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園春-雪 背景淵深】

來源: 弓尒 2019-09-18 14:23:0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152 bytes)

毛澤東在重慶43天,10月11日離開。10月7日,在酬答柳亞子索詩時即席抄錄了寫於10年前的雪詞。隨後報刊上爆發了一場詩詞大戰,焦點在於“帝王思想”,其影響絕不亞於一場政治地震。柳亞子不愧是一位有著透徹解悟力的民主主義者,既有淵博的國學,又有新時代的精神。他關於雪詞的幾個觀點可謂金石之言。他的跋文不可不錄:“毛潤之《沁園春·雪》一闋,餘推為千古絕唱,雖東坡、幼安,猶瞠乎其後,更無論南唐小令、南宋慢詞矣。中共諸子,禁餘流播,諱莫如深,殆以詞中類似帝王口吻。慮為意者攻訐之資;實則小節出入,何傷日月之明。固哉高叟,暇當與潤之詳論之。餘意潤之豁達大度,決不以此自謙,否則又何必寫與餘哉。情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恩來殆猶不免自鄶以下之譏歟?餘詞壇跋扈,不自諱其狂,技癢效顰,以視潤之,始遜一籌,殊自愧汗耳!瘦石既為潤之繪像,以誌崇拜英雄之概,更愛此詞,欲乞其天路以去,餘忍痛諾之。並寫和作,庶幾詞壇雙璧歟?瘦石其永寶之。”

這對於雪詞是不可或缺的一篇文字,知雪詞者莫為柳亞子先生。毛澤東把雪詞首先抄給柳亞子,可謂識人矣!柳文寫出了他人所不能知,而非柳亞子不能語的大實話。70年過去,猶如新文。而當國民黨罵人之作,鴉鳴蟬噪一齊湧來時,柳亞子針對國民黨高層的一位舊友妄說雪詞“帝王思想”的言論,寫了一篇《答客難》,其中有一段極精妙的答辯:毛澤東“是一個政黨的領袖,人民的領袖,自然的領袖。口氣闊大,不同於勾章揪句的小儒,這是無可凝疑的,人家看見他引了‘秦皇漢武’、和‘唐宗宋祖’,還有‘成吉思汗’,便以為他有帝王思想,這完全是狗屁不通的話……20世紀是人民的世紀,隻有人民的領袖,沒有反動的皇帝。非唐薄宋,不正是毛潤之偉大的表現嗎?《沁園春·雪》說得好:‘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不是正告一般獨夫民賊所專製的壽數已終、人民的世紀開始嗎?”

重慶談判結束,一場以雪詞格調為基準的競賽拉開,一時潮流所向,政治談判頃刻間成為一場文化較量,這不是風騷、文采又是什麽?國民黨自恃有舊學耆宿,酸丁魯人輪番上陣。但雪詞中大時代的玄妙又豈是這樣的人能夠解得?國民黨中的文章才俊,在這場競賽中個個顯出刀筆吏的本色。其現代知識水準大概還低於國民黨內的行政官員,其言辭氣質與幾百年前封建官吏謾罵“賤民”犯上作亂的奏章如出一轍。但這些“沁園春”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使唱反調也在雪詞的籠罩之下,完全被雪詞的巨大氣勢壓抑了,打懵了,橫直就在雪詞劃定的一個圈子裏“鴉鳴蟬噪”。傳統文化的精華與糟粕,有了這樣直觀而富於戲劇場麵的一次對質,觀看這場演出的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心理,是國統區人民內心深處的文化判讀。

這一點,國民黨內的有識之士看到了。重慶談判後,中央日報社長胡健中與國民黨CC派頭子陳立夫有一段耐人尋味的對話。胡健中說,我們要領導這個時代,領導潮流,領導不了潮流是危險的。陳立夫說,我們有那麽多地盤,那麽多的軍隊,領導那麽多的人,共產黨有什麽?政治鬥爭靠的是實力。胡健中說,我們隻是領導了一大群人,可是沒有領導這個時代。

談判和詩詞大戰都可以說是表層,實質的問題就是潮流是誰掀動的,是誰在領導。雪詞的發表等於又一次大手筆的創作,它掀起的潮流就是一篇領導時代的宣言,是兩個中國之命運的較量。中國知識界,第三種勢力的精神選擇和意識歸屬從這時就開始了。一種更深更大範圍內的政治文化心理的從屬跟隨也開始了。在同一塊土地上生長起來的人們,找到了對共同山河共同曆史的寄托和相屬,找回了漫漶在現代時空中的記憶坐標。由於一位大手筆的創作,中國詩詞產生了這樣大的力量,古典美學的存在價值燦爛地和現代性聯結起來,成為認同當今、認同和參與當今民族主體性創造的橋梁。

但誤讀也是非常之強烈,一種是有意的,落入政治鬥爭攻訐對方的招術;一種卻是認真的,譬如王芸生,具有代表性。王抗戰後期開始主政《大公報》,雪詞在重慶流傳時,他寫信給傅斯年:“孟真先生:日前之晤,承問笑話,忘記談一事,即毛澤東近作之沁園春也,特另紙錄陳,以見此人滿腦子什麽思想也。”雪詞在報刊發表後,王在《大公報》發表了《我對中國曆史的一種看法》,文章回顧了兩千年的專製史後說道:“中國曆史上打天下,爭正統,嚴格說來,一者是爭統治人民,殺人流血,根本與人民的意見不相幹,勝利了的,為秦皇漢高,為唐宗宋祖,失敗了的,為項羽,為王世充、竇建德。若使失敗者反為勝利者,他們也一樣高居高位。淩駕萬民,發號施令,作威作福,或者更甚……”王進一步表明自己的寫作旨趣:“這篇文章,早已寫好,旋以抗戰勝利到來,國內外大事紛紛,遂將此文置於箱底……近見今人述懷之作,還看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比量,因此覺得我這篇斥複古、破迷信並反帝王思想的文章還值得拿出來與人見麵。”王芸生的政治意識屬於自由主義者,他的論點反映了五四以來對中國曆史的片麵看法,但卻有學術商榷的餘地。

實際有關帝王和中國政治,有關朝代更替,在當時的高層知識分子間是一個敏感而熟悉的話題,時代亟盼傑出人物的出現。1945年7月國民參政會7人訪延應當是毛澤東拿出雪詞的外因條件之一。其中黃炎培離延前向毛澤東提出朝代更迭“周期率”的問題,中共諸君能否跳出周期率的支配。毛澤東當時回答: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率。這條路,就是民主,隻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會鬆懈。隻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

這就是有名的“窯洞對”,兩人的問答其聲錚錚,至今如雷貫耳。五四人物,曆史學家傅斯年,見到毛澤東說,我們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劉邦項羽。毛澤東臨別時書贈唐朝章碣的七絕:“竹帛笑盡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毛澤東手跡近年在台灣刊印,書法酷似雪詞風格,顯然屬同一時期。毛澤東在談判結束後回到延安時說重慶之行:“蔣委員長認為天無二日,我偏要出一個太陽給他看看。”這一點,還是柳亞子洞燭明見:“實際小節出入,無傷日月之明。”這就是當時的世情人心,郭沫若在反駁王芸生的文章裏說:“毛澤東是不是在提倡‘複古’,獎勵‘迷信’,鼓吹‘帝王思想’?這些問題要拿出來討論都覺得有點無聊。王芸生也會明白,不會有頭腦正常的人來和他糾纏這些問題的;所以他才,闊步文壇,單槍獨往。威風是很威風,戳穿了畢竟還是有點像唐吉珂德。”

雪詞和雪詞的發表,留下一個曆史的懸念。這個懸念太大,聯結著曆史,也折射著當今,當然還要從整個時代不斷展開的過程中得到不斷的解讀。

加跟帖:

  • 標題:
  • 內容(可選項): [所見即所得|預覽模式] [HTML源代碼] [如何上傳圖片] [怎樣發視頻] [如何貼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