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煮白石箋陰符:孫鬱《周作人和他的苦雨齋》讀後
夜煮白石箋陰符:孫鬱《周作人和他的苦雨齋》讀後
文/黃嶽年
1957年7月,生於大連,做過知青、記者,後來任職於北京魯迅博物館並作了館長,46歲的孫鬱在出版了《魯迅與胡適》、《百年苦夢》、《文字後的曆史》等書後,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給他出版了《周作人和他的苦雨齋》一書,簡裝大32開,價18 元 。
封麵和扉頁上豎排的的文字以當年的照片為底襯,述說了作者和編輯的命意:“苦雨齋是周作人書房的名字。二三十年代,以周作人為核心,形成了一個特殊的文人群體。他們既迥異於以魯迅為旗幟的左翼知識分子,也不同於以胡適為代表的所謂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本書以隨筆形式,並輔之以百餘幅圖片,自由、生動、形象地描述了這一文人群體的文化心理、價值選擇、人生姿態和社會取向。”
對於現代中國的文人來說,周作人真的是一個五味俱全的果子。孫鬱說:“沿著周氏路向前行走的人,得大多不是振臂一呼的鬥士,他們拒絕吵鬧,拒絕盲從,內心有著自己的淨土。他們躲在書齋裏,不是沐著風雨的流浪者,痛感與絕望被溫雅的知識審美代替了。年齡稍小一點的周作人研究者,也不是哭天搶地的人。他們安於安靜,安於平凡,文章自命為‘非鬥士’。躲避血色,在素雅之中構建自己的園地,其實正是警惕成為外物的奴隸,不同化於人世的流行色中。讀這類人的文章,心可以安靜下來,仿佛走進無聲的曠野,在靜謐裏聽到自己的心跳,那一刻,與心靈漸近,離世俗遠了。”這些話真是說得透徹。孫鬱,算得上是知堂老人的隔世解人了。
孫鬱說:“周作人傳統,正像滾動的雪球,越來越大了。”他列出的受知堂影響的大家不少:“周氏的《藥堂語錄》、《書房一角》乃書話中的極品,非常人可以為之,唐弢暗中追隨,章法文氣多有吻合,惟氣象略遜,這是一眼可以看到的。鄭振鐸、黃裳諸人也有類似的清調。尤其黃裳,談版本目錄,頗似明清文人,文字的組合,也略仿知堂,以致錢鍾書致信黃氏,雲其有知堂韻致。”我不太明白的是黃裳文字中對知堂的態度,多是嘲諷的調子,何以竟然多了知堂的韻致,文字的組合還“略仿”著。
在孫鬱的書裏,舊有的存在,依然是那麽鮮活:“錢鍾書在文章中批評過周作人的文體枯澀,以為其引文過多,掉到書袋裏去了。但錢氏著書,也很喜聯綴古文,情致亦有與周氏暗合處。讀《管錐編》時,我便想起《藥堂語錄》、《談虎集》來,一些史學觀,也頗為接近。另一位對周氏耿耿的孫犁,晚年撰文,不知覺間,也滑到知堂小品的路徑上去,想一想覺得有趣得很。”“在《書衣文錄》和《遠道集》等隨筆中,我還是看到了他與周氏兄弟之間的相近處。孫犁自己不會承認此點。但在藝術品格上,我仍舊把他視為周氏傳統下的特別存在。”孫鬱悠悠地敘說著:“鍾叔河孜孜以求地編印著知堂隨筆,鄧雲鄉、張中行幹脆揚起了《雨天的書》那樣性靈化的旗幟。”“我近年讀《文匯讀書周報》、《萬象》等報刊,偶遇到劉緒源、李長聲的文章,便嗅出了知堂氣息。他們或脫胎於此,或暗中模仿,有事也不妨說是趣味上的接近。這些給我已深深地印象,即,周作人傳統,正象滾動的雪球,越來越大了。”“我讀止庵、劉緒源等人的文章時,發現了他們不約而同的站在了知堂那裏。止庵的小品幾乎與知堂如出一轍,我覺得他在其中陷得很深,連詞章都相似得很。”“更為年輕的揚之水的書話、還有那本《詩經名物新證》裏,學識裏也透著‘苦雨齋’式的情趣。文章絕無製藝之氣,把學術當成小品來寫,不以洋八股的調式潑墨為文,在國內為數不多。張中行、穀林這樣,金克木、陳平原也這樣。在學術隨筆裏,常能見到國人心性原本的東西。”“我一直覺得,周氏‘附逆’之事乃‘飯碗’使然,思想剝離於‘飯碗’後,政權那是另一回事。黃裳、張中行都走他的寫作路,其實是思想與趣味在起作用。”
誰用知堂的書呢?孫鬱給出了這樣的答案:“敢於吸取周氏思想的大致有兩類。其一是學院裏的,錢理群、張鐵榮、黃開發就是;其二乃一些寫作的雜家,張中行、鄧雲鄉、黃裳是代表。前者注重學理的價值,後者既有學理,又帶審美的態度。兩種人其實都處於社會的邊緣,或說是孤獨的思考者也未嚐不可。”“張中行把知堂思想看成懷疑主義,而其文章又有儒者的溫暖。在世道巨變的今天,不盲從於他人,又建立一種人性的藝術,周氏大概可成為一種資源。我以為周氏之於後人,更有引力的恐怕是他的‘超功利’的文化觀。他寫文著述,一不瞧他人眼色,而是看重性靈。”“黃裳、舒蕪正是看到了周氏的逆俗風格,於知堂書話中得到啟發。張中行的文風,我以為也從周氏那裏過來。他寫古人,談詩文,情調都古雅得很,又多了現代的理念。”“那麽多人去閱讀張中行,其實追尋的正是周作人的傳統。若說對‘文革’遺風的消解,此一傳統的複活,也有象征意義的。”“連吃過洋墨水的香港作家董橋,也津津樂道於知堂書話,究其根源,我以為與現代觀念也大有聯係。”這裏記錄了一個時代的實際,因為有大量的作品為證,真實性是用不著懷疑的。
孫鬱認為,對讀書人來說,知堂還有另外的功用:“中國讀書人的自我放鬆和自由心態的形成,有許多是以回歸周氏兄弟的文化品格為起點的。”
孫鬱對深愛知堂文風的張中行的分析是深刻的。他指出:“《順生論》、《流年碎影》乃哲學之書,詩學之書周作人便成了這書的底色。中國曆史上的許多革命和暴動,很大程度摧殘了文化,另一方麵又陷百姓於苦海。周氏之書對此多有揭示,而張中行將它發展到了極致,哀苦之心,催人淚下,那其間,有著塵世的大悲憫的。”孫鬱以為,舒蕪、穀林、還有陳平原,都是這樣。這些人的讀者,也是知堂的讀者。“細究一下其中的關聯,我以為可以引出一種學理來的。”
孫鬱對沿著知堂之路向前走的人有這樣的期許:“他們拒絕吵鬧,拒絕盲從,內心有著自己的淨土。他們躲在書齋裏,不是沐著風雨的流浪者,痛感與絕望被溫雅的知識審美所代替了。年齡稍小一點的研究周作人的人,也不是哭天搶地的人,他們安於寧靜,安於平凡,文章自命為‘非鬥士’,躲避血色,在素雅中構建自己的園地,其實正是警惕成為外物的奴隸,不同化於人世的流行色中。讀這類人的文章,心可以安靜下來,仿佛走進無聲的曠野,在靜謐裏聽到自己的心跳,那一刻,與心靈漸近,離世俗遠了。”想想這樣的帶有小資意味的固執,不也令人神往麽?隻是,起知堂和張中老於地下,他們未必同意的。因為在那些沉靜簡練的文字下麵,其實也有流動的岩漿。
知堂文風後繼者不絕的原因是多方麵的。在孫鬱看來,又是別一番滋味:“前幾年看《妝台雜記》,言及自己何以愛談古舊書籍,流露出一種苦衷,那意思是,描寫今世之文,多不能明說,隻好與古人為伴,談談版本目錄之學吧。黃裳也寫雜文的,因為易惹是非,便躲到了故紙堆裏。故紙堆裏亦有今人的興奮點,迷戀於明清、民國間的書肆舊聞,固然有讀書人的雅致在,但把當代人的情感、理性揉在其中,借古諷今,是明顯可感到的。”“書齋裏的思想者,並非人人都可以自立門戶的。在文學的長河裏,每一個人都多少接受了前人的暗示。”《妝台雜記》初版於1994年,翻檢書冊,裳翁意氣,撲麵而來,可以驗證孫鬱所說之實。
或者,知堂著作是一劑良藥,可以醫卻一元化的痼疾。孫鬱的觀點是這樣的:“周作人、廢名、張中行諸人在學術中超功利的人文態度,我以為是一種寶貴的精神財富。孔子以降,中國文人掉入功利之坑,凡事以‘有用’為目的,漠視了靈魂問題和人生超俗的境界問題。即便像魯迅、胡適的傳統,走向極致的結果,依然還在功利主義的老路上。四年前我就說過,周氏傳統,隻是對魯迅模式的一種補充,今天想想,態度依然不變。我以為當下知識分子寫作,應注意到這種補充。可惜,能占有各種優勢,互為參照,自成一格者不多。二十一世紀,我們的文壇,不會這樣單調吧?”
孫鬱在後記中說:“我的一部分生命,就這樣地彌散到書中去了。”他是“願意把它獻給長眠的先驅們,也獻給為今天的民主自由而苦苦走路的探索者。在曆史的跋涉中,我們緊緊依偎著。”那麽讀《周作人和他的苦雨齋》,讀知堂,鑰匙是否該是這個了?
2006.4.14.下午,雨後晴空一碧,新綠滿眼中寫畢。陸遊《蔬食戲書》有雲:“羶葷從今一掃除,夜煮白石箋陰符”,拈一句作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