被殺,而顏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顏回終於趕上大家,孔子說:“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顏回的存在,不僅是完全順從,也是為了延續老師的鮮潤光輝。 任何時候的傳道授業都是危險地說,《文學回憶錄》是一部講義。

80年代末,一群大陸、台灣的藝術家、作家來到紐約,便把他鄉做故鄉,聚在一起。畫家張郎郎對於這批人有個描述,很精到,他說:“沒有現代嬉皮那麽瘋狂。屬於古典雅皮。文化張揚,作風浪漫,生活清苦。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性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麽?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麽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裏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隻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於莫幹山寫作,提筆如輕歎:“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隻是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屙,一片火熱革命後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致,亦是我們的幸運。

藝術家們到了美國,一下子從“未來是我們的,是我們的,歸根到底還是我們的”的共和國語境,掉入了“邊緣人”的地位,不適應之餘,對於藝術與智識也有了如饑似渴的求知欲。那時的陳丹青看到木心的作品,覺得非常驚豔,介紹給阿城,阿城看了他的畫作,覺得好極妙極,又複印了一疊寄給何立偉……大隱隱於紐約的木心,就這樣被這群華人藝術家們知道且仰慕,他們時常去木心家中串門聊天至晨曦,最後索性央求他開授正式文藝課。

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性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麽?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麽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裏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隻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於莫幹山寫作,提筆如輕歎:“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隻是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屙,一片火熱革命後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致,亦是我們的幸運。

文學課就這樣開起來了,像是孔子帶領弟子周遊列國,孔子自言“若喪家之犬”。木心帶著學生,在精神和藝術的世界裏做時空的徜徉,行過之處,有情有義。喬伊斯說:“流亡,就是我的美學。”木心說自己不如喬伊斯闊氣,隻敢說:“美學,是我的流亡。”

若以孔子弟子類比,那麽陳丹青一定是顏回了:聰明過人,身體力行,任勞任怨。每堂課都寫下翔實的筆記,五年的課程一共記錄下厚厚的五大本,也就成了《文學回憶錄》。

陳丹青寫道,木心剛剛教他們的時候,驚訝道:“原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十幾歲之後,他結束了這樣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會杭州讀藝專,後來又去了上海讀美專。 1947年,內戰如火如荼。一向隻有羨慕別人生活跌宕豐富的富家少爺木心,成了熱血青年,發傳單,號召人民反抗政權。他俊俏如姑娘,卻有一身極硬的反骨。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領導學生運動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又被國民黨通緝。走避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章學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沒有革命意識,其實,革命不過木心生命中一小段行程而已。他後來寫道:“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隻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木心並非沒有革過命,隻是發現革來革去,成功與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隻成仁,那是圓滿,是死;若成功而沒成仁,那革命者成了當權者,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消失,那亦是死。 木心自言:“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可我癡心一片,仍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 他二十二歲那年,剛好是1949年。那時,張愛玲對蘇青預言道:“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 木心也意識到“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卻仍是堅持寫著。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繳毀。可以想象,木心這樣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難如魚得水,生活在火熱的文革時代,會有多麽痛苦。他寫道:“文革期間,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我實在氣憤:他也配對海涅亂叫。結果我被批鬥。” 他文革被囚禁18個月,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紮特和肖邦,在理應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詩。對於文革,木心在文章裏從未控訴或回憶,隻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木心臨終前,陷入了譫妄,時常認不出人,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他對陳丹青說:“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見並非文革不恐怖,也並非他已用強大的藝術修養打敗,他隻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這夢魘。 文革過後,木心先在大陸住了一陣。後又去了紐約,晚年回到故鄉烏鎮。 木心少年時受了文學的啟發,向往豐富的人生經曆,於是背起行囊,把幾十年的人生過得跌宕入戲,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寫作題材。一生由文學出發,最後又回到了文學。 木心說:“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這話聽起來悲涼,但或許是對的。木心死在烏鎮,烏鎮是個小鎮子,殯儀館也是小小的,掛著俗愴的綢布和標語,看起來十分可笑。是陳丹青趕來,花了兩天兩夜,才布置成體麵得體的樣子——連死都是如此。 陳丹青果然像顏回。孔子差點被殺,而顏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顏回終於趕上大家,孔子說:“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顏回的存在,不僅是完全順從,也是為了延續老師的鮮潤光輝。 任何時候的傳道授業都是危險 是啊,原來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性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麽?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麽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裏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隻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於莫幹山寫作,提筆如輕歎:“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隻是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屙,一片火熱革命後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致,亦是我們的幸運。 木心是烏鎮人。出生於1927年。

那一年,國共分裂,共產黨發動了“南昌起義”。內憂外患,注定是個大時代。烏鎮很快就淪陷,由汪偽政府來統治。

但大時代似乎並不像我們想象得轟轟烈烈,木心的童年似乎沒有受太多的影響。他自己描述,“我們小孩子們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動是,不上日本憲兵隊控製的學校,家裏聘了兩位教師,凡親戚世交的學齡子弟都來上課。”他的童年就是讀書,讀孔孟、讀詩詞,也讀外國翻譯小說。看畫,看山水,看水墨,也看西洋油畫。

舊時的富裕人家都有這樣的習慣。棋聖吳清源的自傳中,寫他們兄弟幾個在家中聘了家庭教師來背誦四書五經,不去上小學堂。1919年,發生了“五四運動”,在我們接受的曆史教育裏,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可童年的吳清源似乎並未收到任何影響,宅門一關,生活中仍然是隻有下棋。

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十幾歲之後,他結束了這樣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會杭州讀藝專,後來又去了上海讀美專。 1947年,內戰如火如荼。一向隻有羨慕別人生活跌宕豐富的富家少爺木心,成了熱血青年,發傳單,號召人民反抗政權。他俊俏如姑娘,卻有一身極硬的反骨。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領導學生運動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又被國民黨通緝。走避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章學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沒有革命意識,其實,革命不過木心生命中一小段行程而已。他後來寫道:“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隻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木心並非沒有革過命,隻是發現革來革去,成功與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隻成仁,那是圓滿,是死;若成功而沒成仁,那革命者成了當權者,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消失,那亦是死。 木心自言:“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可我癡心一片,仍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 他二十二歲那年,剛好是1949年。那時,張愛玲對蘇青預言道:“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 木心也意識到“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卻仍是堅持寫著。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繳毀。可以想象,木心這樣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難如魚得水,生活在火熱的文革時代,會有多麽痛苦。他寫道:“文革期間,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我實在氣憤:他也配對海涅亂叫。結果我被批鬥。” 他文革被囚禁18個月,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紮特和肖邦,在理應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詩。對於文革,木心在文章裏從未控訴或回憶,隻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木心臨終前,陷入了譫妄,時常認不出人,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他對陳丹青說:“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見並非文革不恐怖,也並非他已用強大的藝術修養打敗,他隻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這夢魘。 文革過後,木心先在大陸住了一陣。後又去了紐約,晚年回到故鄉烏鎮。 木心少年時受了文學的啟發,向往豐富的人生經曆,於是背起行囊,把幾十年的人生過得跌宕入戲,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寫作題材。一生由文學出發,最後又回到了文學。 木心說:“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這話聽起來悲涼,但或許是對的。木心死在烏鎮,烏鎮是個小鎮子,殯儀館也是小小的,掛著俗愴的綢布和標語,看起來十分可笑。是陳丹青趕來,花了兩天兩夜,才布置成體麵得體的樣子——連死都是如此。 陳丹青果然像顏回。孔子差點被殺,而顏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顏回終於趕上大家,孔子說:“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顏回的存在,不僅是完全順從,也是為了延續老師的鮮潤光輝。 任何時候的傳道授業都是危險 大時代是為少數人準備的——電影裏的革命中永遠一呼百應,可在現實中,也不過是百人而已。除去那些弄潮兒們,大部分人隻是時代的承受者,敵人來了,便謹慎苟且度日;敵人走了,繼續謹慎苟且度日。

少年木心,真像是西洋小說裏寫的貴族少年——“萬事皆足,隻欠煩惱。”他描述自己的少年生活:“人家出洋留學,法蘭西、美利堅、紅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隻見過平靜的湖。人家打過仗、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蔣方舟文 版畫家章學林60年代從浙江美院畢業。1980年來到美國,認識一個叫做木心的漂亮老頭。木心寫作,寫得好,章學林很佩服。後來,章學林卻對木心有了不滿:“木心老師你什麽都好,就是沒有群眾觀點。” 木心立即回應:“群眾沒有觀點。” 章學林很氣憤,他是延安文藝影響的一代,接受“文藝是為了人民群眾服務”的觀點,七十年代還做過《華主席和我們心連心》的版畫,聽到這樣的觀念當然憤怒。二十年後,在木心的遺作《文學回憶錄》的首發式上,章學林承認,木心說的是對的。 準確地說,《文學回憶錄》是一部講義。 80年代末,一群大陸、台灣的藝術家、作家來到紐約,便把他鄉做故鄉,聚在一起。畫家張郎郎對於這批人有個描述,很精到,他說:“沒有現代嬉皮那麽瘋狂。屬於古典雅皮。文化張揚,作風浪漫,生活清苦。” 藝術家們到了美國,一下子從“未來是我們的,是我們的,歸根到底還是我們的”的共和國語境,掉入了“邊緣人”的地位,不適應之餘,對於藝術與智識也有了如饑似渴的求知欲。那時的陳丹青看到木心的作品,覺得非常驚豔,介紹給阿城,阿城看了他的畫作,覺得好極妙極,又複印了一疊寄給何立偉……大隱隱於紐約的木心,就這樣被這群華人藝術家們知道且仰慕,他們時常去木心家中串門聊天至晨曦,最後索性央求他開授正式文藝課。 文學課就這樣開起來了,像是孔子帶領弟子周遊列國,孔子自言“若喪家之犬”。木心帶著學生,在精神和藝術的世界裏做時空的徜徉,行過之處,有情有義。喬伊斯說:“流亡,就是我的美學。”木心說自己不如喬伊斯闊氣,隻敢說:“美學,是我的流亡。” 若以孔子弟子類比,那麽陳丹青一定是顏回了:聰明過人,身體力行,任勞任怨。每堂課都寫下翔實的筆記,五年的課程一共記錄下厚厚的五大本,也就成了《文學回憶錄》。 陳丹青寫道,木心剛剛教他們的時候,驚訝道:“原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是啊,原來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木心是烏鎮人。出生於1927年。 那一年,國共分裂,共產黨發動了“南昌起義”。內憂外患,注定是個大時代。烏鎮很快就淪陷,由汪偽政府來統治。 但大時代似乎並不像我們想象得轟轟烈烈,木心的童年似乎沒有受太多的影響。他自己描述,“我們小孩子們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動是,不上日本憲兵隊控製的學校,家裏聘了兩位教師,凡親戚世交的學齡子弟都來上課。”他的童年就是讀書,讀孔孟、讀詩詞,也讀外國翻譯小說。看畫,看山水,看水墨,也看西洋油畫。 舊時的富裕人家都有這樣的習慣。棋聖吳清源的自傳中,寫他們兄弟幾個在家中聘了家庭教師來背誦四書五經,不去上小學堂。1919年,發生了“五四運動”,在我們接受的曆史教育裏,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可童年的吳清源似乎並未收到任何影響,宅門一關,生活中仍然是隻有下棋。 大時代是為少數人準備的——電影裏的革命中永遠一呼百應,可在現實中,也不過是百人而已。除去那些弄潮兒們,大部分人隻是時代的承受者,敵人來了,便謹慎苟且度日;敵人走了,繼續謹慎苟且度日。 少年木心,真像是西洋小說裏寫的貴族少年——“萬事皆足,隻欠煩惱。”他描述自己的少年生活:“人家出洋留學,法蘭西、美利堅、紅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隻見過平靜的湖。人家打過仗、 十幾歲之後,他結束了這樣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會杭州讀藝專,後來又去了上海讀美專。

1947年,內戰如火如荼。一向隻有羨慕別人生活跌宕豐富的富家少爺木心,成了熱血青年,發傳單,號召人民反抗政權。他俊俏如姑娘,卻有一身極硬的反骨。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領導學生運動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又被國民黨通緝。走避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性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麽?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麽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裏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隻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於莫幹山寫作,提筆如輕歎:“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隻是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屙,一片火熱革命後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致,亦是我們的幸運。 章學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沒有革命意識,其實,革命不過木心生命中一小段行程而已。他後來寫道:“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隻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蔣方舟文 版畫家章學林60年代從浙江美院畢業。1980年來到美國,認識一個叫做木心的漂亮老頭。木心寫作,寫得好,章學林很佩服。後來,章學林卻對木心有了不滿:“木心老師你什麽都好,就是沒有群眾觀點。” 木心立即回應:“群眾沒有觀點。” 章學林很氣憤,他是延安文藝影響的一代,接受“文藝是為了人民群眾服務”的觀點,七十年代還做過《華主席和我們心連心》的版畫,聽到這樣的觀念當然憤怒。二十年後,在木心的遺作《文學回憶錄》的首發式上,章學林承認,木心說的是對的。 準確地說,《文學回憶錄》是一部講義。 80年代末,一群大陸、台灣的藝術家、作家來到紐約,便把他鄉做故鄉,聚在一起。畫家張郎郎對於這批人有個描述,很精到,他說:“沒有現代嬉皮那麽瘋狂。屬於古典雅皮。文化張揚,作風浪漫,生活清苦。” 藝術家們到了美國,一下子從“未來是我們的,是我們的,歸根到底還是我們的”的共和國語境,掉入了“邊緣人”的地位,不適應之餘,對於藝術與智識也有了如饑似渴的求知欲。那時的陳丹青看到木心的作品,覺得非常驚豔,介紹給阿城,阿城看了他的畫作,覺得好極妙極,又複印了一疊寄給何立偉……大隱隱於紐約的木心,就這樣被這群華人藝術家們知道且仰慕,他們時常去木心家中串門聊天至晨曦,最後索性央求他開授正式文藝課。 文學課就這樣開起來了,像是孔子帶領弟子周遊列國,孔子自言“若喪家之犬”。木心帶著學生,在精神和藝術的世界裏做時空的徜徉,行過之處,有情有義。喬伊斯說:“流亡,就是我的美學。”木心說自己不如喬伊斯闊氣,隻敢說:“美學,是我的流亡。” 若以孔子弟子類比,那麽陳丹青一定是顏回了:聰明過人,身體力行,任勞任怨。每堂課都寫下翔實的筆記,五年的課程一共記錄下厚厚的五大本,也就成了《文學回憶錄》。 陳丹青寫道,木心剛剛教他們的時候,驚訝道:“原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是啊,原來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木心是烏鎮人。出生於1927年。 那一年,國共分裂,共產黨發動了“南昌起義”。內憂外患,注定是個大時代。烏鎮很快就淪陷,由汪偽政府來統治。 但大時代似乎並不像我們想象得轟轟烈烈,木心的童年似乎沒有受太多的影響。他自己描述,“我們小孩子們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動是,不上日本憲兵隊控製的學校,家裏聘了兩位教師,凡親戚世交的學齡子弟都來上課。”他的童年就是讀書,讀孔孟、讀詩詞,也讀外國翻譯小說。看畫,看山水,看水墨,也看西洋油畫。 舊時的富裕人家都有這樣的習慣。棋聖吳清源的自傳中,寫他們兄弟幾個在家中聘了家庭教師來背誦四書五經,不去上小學堂。1919年,發生了“五四運動”,在我們接受的曆史教育裏,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可童年的吳清源似乎並未收到任何影響,宅門一關,生活中仍然是隻有下棋。 大時代是為少數人準備的——電影裏的革命中永遠一呼百應,可在現實中,也不過是百人而已。除去那些弄潮兒們,大部分人隻是時代的承受者,敵人來了,便謹慎苟且度日;敵人走了,繼續謹慎苟且度日。 少年木心,真像是西洋小說裏寫的貴族少年——“萬事皆足,隻欠煩惱。”他描述自己的少年生活:“人家出洋留學,法蘭西、美利堅、紅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隻見過平靜的湖。人家打過仗、

木心並非沒有革過命,隻是發現革來革去,成功與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隻成仁,那是圓滿,是死;若成功而沒成仁,那革命者成了當權者,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消失,那亦是死。

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十幾歲之後,他結束了這樣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會杭州讀藝專,後來又去了上海讀美專。 1947年,內戰如火如荼。一向隻有羨慕別人生活跌宕豐富的富家少爺木心,成了熱血青年,發傳單,號召人民反抗政權。他俊俏如姑娘,卻有一身極硬的反骨。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領導學生運動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又被國民黨通緝。走避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章學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沒有革命意識,其實,革命不過木心生命中一小段行程而已。他後來寫道:“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隻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木心並非沒有革過命,隻是發現革來革去,成功與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隻成仁,那是圓滿,是死;若成功而沒成仁,那革命者成了當權者,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消失,那亦是死。 木心自言:“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可我癡心一片,仍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 他二十二歲那年,剛好是1949年。那時,張愛玲對蘇青預言道:“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 木心也意識到“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卻仍是堅持寫著。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繳毀。可以想象,木心這樣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難如魚得水,生活在火熱的文革時代,會有多麽痛苦。他寫道:“文革期間,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我實在氣憤:他也配對海涅亂叫。結果我被批鬥。” 他文革被囚禁18個月,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紮特和肖邦,在理應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詩。對於文革,木心在文章裏從未控訴或回憶,隻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木心臨終前,陷入了譫妄,時常認不出人,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他對陳丹青說:“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見並非文革不恐怖,也並非他已用強大的藝術修養打敗,他隻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這夢魘。 文革過後,木心先在大陸住了一陣。後又去了紐約,晚年回到故鄉烏鎮。 木心少年時受了文學的啟發,向往豐富的人生經曆,於是背起行囊,把幾十年的人生過得跌宕入戲,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寫作題材。一生由文學出發,最後又回到了文學。 木心說:“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這話聽起來悲涼,但或許是對的。木心死在烏鎮,烏鎮是個小鎮子,殯儀館也是小小的,掛著俗愴的綢布和標語,看起來十分可笑。是陳丹青趕來,花了兩天兩夜,才布置成體麵得體的樣子——連死都是如此。 陳丹青果然像顏回。孔子差點被殺,而顏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顏回終於趕上大家,孔子說:“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顏回的存在,不僅是完全順從,也是為了延續老師的鮮潤光輝。 任何時候的傳道授業都是危險 木心自言:“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可我癡心一片,仍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性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麽?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麽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裏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隻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於莫幹山寫作,提筆如輕歎:“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隻是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屙,一片火熱革命後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致,亦是我們的幸運。 ’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

他二十二歲那年,剛好是1949年。那時,張愛玲對蘇青預言道:“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

蔣方舟文 版畫家章學林60年代從浙江美院畢業。1980年來到美國,認識一個叫做木心的漂亮老頭。木心寫作,寫得好,章學林很佩服。後來,章學林卻對木心有了不滿:“木心老師你什麽都好,就是沒有群眾觀點。” 木心立即回應:“群眾沒有觀點。” 章學林很氣憤,他是延安文藝影響的一代,接受“文藝是為了人民群眾服務”的觀點,七十年代還做過《華主席和我們心連心》的版畫,聽到這樣的觀念當然憤怒。二十年後,在木心的遺作《文學回憶錄》的首發式上,章學林承認,木心說的是對的。 準確地說,《文學回憶錄》是一部講義。 80年代末,一群大陸、台灣的藝術家、作家來到紐約,便把他鄉做故鄉,聚在一起。畫家張郎郎對於這批人有個描述,很精到,他說:“沒有現代嬉皮那麽瘋狂。屬於古典雅皮。文化張揚,作風浪漫,生活清苦。” 藝術家們到了美國,一下子從“未來是我們的,是我們的,歸根到底還是我們的”的共和國語境,掉入了“邊緣人”的地位,不適應之餘,對於藝術與智識也有了如饑似渴的求知欲。那時的陳丹青看到木心的作品,覺得非常驚豔,介紹給阿城,阿城看了他的畫作,覺得好極妙極,又複印了一疊寄給何立偉……大隱隱於紐約的木心,就這樣被這群華人藝術家們知道且仰慕,他們時常去木心家中串門聊天至晨曦,最後索性央求他開授正式文藝課。 文學課就這樣開起來了,像是孔子帶領弟子周遊列國,孔子自言“若喪家之犬”。木心帶著學生,在精神和藝術的世界裏做時空的徜徉,行過之處,有情有義。喬伊斯說:“流亡,就是我的美學。”木心說自己不如喬伊斯闊氣,隻敢說:“美學,是我的流亡。” 若以孔子弟子類比,那麽陳丹青一定是顏回了:聰明過人,身體力行,任勞任怨。每堂課都寫下翔實的筆記,五年的課程一共記錄下厚厚的五大本,也就成了《文學回憶錄》。 陳丹青寫道,木心剛剛教他們的時候,驚訝道:“原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是啊,原來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木心是烏鎮人。出生於1927年。 那一年,國共分裂,共產黨發動了“南昌起義”。內憂外患,注定是個大時代。烏鎮很快就淪陷,由汪偽政府來統治。 但大時代似乎並不像我們想象得轟轟烈烈,木心的童年似乎沒有受太多的影響。他自己描述,“我們小孩子們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動是,不上日本憲兵隊控製的學校,家裏聘了兩位教師,凡親戚世交的學齡子弟都來上課。”他的童年就是讀書,讀孔孟、讀詩詞,也讀外國翻譯小說。看畫,看山水,看水墨,也看西洋油畫。 舊時的富裕人家都有這樣的習慣。棋聖吳清源的自傳中,寫他們兄弟幾個在家中聘了家庭教師來背誦四書五經,不去上小學堂。1919年,發生了“五四運動”,在我們接受的曆史教育裏,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可童年的吳清源似乎並未收到任何影響,宅門一關,生活中仍然是隻有下棋。 大時代是為少數人準備的——電影裏的革命中永遠一呼百應,可在現實中,也不過是百人而已。除去那些弄潮兒們,大部分人隻是時代的承受者,敵人來了,便謹慎苟且度日;敵人走了,繼續謹慎苟且度日。 少年木心,真像是西洋小說裏寫的貴族少年——“萬事皆足,隻欠煩惱。”他描述自己的少年生活:“人家出洋留學,法蘭西、美利堅、紅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隻見過平靜的湖。人家打過仗、

木心也意識到“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卻仍是堅持寫著。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繳毀。可以想象,木心這樣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難如魚得水,生活在火熱的文革時代,會有多麽痛苦。他寫道:“文革期間,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我實在氣憤:他也配對海涅亂叫。結果我被批鬥。”

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十幾歲之後,他結束了這樣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會杭州讀藝專,後來又去了上海讀美專。 1947年,內戰如火如荼。一向隻有羨慕別人生活跌宕豐富的富家少爺木心,成了熱血青年,發傳單,號召人民反抗政權。他俊俏如姑娘,卻有一身極硬的反骨。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領導學生運動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又被國民黨通緝。走避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章學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沒有革命意識,其實,革命不過木心生命中一小段行程而已。他後來寫道:“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隻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木心並非沒有革過命,隻是發現革來革去,成功與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隻成仁,那是圓滿,是死;若成功而沒成仁,那革命者成了當權者,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消失,那亦是死。 木心自言:“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可我癡心一片,仍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 他二十二歲那年,剛好是1949年。那時,張愛玲對蘇青預言道:“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 木心也意識到“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卻仍是堅持寫著。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繳毀。可以想象,木心這樣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難如魚得水,生活在火熱的文革時代,會有多麽痛苦。他寫道:“文革期間,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我實在氣憤:他也配對海涅亂叫。結果我被批鬥。” 他文革被囚禁18個月,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紮特和肖邦,在理應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詩。對於文革,木心在文章裏從未控訴或回憶,隻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木心臨終前,陷入了譫妄,時常認不出人,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他對陳丹青說:“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見並非文革不恐怖,也並非他已用強大的藝術修養打敗,他隻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這夢魘。 文革過後,木心先在大陸住了一陣。後又去了紐約,晚年回到故鄉烏鎮。 木心少年時受了文學的啟發,向往豐富的人生經曆,於是背起行囊,把幾十年的人生過得跌宕入戲,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寫作題材。一生由文學出發,最後又回到了文學。 木心說:“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這話聽起來悲涼,但或許是對的。木心死在烏鎮,烏鎮是個小鎮子,殯儀館也是小小的,掛著俗愴的綢布和標語,看起來十分可笑。是陳丹青趕來,花了兩天兩夜,才布置成體麵得體的樣子——連死都是如此。 陳丹青果然像顏回。孔子差點被殺,而顏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顏回終於趕上大家,孔子說:“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顏回的存在,不僅是完全順從,也是為了延續老師的鮮潤光輝。 任何時候的傳道授業都是危險

他文革被囚禁18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性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麽?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麽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裏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隻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於莫幹山寫作,提筆如輕歎:“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隻是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屙,一片火熱革命後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致,亦是我們的幸運。 個月,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紮特和肖邦,在理應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詩。對於文革,木心在文章裏從未控訴或回憶,隻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性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麽?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麽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裏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隻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於莫幹山寫作,提筆如輕歎:“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隻是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屙,一片火熱革命後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致,亦是我們的幸運。

木心臨終前,陷入了譫妄,時常認不出人,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他對陳丹青說:“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見並非文革不恐怖,也並非他已用強大的藝術修養打敗,他隻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這夢魘。

文革過後,木心先在大陸住了一陣。後又去了紐約,晚年回到故鄉烏鎮。

木心少年時受了文學的啟發,向往豐富的人生經曆,於是背起行囊,把幾十年的人生過得跌宕入戲,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寫作題材。一生由文學出發,最後又回到了文學。

木心說:“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這話聽起來悲涼,但或許是對的。木心死在烏鎮,烏鎮是個小鎮子,殯儀館也是小小的,掛著俗愴的綢布和標語,看起來十分可笑。是陳丹青趕來,花了兩天兩夜,才布置成體麵得體的樣子——連死都是如此。

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十幾歲之後,他結束了這樣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會杭州讀藝專,後來又去了上海讀美專。 1947年,內戰如火如荼。一向隻有羨慕別人生活跌宕豐富的富家少爺木心,成了熱血青年,發傳單,號召人民反抗政權。他俊俏如姑娘,卻有一身極硬的反骨。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領導學生運動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又被國民黨通緝。走避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章學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沒有革命意識,其實,革命不過木心生命中一小段行程而已。他後來寫道:“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隻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木心並非沒有革過命,隻是發現革來革去,成功與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隻成仁,那是圓滿,是死;若成功而沒成仁,那革命者成了當權者,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消失,那亦是死。 木心自言:“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可我癡心一片,仍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 他二十二歲那年,剛好是1949年。那時,張愛玲對蘇青預言道:“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 木心也意識到“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卻仍是堅持寫著。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繳毀。可以想象,木心這樣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難如魚得水,生活在火熱的文革時代,會有多麽痛苦。他寫道:“文革期間,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我實在氣憤:他也配對海涅亂叫。結果我被批鬥。” 他文革被囚禁18個月,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紮特和肖邦,在理應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詩。對於文革,木心在文章裏從未控訴或回憶,隻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木心臨終前,陷入了譫妄,時常認不出人,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他對陳丹青說:“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見並非文革不恐怖,也並非他已用強大的藝術修養打敗,他隻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這夢魘。 文革過後,木心先在大陸住了一陣。後又去了紐約,晚年回到故鄉烏鎮。 木心少年時受了文學的啟發,向往豐富的人生經曆,於是背起行囊,把幾十年的人生過得跌宕入戲,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寫作題材。一生由文學出發,最後又回到了文學。 木心說:“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這話聽起來悲涼,但或許是對的。木心死在烏鎮,烏鎮是個小鎮子,殯儀館也是小小的,掛著俗愴的綢布和標語,看起來十分可笑。是陳丹青趕來,花了兩天兩夜,才布置成體麵得體的樣子——連死都是如此。 陳丹青果然像顏回。孔子差點被殺,而顏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顏回終於趕上大家,孔子說:“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顏回的存在,不僅是完全順從,也是為了延續老師的鮮潤光輝。 任何時候的傳道授業都是危險 陳丹青果然像顏回。孔子差點被殺,而顏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顏回終於趕上大家,孔子說:“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顏回的存在,不僅是完全順從,也是為了延續老師的鮮潤光輝。

任何時候的傳道授業都是危險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性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麽?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麽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裏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十幾歲之後,他結束了這樣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會杭州讀藝專,後來又去了上海讀美專。 1947年,內戰如火如荼。一向隻有羨慕別人生活跌宕豐富的富家少爺木心,成了熱血青年,發傳單,號召人民反抗政權。他俊俏如姑娘,卻有一身極硬的反骨。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領導學生運動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又被國民黨通緝。走避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章學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沒有革命意識,其實,革命不過木心生命中一小段行程而已。他後來寫道:“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隻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木心並非沒有革過命,隻是發現革來革去,成功與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隻成仁,那是圓滿,是死;若成功而沒成仁,那革命者成了當權者,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消失,那亦是死。 木心自言:“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可我癡心一片,仍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 他二十二歲那年,剛好是1949年。那時,張愛玲對蘇青預言道:“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 木心也意識到“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卻仍是堅持寫著。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繳毀。可以想象,木心這樣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難如魚得水,生活在火熱的文革時代,會有多麽痛苦。他寫道:“文革期間,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我實在氣憤:他也配對海涅亂叫。結果我被批鬥。” 他文革被囚禁18個月,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紮特和肖邦,在理應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詩。對於文革,木心在文章裏從未控訴或回憶,隻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木心臨終前,陷入了譫妄,時常認不出人,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他對陳丹青說:“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見並非文革不恐怖,也並非他已用強大的藝術修養打敗,他隻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這夢魘。 文革過後,木心先在大陸住了一陣。後又去了紐約,晚年回到故鄉烏鎮。 木心少年時受了文學的啟發,向往豐富的人生經曆,於是背起行囊,把幾十年的人生過得跌宕入戲,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寫作題材。一生由文學出發,最後又回到了文學。 木心說:“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這話聽起來悲涼,但或許是對的。木心死在烏鎮,烏鎮是個小鎮子,殯儀館也是小小的,掛著俗愴的綢布和標語,看起來十分可笑。是陳丹青趕來,花了兩天兩夜,才布置成體麵得體的樣子——連死都是如此。 陳丹青果然像顏回。孔子差點被殺,而顏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顏回終於趕上大家,孔子說:“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顏回的存在,不僅是完全順從,也是為了延續老師的鮮潤光輝。 任何時候的傳道授業都是危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性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麽?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麽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裏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隻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於莫幹山寫作,提筆如輕歎:“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隻是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屙,一片火熱革命後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致,亦是我們的幸運。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十幾歲之後,他結束了這樣平靜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會杭州讀藝專,後來又去了上海讀美專。 1947年,內戰如火如荼。一向隻有羨慕別人生活跌宕豐富的富家少爺木心,成了熱血青年,發傳單,號召人民反抗政權。他俊俏如姑娘,卻有一身極硬的反骨。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領導學生運動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親自下令開除,又被國民黨通緝。走避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章學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沒有革命意識,其實,革命不過木心生命中一小段行程而已。他後來寫道:“我年輕時,常常聽說有人妻出走——中國隻有一個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國許多娜拉走過一條路:去延安。” 木心並非沒有革過命,隻是發現革來革去,成功與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隻成仁,那是圓滿,是死;若成功而沒成仁,那革命者成了當權者,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東西消失,那亦是死。 木心自言:“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可我癡心一片,仍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 他二十二歲那年,剛好是1949年。那時,張愛玲對蘇青預言道:“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 木心也意識到“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卻仍是堅持寫著。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繳毀。可以想象,木心這樣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難如魚得水,生活在火熱的文革時代,會有多麽痛苦。他寫道:“文革期間,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我實在氣憤:他也配對海涅亂叫。結果我被批鬥。” 他文革被囚禁18個月,在白紙黑色的鋼琴鍵盤上無聲彈奏莫紮特和肖邦,在理應寫交代材料的白紙上寫詩。對於文革,木心在文章裏從未控訴或回憶,隻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木心臨終前,陷入了譫妄,時常認不出人,也說不出有條理的話,他對陳丹青說:“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見並非文革不恐怖,也並非他已用強大的藝術修養打敗,他隻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這夢魘。 文革過後,木心先在大陸住了一陣。後又去了紐約,晚年回到故鄉烏鎮。 木心少年時受了文學的啟發,向往豐富的人生經曆,於是背起行囊,把幾十年的人生過得跌宕入戲,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寫作題材。一生由文學出發,最後又回到了文學。 木心說:“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這話聽起來悲涼,但或許是對的。木心死在烏鎮,烏鎮是個小鎮子,殯儀館也是小小的,掛著俗愴的綢布和標語,看起來十分可笑。是陳丹青趕來,花了兩天兩夜,才布置成體麵得體的樣子——連死都是如此。 陳丹青果然像顏回。孔子差點被殺,而顏回又和大家走散了。等到顏回終於趕上大家,孔子說:“以為你死了呢。”顏回回道:“子在,回何敢死。”顏回的存在,不僅是完全順從,也是為了延續老師的鮮潤光輝。 任何時候的傳道授業都是危險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隻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於莫幹山寫作,提筆如輕歎:“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隻是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屙,一片火熱革命後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的,傳道的“道”越是至誠至善,這種危險性甚至越大,如木心所說:“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誰頓悟耶穌在講什麽?兩千年來,也極少有人明白耶穌說這話出於什麽心態。耶穌的知名度來自誤解。當不含惡意的誤解轉為飽含惡意的曲解——十字架就來。” 至誠至善的道,總是教人犧牲。《十誡》裏講不可跪拜侍奉其他的神,是講犧牲。《金剛經》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講犧牲。 木心的老師福樓拜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這是講對於生活的犧牲。 木心說:“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現代人的失敗,就在於不肯犧牲:“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他沒有子嗣,晚年避世又避人,身邊隻有兩個年輕人在照顧。避於莫幹山寫作,提筆如輕歎:“是我在寂寞。” 寂寞不隻是生活上,也在文化史上。我們的文學史是一片封建王朝的沉屙,一片火熱革命後的廢墟,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打通中西文化,重新理解方塊字,展開一幅完全不同的壯闊組圖。直至今日,我們對木心仍是保持著警惕的崇拜,大陸文化界對他幾乎噤聲,這是源於他的陌生,還是我們的無知?大陸評論家們不熟悉他的腔調,把他的曲高和寡誤以為是“木心的尷尬”,認為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對現有的文化人產生影響,也不能使沒有文化的人對他發生興趣。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致,亦是我們的幸運。 那又何妨,如他自己所說,他本來就不是寫給群眾看的。反正都是誤解。

李白有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木心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後的大雅。能用一派衰敗的文明氣脈托舉出他的雅致,亦是我們的幸運。

所有跟帖: 

問好!記得你以前好像也介紹過木心的。 -二胡一刀- 給 二胡一刀 發送悄悄話 二胡一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6:39:28

最愛這一句,“美學,是我的流亡”。至真至善至美,皆是流亡。 -水寧- 給 水寧 發送悄悄話 水寧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1:16:14

真心尋求真理的人們都是在荒野上的流浪的人。 -虛函數- 給 虛函數 發送悄悄話 虛函數 的博客首頁 (47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2:20:38

“原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像是八十年代的語言,搬弄到現在不知還能打幾折 -英二- 給 英二 發送悄悄話 英二 的博客首頁 (239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1:29:32

那些淮海戰役的群眾,They definitely did not know what they were doing. -虛函數- 給 虛函數 發送悄悄話 虛函數 的博客首頁 (269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2:37:47

大眾不可能永遠被誤導,所以他們才能創造曆史, -英二- 給 英二 發送悄悄話 英二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3:04:37

道存於混沌之中,存於人心之中。曆史演替的背後是天道運行 -蔥蒜- 給 蔥蒜 發送悄悄話 蔥蒜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3:31:14

你很幸運有個給你真相教誨的父親。 -野性- 給 野性 發送悄悄話 野性 的博客首頁 (57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3:27:50

謝謝,是的,有時候真的感到自己很幸運。 -虛函數- 給 虛函數 發送悄悄話 虛函數 的博客首頁 (71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5:07:10

文學和藝術方麵沒有絕對真理,知道和不知道隻是理解不同,不過沒有人可以說全知道~ -lilywxc- 給 lilywxc 發送悄悄話 lilywxc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4:17:07

同意,“智者的無能,正是美的非破壞性。”~ -英二- 給 英二 發送悄悄話 英二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4:50:46

謝謝大家討論!問好。 -二胡一刀- 給 二胡一刀 發送悄悄話 二胡一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6:40:53

問一刀好。去年才開始了解木心。買了他的幾本書,正準備看呢。明天好像又要下雪:) -dongfangshaoer- 給 dongfangshaoer 發送悄悄話 dongfangshaoer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7:50:00

你們那裏也下雪啊,嗬嗬。 -二胡一刀- 給 二胡一刀 發送悄悄話 二胡一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8:27:24

蛇年吉祥,在這給你拜個晚年了!:) -為人父- 給 為人父 發送悄悄話 為人父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5/2013 postreply 19:5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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