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體製與人性的悲劇:《笑傲江湖》影射了啥
政治體製與人性的悲劇:《笑傲江湖》影射了啥
達非兼濟天下 窮難獨善其身
陳墨評金庸——《笑傲江湖》
在金庸的武俠小說中,真實而廣闊的曆史背景往往是必不可少的因素,而將“江湖”與“江山”、“綠林”與“廟堂”結合在一起,將鬥場(比武、技擊)與戰場、官場與情場結合在一起,將真實曆史人物的虛假故事與虛構的傳奇人物的真實人性結合在一起……可以說正是“金氏小說”
的特點與標誌。在金庸的十五部小說中,隻有極少數作品不出現真實曆史人物,明確的曆史朝代背景或官府中人的。比如《俠客行》、《白馬嘯西風》、《連城訣》等,其中《連城訣》中還有一個江陵知府淩退思。
此外,就隻有這部《笑傲江湖》了。看起來,這裏沒有真實的曆史人物,沒有明確的時代背景,使你根本無法明自這個故事發生在哪朝哪代;而書名為《笑傲江湖》,書中人物與故事又都是些純粹的武林人物及江湖上事,似乎隻有這一部小說才是真正的、純粹的、十足十的“武俠小說了。
然而不然。---看起來,它是一部純粹的武俠小說,實際上,它卻又是一部更加純粹的政治曆史或曆史政治的寓言。正如作者在這部書的《後記》中所說:這部小說並非有意的影射文革,而是通過書中的一些人物,企圖刻畫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幹普遍現象。影射性的小說並無多大意義,政治情況很快就會改變,隻有刻畫人性,才有較長期的價值。不顧一切的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幾千年是這樣,今後幾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任我行、東方不敗、嶽不群、左冷禪這些人,在我設想時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問天、方證大師、衝虛道人、定閑師大、莫大先生、餘滄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這種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個時代中都有,每一個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別的國家中也有。……因為想寫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政治生活中的常見現象,所以本書沒有曆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
如此,應該看到,這部《笑傲江湖》果真是一部奇書,而且是一部傑作。
首先,這部小說並非形射之作---小說的創作年代,正值大陸的“文化大革命”奪權鬥爭如火如荼之際,而作者則又每天都要為《明報》書寫冷靜客觀而又情緒激烈的社評,按說此時的小說,尤其是寫政治寓言小說,其影射的現象在所難免。---從中我們並不能看出來“這是某某人”或“那是某某事件”。這在政治寓言小說中對可以說是極為難得的。
其次,這部小說並未將政治人物及政治事件寫得簡單化、概念化與公式化。它隻是一種廣義而又極為深刻的寓言。它的政治人物及其言行舉止、所作所為,都隻是一些普遍現象及普遍人性的必然而又獨特的反映和表現。這對於小說,尤其是政治小說或寓言小說的創作,可以說是極為困難的。曆史與傳奇,江湖風波與政治鬥爭這兩者之間的差異是極其明顯的,甚而可以說是南轅北轍,天差地遠的。然而這部小說卻在這二者之間---通過描寫和刻畫永恒的人性及其在特定情境中的必然表現---架起了一座堅實而卻隱蔽的橋梁。
最後,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你即便是已經領會到這部小說是一部政治鬥爭的寓言小說,然而依舊可以將它看成是一部極為精彩、純粹、熱鬧、緊張的武俠傳奇故事。亦即,你可以看其“熱鬧”(它有熱鬧可看),亦可以看其“門道”(它更有門道可看);你可以是純粹的消譴為目的地看而覺得它“好看”,同時亦可以抱著一種嚴肅的研究態度去看它而覺得它“耐看”。隻怕有不少的讀者並未知覺它是---或不承認它是---一部政治鬥爭的寓言小說也同樣會覺得它熱鬧而又深沉,好看而又大有文章。
一、辟邪劍法與獨孤九劍
我們說過,武俠小說的最基本的特征之一就是它要寫‘武’。金庸的小說也不例外,隻不過,金庸小說的獨特而精妙之處,則在其“武非武”,即寫武術招式及名稱決不止是寫一種純粹或真實的“技擊術”,而是“技進乎”藝進麵“藝進乎道”。一些武術招式或名稱,在金庸的筆下,變得妙用非常,高深莫測。這部小說中金庸又創出了兩路高明而獨特的劍法,即一是“辟邪劍法”,一是“獨孤劍法’。看起來,這兩路劍法隻不過是兩個空洞的名目而已,象金庸筆下的“唐詩劍法”等之類一樣,僅僅隻是“好看”或“好聽”而已,並無實際的妙用,更找不到真實的“出典”。但在這裏,“辟邪劍法”與“獨孤劍法”卻大不相同,尤其是“辟邪劍法”,它的作用在書中可以說極大。
這辟邪劍法是福建省福州城福威鏢局的老板林震南家的“祖傳劍法”。
小說的第一回《滅門》,就是寫川西青城派鬆風觀觀主餘滄海,帶領一千門徒不遠千裏來到福州將“福威鎮局”殘酷“滅門”。究其原因,便是因為這“辟邪劍法”。看起來,餘滄海及其青城派與福威嫖局及林震南非但無遠恨、無近仇,相反林震南為了套交情不斷地對餘滄海進行討好巴結,而何以餘滄海竟要對福威鏢局進行如此殘酷的毀滅性的攻擊呢?這就是“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因為林家有一套祖傳的神妙的劍法即“辟邪劍法”,其祖林圖遠就靠此劍法打遍天下,名動武林從而手創了“福成鏢局”並使之“福”而又“威”。為了尋找辟邪劍法的劍譜,餘滄海竟下如此辣手,將福威鏢局從江湖除名,將林家弄得家破人亡。---一定有人會想到,“辟邪劍法”既然如此之厲害,何以林震南、林平之父子的武功又如此稀鬆平常,是這父子二人並未得其精要,或果真是象林震南所說的那樣“江湖上的事,名頭占了兩成,功夫占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的賞臉了”,從而重視“交情”而忽視了“功夫”?……這其中的奧秘,可以說是全書結構的總綱要。
原來林震南父子的所謂“辟邪劍法”整個兒就是“似是而非”,難怪他們的武功稀鬆平常,如此不堪一擊。而真正的“辟邪劍法”則牽涉到整個書中的情節及大多數主要人物。
往近處說,小說中的餘滄海的明搶,嵩山派的暗奪,塞北明駝木高峰與華山掌門嶽不群爭收林平之為徒,小說主人公令狐衝的“蒙冤”……都是因為這“辟邪劍法”。看起來,這個故事極似江湖上尋常的“奪笈”或“搶寶”。為了一部武功秘笈,牽動當時的整個武林,黑白兩道、邪徒群雄爭而奪之乃至機心百出,血雨腥風……這樣的故事在一般的武俠小說中決非少見。然而金庸的這部《笑傲江湖》卻絕非如此,如果把這僅僅看成是“搶奪武林秘笈”的故事,那就真是似是而非了。
往遠處說,華山派的氣、劍二宗的分野及其相互間的大動幹戈、自相殘殺;以及日月教與五嶽劍派之間的“正邪之勢”不共戴天之仇都是起源於這部“辟邪劍法”---隻不過,這個“辟邪劍法”原並不是叫“辟邪劍法”而叫做《葵花寶典》,被視為武學中至高無尚的秘笈。
再往後來,日月教的教主東方不敗因為練了這《葵花寶典》(辟邪劍法)而成為武功天下第一人,而亦正是因為這武功又送了自己的命;林震南的兒子林平之因為練了真正的辟邪劍法而報了殺父毀家及辱及自身之仇;左冷禪則因習而不得其真傳,在爭奪“五嶽派”並派後的總掌門的決鬥中敗給了嶽不群,而華山掌門、林平之的師父兼嶽父嶽不群則正因為練了這辟邪劍法而出乎意料地做上了“五嶽派”的總掌門,……最後,所有這些習練過辟邪劍法的人卻又都無一得以善終。
從而,可以說,整個兒一部《笑傲江湖》在其故事情節及結構上來說,都是由這辟邪劍法給串起來的,幾乎無一不與這部辟邪劍法有關。連令狐衝也因之蒙冤,而任我行則憑此獲勝,重登日月教教主之位。
這辟邪劍法或《葵花寶典》可以說是一件“不祥之物”,地地道道的“邪門武功”。雖厲害非常甚而舉世無雙,然而卻陰毒邪門、鬼氣森森。或者,反過來說,正因為它鬼氣神秘、陰毒邪門,才使得這門武功厲害非常、舉世無雙。
其奧妙就在於它乃是一位幾百年前的宦官---太監所創,它的練功“法門”的第一關便是“欲練神功、揮刀白宮”,即首先要把自己變成不陽不陰、不男不女的怪物才能夠練此邪門的功夫。---這一門功夫,是地地道道的“非人”或“非人性”的功夫。
華山氣宗之祖嶽肅與華山劍宗之祖蔡子峰二人本是好好的師兄弟,隻因到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去偷看了這《葵花寶典》而兩人所看的又恰恰是各占一半,於是就分為氣、劍兩宗,從此不和且爭鬥不休。少林寺下院的住持紅葉禪師派其得意弟子渡元禪師前去勸嶽、蔡二位不可修習此笈功夫,卻又恰恰因為得到了二人所得的“合壁”,從此渡元禪師變成了林國遠(即福威縹局的創始人,林震南之“祖父”)。而魔教(日月教)得知華山嶽、蔡二人得了寶典便派了十長老攻華山,與五嶽劍派兩敗俱傷,卻終於得了《葵花寶典》的殘笈,並終於使後來的日月教主東方不敗成為武功天下第一人。
我們要說的是,這辟邪劍法(《葵花寶典》)之所以是這部《笑傲江湖》的關鍵之所在,並不是因為它僅僅是小說情節與故事敘述的中心因由,也不僅是因為這門武功是一門“非人性”的邪門功夫;而是因為它源於宮廷,創自太監,同時又成為爭奪江湖霸主、妄圖“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爭權奪勢的政治鬥爭的工具。
明搶暗奪的目的是為了學成此功爭霸江湖,“揮刀自宮”的目的也是為了爭奪權勢成為武林霸主。---所以說這部辟邪劍譜或《葵花寶典》的真正的邪門毒惡之處,並不在於它使人“懷壁其罪”沾染無數的生命鮮血、引起江湖上無限的紛爭,也不在於它揮刀自宮改變人性,而在於它來自宮廷並成為爭權奪勢的工具。成為“政治鬥爭”的引線與象征。與辟邪劍法相對的武功便是風清揚傳給令狐衝的“獨孤劍法”,或叫“獨孤九劍”。這是一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劍法,江湖上雖有人知道其名而卻很少有人見過其劍,更少有人得其真傳。這是一種神妙無比的劍術,金庸在寫到風清揚傳劍之時,講述的高深的“武學”道理,其實則包含了精深無比的哲學與“禪機”。風清楊道:“五嶽到派中各有無數蠢材,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的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抒,能成大詩人麽?”……風清揚道:“活學活使,隻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說‘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這句話隻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無招。你的劍招使得再渾成,隻要有跡可循,敵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並無招式,敵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
令狐衝一顆心怦怦亂跳,手心發熱,哺哺的道:“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新天地。……風清揚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獨孤大俠是絕頂聰明之人,學他的劍法,要旨在一個“悟”宇,決不在死記硬記。等到通曉這九劍的劍意,則所施而無不可,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也不相幹,臨敵之際,更是忘記得越幹淨徹底,越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你資質甚好,正是學練這套到法的材料。何況當今之世,真有什麽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隻怕也未必。以後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
令狐衝學會了這獨孤求敗所創、風清揚所傳的“獨孤九劍”。果然無往而不利。隻是在小說之中,嶽靈珊等人竟將這江湖上人少見的神妙劍法“獨孤九劍”當成了“辟邪劍法”,反添了令狐衝無數的麻煩,坐實了他的冤屈---他被懷疑盜走了‘辟邪劍譜”,而偏偏風清揚又叮囑他不可向外泄漏他傳劍之事,至使令狐衝有口難言,充滿苦澀---逼得他無可奈何。
其次,這套“獨孤九劍”好象正是為令狐衝所專門準備的武功。風清揚之所以傳這套劍法給他,正是因為他不但‘資質聰明,正是練這套劍法的材料”,而更主要的原因乃是因為他的“人品”正與這套劍法相適:
風清揚雙目炯炯,瞪視著令狐衝森然問道:“要是對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樣?”令狐衝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戳,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隻好用上這麽一點半點了。”風清楊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雲流水,任意所之,什麽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的狗臭屁!”令狐加微微一笑,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是說到了他心坎中去,可是平素師父諄諄叮囑寧可性命不要,也決計不可違犯門規,不守武林規矩,以致敗壞了華山派的清譽,太師叔這番話是不能公然附和的;何況“假冒為善的偽君子”雲雲,似乎是在諷刺師父那“君子劍”的外號,當下隻微微一笑,並不接口。這也就是說,風清揚是觀其人而傳其劍的。這“獨孤九劍”的神妙之處正在於身心合一、人劍合一,活學活用、行雲流水、任意為之。---這既是一種“劍之道”同時又是一種“人之道”。既是一種“武學”又是一種人生哲學了。
最後,至關重要的一點,還在於這套劍法,實可稱得上是一套“隱士劍法”。創此劍法的人獨孤求敗,即從名稱可以看到他“求一敗”而不可得,因而是何等的“孤獨”!進而,他既然想“求敗”不僅說明了他的劍術之高明了得,更說明了他對劍術與武學的超邁的熱愛與癡情,他人學劍皆為求勝,而求敗者必是真受此道者。另外,這位獨孤求敗,在金庸的另一部小說,即《神雕俠侶》中曾經出現過,楊過其人不僅見到了他的隱修之所,見到了他所用的各式各樣的劍,而且還在獨孤求敗所遺下的一隻老雕的幫助下,練成了一身舉世無雙的武功。---這楊過後來也與其妻小龍女一起做了隱士。---而在《笑傲江湖》中,這一劍法的傳人風清揚則亦是一位心灰意懶,意氣蕭索的隱士。在傳完令狐衝的劍法之後,竟至連他的這位得意門徒也不想再見了。並且甚而交待令狐衝不可將他及他傳劍之事告訴任何人,果然,從此以後便音訊香然,真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如果說辟邪劍法是“邪門劍法”是‘太監劍法”是“宮廷劍法”;而“獨孤九劍”是“隱士劍法”,那麽,這兩種劍法的象征意義也就可以說是一目了然了。
二、“笑傲江湖”與‘一統江湖”
這部小說的書名來源於一支古曲之名,即《笑做江湖抽》,其中間有一大段琴曲乃是根據晉時人稽康的名曲《廣陵散》所改編的。《廣陵散》或《笑傲江湖曲》是一首古雅高致的“隱士之曲”。晉時人稽康,史稱“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名列“竹林七賢”之一,因與魏宗室有姻親關係,不願投靠當時掌權之司馬氏。其實則主要乃是因為他風姿俊逸、博學多通、善鼓琴、工書畫、好老莊導氣養性之術,提出要“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說,政治上剛腸疾惡鋒芒畢露,為人如行雲流水,任意所之,當然不能見容於朝廷,不適於政治。而隻能做他的“竹林之賢”,隻能做他的隱士---他是一位極著名的“隱士”。一位極著名的追求個性解放的人文主義者!——然而即便是隱士,也做不到底,因鍾會所妒,讒於司馬昭。司馬昭下令將他殺了,稽康臨刑時撫琴一曲,正是這《廣陵散》,並言:“《廣陵散》從此絕矣!”不料日月教長老白洋,因愛音樂至於癡,發其奇想,對稽康的“《廣陵散》從此絕矣”這句話頗不服氣,便去挖掘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一連掘了二十九座古墓,終於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廣陵散》的曲譜。進而將它改編成了琴簫合奏《笑傲江湖曲》,並因之與衡山派的劉正風結成生死之交。
小說中的衡山派大俠劉正風,正因為想與白洋長老長期地研習演奏《笑傲江湖曲》,而因為白洋係日月教長老,亦即五嶽劍派這等名門正派的生死仇敵,故知在衡山派中就不能與曲洋交往,所以就想出了一個“金盆洗手”的主意,想從此退出武林,而專心於音樂藝術,與白洋長期交往。沒想到他的這一行為不見容於“五嶽盟主”左冷禪,以至於好好一個“金盆洗手”的儀式及美夢,變成了一個家破人亡的慘劇。而劉正風與曲洋雙雙殞命,幸而將此《笑傲江湖曲》傳給了令狐衝,請他代覓傳人。
令狐衝幸而不幸地又碰上了會撫琴會吹策的日月教的公主任盈盈,從此陷入了“萬劫不複’之境。而小說的最後一回,竟然又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地出現了令狐衝與任盈盈終結連理,而且在新婚之宴上合奏了這曲《笑傲江湖曲》。
因而,這部《笑傲江湖曲》---亦即“隱士之曲”---可以說是這部小說的一種隱隱約約的“主旋律”。
而這部小說的“副旋律”則是日月教教徒們在參見教主時所齊聲呐喊的口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從而,《笑傲江湖》的主要旋律及內容,可以說正是由“笑傲江湖曲”與“一統江湖”的口號交織而成。正如我們按照“辟邪劍法”與“獨狐九劍”的線索可以從情節上把握這部小說一樣,我們亦可以從“笑做江湖曲”與“一統江湖”這一口號二者的線索來把握與探究《笑傲江湖》這一小說的內容及其主題。乍看起來,《笑傲江湖》這部小說的情節極其複雜,小說中至少涉及了以下幾方麵的矛盾:
一是以“五嶽劍派“為代表的“正派武林”同以日月教為代表的“邪教”之間的矛盾。簡言之,可謂“正部之鬥”。
二是“五嶽劍派”內部的“並派’與“不並派”之間的矛盾,尤其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與華山派掌門嶽不群之間的矛盾,簡言之,可謂“並派之爭”。
三是以嶽不群為代表的華山氣宗與以封不平等人為代表的華山派劍宗之間的矛盾,簡言之,可謂“氣、劍之爭”。
四是林平之與青城派鬆風觀主餘滄海之間的殺父毀家之仇。
五是以任我行、向問天為代表的“老教主”與以東方不敗、楊連亭為代表的“當權派”(現任教主)之間的日月教內部的紛爭,簡言之可謂“奪權之爭”。
六是令狐衝(主角)身處江湖各種矛盾旋渦的中心,身不由己地卷人,乃至想退出而不可得,以及他與嶽靈珊、任盈盈、尼姑儀琳三位少女之間的愛情糾葛……。---在令狐衝這一人物身上,最為集中地體現了“笑做江湖”與“一統江湖”的爭鬥,簡言之可謂‘進退之爭”。
看起來,以上這些情節線索似乎互不相幹,而又重疊糾纏,極為複雜難解,甚至難以複述。然而,其真正的主線則隻有一條,即是“進取”與
“歸隱”之間的對立,又可以說是“笑傲江湖”與“一統江湖”的對立與矛盾。在前麵的一節中,我們曾經提到,以上矛盾的各方看似毫無關係,但卻被一部由太監所創的武學秘笈《葵花寶典》、又名“辟邪劍譜”強牽連到了一起,幾乎每一派,每一人都或直接或間接,或自覺或不自覺,或自願或不自願,或有意或無意且無辜地被卷入了“辟邪劍譜”的紛爭之中。在前文中,我們曾經說到,這辟邪劍譜乃是一種“邪門劍法”又稱“宮廷劍術”或“宮廷邪術”,凡得此者及欲得此者,都沾染了不樣之氣及不幸之運,然而大家仍自覺或不自覺地欲得之而後快,它成了“政治鬥爭的工具與象征”。話這樣說固然也無不可。然而明眼之人一定會見到,是非善惡幸與不幸樣與不祥在人而不在物。“邪”與“正”是人而不是物。從而說“辟邪劍法”是一種“邪門劍術”或“不祥之物”其實則是“唯人自招”。實際上,真正陰毒邪門、可怕而不祥的絕不是什麽《葵花寶典》或“辟邪劍譜”,而是江湖中許多人要爭霸武林妄圖“一統江湖”的野心!正邪之爭也好,並派之議也好,氣、劍之爭也罷,乃至日月教內奪權造反及林平之的殺父毀家之仇,令狐衝的種種遭遇與不幸……所有的這一切全皆起源於“一統江湖”之爭!
首先,我們看到,日月教內的“奪權與造反”之爭,看起來任我行被囚在西湖湖底數十年,因而大是值得同情。然而他之取代東方不敗,實則不過是以惡易惡、以暴易暴而已。東方不敗固然邪門可惡,而任我行也決非善類,乃至為邪為惡比之東方不敗有過之而無不及。東方不敗自修練“葵花寶典”之後,以至於變成一個陰陽怪物,將教中的一切大權交於其男寵楊連亭,看起來實是倒行逆施,然而至少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隻不過讓教眾們空洞地喊一喊“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口號、祝辭罷了,還不至於真的要想“一統江湖”以至為禍武林造成血雨腥風。而任我行上台伊始,固然對教眾大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口號不以為然,然而身居此位之後,則潛移默化,竟真的策劃了種種陰謀,種種行動欲政一統江隊之霸業!其為禍之烈,幾不可言之!邪派固是“邪”,日月教為禍武林使江湖中人人間之生俱而又不齒。確實是惡而非善,邪而非正。然而,就“一統江湖”的野心而言,東方不敗是讓人喊了出來,任我行則是做了出來並宣布了出來,因而其惡且邪,但畢竟是一些“不隱不諱的真惡人”,比起所謂“正派武林”中的那些“隱而諱之”的偽君子,隻怕還要好上那麽一點半點。至少,日月教的“直言不諱”會使人產生提防之心,對抗之誌,而且可以號召武林同仇敵愾。而”正派武林”中的野心家相比之下則要可怕得多。比如左冷禪,這位嵩山派的大掌門兼而為五嶽劍盟的盟主,其建立霸權之心在幹涉劉正風會盆洗手之時便已初露端霓。隻是那時的“嵩山派”尚打著“正義”的旗號,因為劉正風確實是“誤交匪人”而又“死不悔改”。因而劉正風全家死滅,固然使每一讀者為心驚為之流淚為之憤慨,但卻找不到什麽合理的言辭來有力地斥責左冷禪。而後來左冷禪派人暗奪辟邪劍法、派人截擊追殺恒山根、而又派勞德諾充當間諜,在華山派臥底多年、收賣泰山派的掌門人師叔並答應讓他們“取而代之”……。等等這些所作所為,不僅蠻橫無理,簡直是慘無人道乃至滅絕人倫、喪心病狂了。這與日月教的種種倒行逆施可以說完全是異曲同工。一點兒也不差,乃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進而,左冷禪雖可鄙可惡,妄圖建立霸權而為非作歹、禍害同道,然而與華山掌門嶽不群相比,那又差了一個級別。左冷禪雖陰摯惡毒,然而其所作所為其目的不難猜到,甚而可以說昭然若揭;大多還是屬於“陽謀”之類,全不似“君子劍”嶽不群這等不動聲色、運籌端幄的“陰謀野心家”及其“偽君子”具有極大的欺騙性、煽動性與號召力,左冷禪不能不終因棋差一著,技遜一籌而敗於他的手下,而連久曆江湖,可謂見多識深的少林寺方證大師及武當山衝虛道長這樣的人都大半上其當,把他推許為“正義的象征”及“武林之福祉”。
至於泰山派的內訌、華山派的氣宗與劍宗之爭,封不平等人前來與嶽不群較量,其目的意圖,並非什麽“正義”,亦絕不是什麽“光大門派”甚至也不是為了“氣”或“劍”誰先誰後。說穿了,隻不過是為了爭權奪勢,搶奪掌們人之位,如此而已。這些爭奪權位與任我行、左冷禪、嶽不群這幾人的“一統江湖”的“雄心壯誌”來說,隻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而其行為方式亦隻不過等而下之,殊不足道。泰山派“玉”字輩長老,與華山劍宗的封不平等人想搶奪本派的掌門之位,其所倚者,隻不過是“左盟主”的勢力而已。他們即使當上了本派的掌門,那也隻不過是依附霸主的“兒皇帝”。餘滄海的目的正與任我行、左冷禪、嶽不群等人相同。他也有“一統江湖”之誌。隻不過,他的手下既無數萬教眾,亦無“五嶽連理”之可倚,而其武功見識比之上述之人來說又是差了一截,不說別的,僅就搶奪“辟邪劍譜”一事而言,餘滄海是為“始作俑者”,然而如此明火執仗又鬼鬼祟祟,並非“謀定而動”以及“誌在必得”。從而既給人落下了殘忍凶惡、為禍武林的罵名,而又並沒有得到辟邪劍譜,僅此一事,就足見餘滄海之不足道。然而,就其野心與陰鷙而言,那是與其他人一樣的。江灘上有這些人存在,自是無有寧日。雖然談不上“奪權之心,人皆有之”---至多隻能說“大部分人有之”或“一部分人有之”---而“保位之意”總可以說(掌權者)人人有之了。---從而,這部小說中的整個江湖世界,便成了一個爭權奪位的政治鬥爭的縮影或者說是“寓言世界”。從而,那些並不想“一統江湖”的各派掌門人,也無一不被卷入這場錯綜複雜的爭奪江湖盟主的鬥爭之中。因而,似衡山派的掌門人“瀟湘夜雨”莫大先生、恒山派的掌門定閑師太、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武當派掌門衝虛道長……這一幹身居要位的“江湖中人”,也就一個個地成了這種爭權奪位的政治鬥爭的不自覺的參加者,也就成了”政治人物”並非是真正的“江湖人物”。他們是“一統江湖”的反對者,因為他們本身並無“一統江湖”的野心。然而他們又是“一統江湖”的參與者,因為他們並無“笑傲江湖”的歸隱之意,他們身居一門之長的高位,要保住這一權位以及這一權位所代表的一切,都必須被迫地卷入這種政治鬥爭,就必須時刻準備應付種種複雜的局麵,就必須具備政治鬥爭的種種機心與素質。恒山女掌門人定閑師太之所以要“心細如發”將各門各派的武功、人物乃至三、四流的人物及其武功都—一研究並記在心中,那便是一種政治鬥爭的素質,是一種“知己知彼”方略。而她遇難身危之際,竟將掌門大任交給一位並非佛門,也不是女性,而且名聲不大好的令狐衝,這種匪夷所思的舉動,看起來大反常規而不可理喻,實則是一種極高教的政治鬥爭的策略。實際上是一種保全恒山一脈獨立於江湖的一種萬全之策。當然也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
同樣,莫大先生藏頭露尾,做出一副落魄而又卑瑣的模樣,一方麵因是生性使然,另一方麵更是出於一種政治鬥爭的需要和考慮。他無力與嵩山派左冷禪相抗,也無力與嶽不群相抗,既無力於挽狂瀾於既倒,但卻又不甘心承認自己的無力及等待著被滅派或日“並派”,所以就隻好藏頭露尾等待時機,另一麵則明查暗訪尋找救星。至於方證大師與衝虛道長二人,既代表了武林中真正的“正”的勢力,同時又代表了他們各自的利益,因而他們對令狐衝的種種考察、種種幫助、種種安排無一不是出於政治鬥爭的考慮與安排。不然,以堂堂的武當山掌門人的身份又何以要扮成一個糟老頭子去考查令狐衝這位江湖新秀的武功?又何以在令狐衝正式執掌恒山掌門這一多少有些尷尬與不倫不類的時刻與方證大師雙雙攜手前來“祝賀”---當年嶽不群接任華山掌門人之時,這二位也隻不過是派人送禮,並不親臨,隻不過“致電祝賀”而已---這些都是政治鬥爭的需要。
我們說過,令狐衝本不是一個政治人物,既不當權,而又並無當權的野心,甚而對‘一統江湖”之類的野心與口號有一種徹頭徹尾由衷的厭惡。然而他卻又被卷入了這場奇妙而複雜的鬥爭旋渦,不自覺地在這旋渦中浮沉掙紮,以至於最後居然變成了這場鬥爭的中心及關鍵人物:他向哪一邊,哪一邊便會獲得勝利。這是因為三種原因:一是他武功奇高。獨孤九劍神妙無比,居然可以與衝虛道長抗衡並隱隱然有略勝一籌之勢,而且他因禍得福所獲得的一身奇異的內功亦自深厚莫測,可以說正邪雙修,擋之必敗。二是因為他“社會關係複雜”---他是華山派“氣宗”的首徒,卻又是“劍宗”大師風清揚的嫡係傳人,以至於與“劍宗”高手封不平比劍時使人產生“劍宗氣功樂氣宗(令狐衝)劍術高”之慨歎;他是華山派這一“名門正派”的門徒,卻又因習練了任我行的“吸星大法”而與江湖中人人聞之喪膽的任我行、向問天之流稱兄道弟、關係非淺;他是華山派正宗的棄徒,卻又不願加入日月神教或稱“魔教”;他與任盈盈有情絲糾葛而得到日月教眾三山五嶽的各路英雄豪傑的愛戴推崇,卻又於恒山一派有救命救派之恩,從而恒山掌門人定閑師太臨終之時將掌門之位相托……---按照馬克思主義的“人是社會關係在各方麵的總和”這一理論,在令狐衝這一人身上,確實存在著有關武林中各派勢力氣運消長的力量。
其三,最重要的一點恐怕還是由於他這人武功雖高,人品其實也相當好,雖被華山,嶽不群所棄並周知武林各派,然而少林寺方證大師以授其‘易筋經”的功夫為條件要將他收歸門下為先,任我行更是極力地將他拉入日月教並多次許以高位,恒山掌門死前更是以掌門大任相托……這位令狐衝卻並無那種爭權奪位之心,更無“一統江湖”之誌,相反,對這些隻有說不出的厭惡和憤恨。從而連嶽不群也“暗悔”將他除名開革,當作了自己野心與陰謀的犧牲品。當然嶽不群的“暗悔”絕非道德良心的懺侮,而是終於看出了令狐衝身上潛伏以及牽涉到的力量!因此,令狐衝不僅變成了嶽不群與任我行這兩位力圖爭用武林且最有勢力的霸主的爭奪的對象,更變成了恒山定閑師太、衡山莫大掌門等這些五嶽劍派中不想“並派”而被左冷禪吞並的人爭取的對象及希望之所在;進而變成了受到少林寺方征大師、武當山衝虛道長這樣的“大人物”的“青睞”乃至竭力拉攏的對象。
按說。令狐衝有許多機緣許多次機會獲得異乎平常的極大的“成功”:或是當日月教的副教主,或是當五嶽劍派的“總掌門”。然而前者他是不忿於日月教的“一統江湖”的口號與任我行的野心,加之不願意背棄恒山掌門的重托與重任;而五嶽劍派的總掌門,可以說他是讓給了他內心摯愛的嶽靈珊,從而間接地讓給了嶽不群。前者他對日月教的神情,倒似是大義凜然,而他後來假敗給嶽靈珊,則按照“正道”來說便是以一己私情為重而全然不考慮天下武林的大勢與氣運(這些方證大師與衝虛道長都在此之前對他剖析得明陽白白)。
令狐衝就是這麽一個人:他既是“獨孤九劍”這一“隱士之劍”的傳人。同時亦是《笑做江湖曲》這一“隱士之曲”的使人。更主要的,他內心及本性都有著這麽一種契傲江湖的氣質與一份向往。所以他對於“一統江湖”的大業可以說是毫無興趣,甚而厭煩之至。他之所以會如此,一方麵是他見到---讀者也見到---江湖上的‘正邪’之分其實並不象人們所傳說的那樣分明,相反嵩山派逼殺恒山派的種種手段其卑鄙殘酷可以說比之日月教有過之而無不及,至於各派內部的紛爭。無論是氣、劍二宗之爭、五派並派與否之爭、月月教奪權之爭、泰山派奪掌門之位之爭……看起來並沒有什麽“正義”與“邪惡”之別,而是統統地令令狐衝---也令讀者---感到無比的厭惡!另一點,也許對於令狐衝來說更為感到可怕而受不了的是江湖上處處機心、陰謀遍布、爾虞我詐、爭權奪位、動輒得咎。而這些江湖門派之長。如五嶽派中恒山掌門人定閑師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門天門道長威嚴厚重、嵩山掌門明摯深刻、華山嶽不群高深莫測、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外表狠瑣平庸似是個市井小人。但其實個個都是深沉多智,機心非常的人物,以至於使令狐衝生出“我令狐衝草包一個,和他們可差得遠了”之感慨。更不必說少林寺方證大師、武當山衝虛道長在其僧衣道施掩蓋之下的“政治家”的雄才大略。更其不必說餘滄海、東方不敗、左冷撣、嶽不群這些試圖爭霸江湖的人物的種種可懼可畏之處;餘滄海殘忍凶惡、左冷禪霸道強橫、東方不敗神秘莫測直如鬼魁、任我行肆無忌憚、嶽不群的虛偽狡詐……這些都是令狐衝所不習慣、所受不了的。與他的笑傲江湖、行雲流水、毫無機心、任意所之的性格大大的不相符合、不相適應。小說中的幾乎每個大人物的言行舉止莫不包含機心,深刻及遠。這才使令狐衝對之一一“敬而遠之”。令狐衝之愛嶽靈珊及被任盈盈所愛,看起來都隻不過是兒女之情,非關大事,幸與不幸、成與不成都隻是個人的“愛情線”因果有關的事,然而在小說中,嶽不群危難之時居然在劍招之中透示出要將他重列門牆並許以婚姻之意,而任我行則更是在少林寺大殿之中、群雄麵前將令狐衝稱為愛婿……看起來都是“嶽父”或“師父”許以婚姻,並且是為女兒的愛情婚姻著想,其實這二人異曲同工,無一不是為其”大業”與“大勢”著想,他們所許,無一不是“政治婚姻”!
有的這一切都不能不使令狐衝感到極度的茫然,同時又感到極度的失望以至於恐懼。想“笑傲江湖”而不能得,不想“一統江湖”
卻又不能不被深深卷入,這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令狐衝命運何其可悲!
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中國的儒家對個人的人生提出了一個響亮的理想口號,叫做“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是千百年來人們都已經熟悉並為之傾倒的。這確實是一個理想的人生圖式。然而,正因為它們是“理想”的圖式,因而不免與“現實”難合,甚而與現實的政治生活與鬥爭恰恰相反。那就是,在現實一的政治生活及鬥爭之中,往往是“達而不能兼濟天下,窮更不一能獨善其身”;進而是,“達而並非為了兼濟天下,想窮而獨善其身卻又不可能”;
小說《笑傲江湖》便充分地說明了這一點,這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至於什麽“兼濟天下,獨善其身”都隻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說辭或一種自我陶醉的美夢罷了。
在《笑傲江湖》之中,每一個爭權奪位的政治鬥爭的參加者,雖有“氣劍之分”、“並與不並之分”,乃至於有“正邪之分”……然則實際上並無本質的區別:封不平未必比嶽不群好些,嶽不群未必比左冷禪更“君子”,而左冷禪未必比東方不敗、任我行這些“邪魔外道”更加“正義”或“正派”……---“正義”即或可謂“兼濟天下”隻不過是“正道中人”的一種說辭,一種口號,一種自欺欺人的招牌與幌子,它們的目的其實都是一樣。那就是爭權奪位,在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些人為了爭權奪位,無所不用其極,人性的卑汙齷齪極為集中、明顯、深刻而又令人心寒恐懼地顯現了出來。無論是“當權派”也罷,是“造反派”也罷,乃至就是“改革派”,它們的口號與它們的實際手段其實並不一致。它們的目的與初衷即便很好,但也會在實際的鬥爭中逐漸地潛移默化、同流合汙。小說中的任我行的形象及其遭遇便是一例。按說他被篡權而又被關押在西湖底的鐵牢之中受盡磨難,大是值得同情。對於東方不敗這一當權派而言,他是“奪權者”或是“造反派”,而對於東方不敗的種種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以及演戲般的種種言不由衷的口號與儀式一他都是不以為然而且感到可笑可悲的,他又是一位“改革派”了。其實呢,他很快就適應了東方不敗的種種儀式,在當權之後,“改革”也免了,為了“一統江湖”他做得比東方不敗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如左冷禪與嶽不群,他們看是“正派”與“正義”的代表、與“邪教”勢不兩立、看似是“天下蒼生”及武林同道的希望之所在,然而他們的所作所為,卻無不令人齒冷心寒,毫無正義與正直的“正派中人’的“理想”可言,而隻有陰謀陷害殘忍凶惡,為一己之私卑鄙無恥,與東方不敗、任我行等毫無二致。進而莫大、定閑師太、方證大師、衝虛道長……這些正人君於雖無大惡,但為了實際的利益與厲害,也自不免常常“從權”,常常顧不上什麽“道義”,同樣地什麽都做得出來,同樣地無所不用其極。
“達而兼濟天下”這一“理想”算是給徹底地摧毀了、破滅了!同樣地,“窮則獨善其身”也是做不到的。小說的開頭,福州“福威鏢局”的老板林震南就是一例。在江湖中,林震南可以算是一位‘安分守己”的嫖局老板了吧,他對他的兒子說:“……江湖上的事,名頭占了兩成,功夫占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賞臉了。你想,福威鏢局的鏢師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那有這許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鏢師若不幸傷亡,單是給家屬撫恤金,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咱們的家當還有什麽剩的?所以嘛,咱們吃鏢行飯的第一須得人頭熟,手麵寬,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進而,更明確地,書中如此寫道:
林震南又噴了一口煙,說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爺爺。然而這份經營鏢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從福建往南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基業,是你曾祖闖出來的,山東、河北、兩湖、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裏創的。那有什麽秘訣,說穿了,也不過是‘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八個字而已。福威,福成‘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說福氣比威風要緊,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冤家這八個字而來,倘若改做了‘威福’,那可就變成做威做福了,哈哈,哈哈!”
林震南有這種想法,“兼濟天下”自是談不上的,“獨善其身”料來總是可以的。然而卻沒想到小說一開頭(正當他說這一番話時)便大禍臨頭,而且是滅頂之災。如前所說,正是“匹夫無罪,懷壁其罪”。林震南不練什麽辟邪劍法,以為靠著“多交朋友,少結冤家”這“八字方針”可保身家福祉,然而江湖上一向是無法無天,強者為尊,林震南家藏寶發卻不練之,自然是難以“獨善其身”,相反卻要使整個家庭及其債局都遭滅頂之災。
林平之這位少鍋頭雖談不上有多少德行,有多少“兼濟天下”的好處,然而畢竟也不是什麽壞人,偶爾扶弱濟困的事也幹上一幹。本來靠著“祖萌”,按說是頗可以“獨善”的。然而卻被無情殘酷的餘滄海弄得家破人亡,從而卷入江湖上的無盡的仇殺之中。他本無什麽“一統江湖”之誌,但卻被一幹欲圖“一統江湖”的某雄所利用,一直充當著這些人的工具。先是木高峰,再是嶽不群,繼而左冷禪,這些人對他看似好意而有恩,但實際上卻是各懷詭胎。從而使得林平之這一頗令人同情的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公子,也逐漸變得陰鴛而又殘毒,隱隱然又是一個新的“君子劍”兼“偽君子”嶽不群。以至於世間唯一對他具有真情實意、深情厚意的嶽靈珊竟反而命喪他手!他之報仇本是值得同情之事,然而他這位“複仇之神”實際上早已變成了“報仇之鬼”,變成了一個怪物,變成了一個喪心病狂失去人性的魔頭。林震南、林平之父子的遭遇或許還沒有什麽代表性。那麽,衡山派的劉正風追求藝術上的自由,重視莫逆於心、至情至性的友誼,想要金盆洗手,從此退出武批這本是對人毫無損害的一件軌然而沒想到同樣不容於武林,不容於“正道’,從而也弄得家住人亡、身遭慘死。
再說杭州西湖孤山梅在的“梅在四友”黃鍾公、黑白子、禿筆貌丹青生四人分別因酷愛琴、棋、中、畫---這四人的名字及其所愛具有極大的象征性---因而隱姓埋名,欲享受琴棋書畫的樂趣,卻無法做到,卒以身殉,因為權力鬥爭(政治)的哪一方都不能允許。小說中的梅莊四友的老大黃鍾公臨死之前說了一番話:黃鍾公轉過身來,水牆而立,鐵道:
“我四弟兄身入日月林教,本意是在湯湖上行俠仗義,好好做一番事業,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弟兄早萌退誌。東方教主接任之後,寵信奸佞,鋤除教中的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做。討此差事,一來得以遠離黑木崖,不必與人勾心鬥角,二來閑居西湖,琴書譴懷,十二年來清福也已享得夠了,人生於世,憂多樂少,本就如此……”說到這裏,輕哼一聲,身子慢慢地軟垂下去。黃鍾公自殺了。這一番話可以說是“窮而不得獨善其身”以及“達而不得兼濟天下”的最好的揭露。同時也是對江湖中爭權奪位的政治鬥爭的肮髒內幕以及欲作隱士而不能得其善終的苦衷的深深的感歎!林震南、林平之、劉正風、梅莊四友等這些人欲“獨善其身”而不可得,固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悲劇。---曆史上的稽康等人的悲劇其實與此互通,早已說明了權力鬥爭的根本性質及其厲害之處。---同樣做小說中東方不敗、任空行、左冷禪、嶽不群、餘滄海,尤其是天門道人、定閑師太、莫大先生、方證大師、衝虛道長……等等這些人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悲劇人物。正如作者在這部書的《後記》中所說:“那些熱衷於政治和權力的人,受到心中權力欲的驅策,身不由己去做許許多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實卻是很可憐的試想,左冷禪、嶽不群、東方不敗、任我行等這些人。不都是做了自己內心的權力欲的奴隸,從而害人害己,不得善終麽?小說中的這些人物基本上都沒有什麽好的下場。這一方麵固然是一種“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古老的理想主義觀念的產物。而另一方麵,這些人物的悲劇性質確實也寫在了書中,同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同樣是爭權奪位的政治鬥爭的犧牲。一旦卷入這種政治鬥爭的旋渦,則是想“獨善’而不能,“兼濟”也是顧不上,隻有一往無前地“爭強鬥勝”,結果則是葬送了他人,也葬送了自己。
莫大先生的一曲“瀟湘夜雨”之所以會搞得如此慘惻哀傷,一方麵固然是他“境界不高,不免俗氣”因而“一味地哀傷”而不能達到那種“哀而不傷”的藝術境界,而另一方麵,隻怕正是對江湖中爭權奪位、身不由己這種悲劇生涯的深深的寫照吧,這一支樂曲其實也是可以做為《江湖》的“主題曲”的。
無疑地,小說《笑做江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悲劇。無論正邪,無論‘一統江湖”還是“笑傲江湖”都無一不是以悲劇結局。---這部小說是政治、尤其是中國政治的大悲劇的一個深刻的寓言。---它的深刻之處,便在於對一種政治體製的悲劇與人性中權勢欲的悲劇的雙重揭示。在這種體製中。人性受到極度的扭曲,人性中卑汙之處受到極度的膨脹,從而使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正是:達非兼濟天下,窮難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