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楊建民:胡適讀毛澤東詩詞
說起來,毛澤東與胡適的相交,時間還是頗早的。最初,他是通過文章知道胡適的。斯諾在《西行漫記》中,引用毛澤東的自述說:“《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運動的雜誌,由陳獨秀主編。我在師範學校學習的時候,就開始讀這個雜誌了。我非常欽佩胡適和陳獨秀的文章。他們代替了已經被我拋棄的梁啟超和康有為,一時成了我的楷模。”
毛澤東後來到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胡適正在這裏當教授。這期間,他們是有過聯係的。胡適的日記裏,曾留下過這樣一筆:“毛澤東來談湖南事。”時間是1920年1月15日。關於這次會麵,胡適在1951年5月讀到蕭三的《毛澤東的初期革命活動》一文時,因為其中兩次提到毛澤東在湖南組織“自修大學”,便引起回憶:“毛澤東依據了我在一九二〇年的‘一個自修大學’的講演,擬成‘湖南第一自修大學章程’,拿到我家來,要我審定改正。他說,他要回長沙去,用船山學社作為‘自修大學’的地址。過了幾天,他來我家取去章程改稿。不久他就南去了。‘自修大學’見於記錄,似隻有這兩處,故我記在這裏。”
毛澤東自北京回到長沙後,隨即給胡適發了一張明信片:
適之先生:
在滬上一信達到了麽?我前天返湘。湘自張去,氣象一新,教育界頗有蓬勃之象。將來湖南有多點須借重先生之處,俟時機到,當詳細奉商,暫不多贅。此頌教安
毛澤東 寄寓長沙儲英源楚怡小學校
七,九
該明信片原件保存了下來。這大約是這兩位重量級人物之間交往的最明確證據了。
因了這一層關係,毛澤東在延安時,曾請去那裏訪問的傅斯年代向胡適轉達問候;借著這片東風,胡適在抗戰勝利後的1945年8月,向毛澤東發一電文,討論國事,力勸毛澤東及中共領袖:“宜申察世界形勢,愛惜中國前途,努力忘卻過去,瞻望將來,痛下決心,放棄武力,準備為中國建立一個不靠武力的第二政黨……”此時兩人的思想,已相去甚遠,毛澤東當然不可能接受胡適的建議。
除去這樣政治、文化的交流外,意外的,胡適還讀到過毛澤東的詩詞,並有過評價。雖然從解讀的角度和興味看,並未顯現出他作為新文學運動開山祖的胸懷,而是帶有一些政治偏見的看法,可是,胡適仍不乏文字敏感。盡管他先前未讀過毛澤東詩詞,可報上誤印製的錯誤卻能立即發現並指出,這功夫還是令人十分佩服的。
1941年2月初,正在美國擔任大使的胡適,從當地的《華僑日報》上,見到轉載的一篇署名“葉林”的文章《關於朱毛的片段》。文章引錄了毛澤東的詩詞各一首,朱德詩作三首。這引發了胡適的興趣。他將文章剪了下來,貼在日記本上,並對兩人的詩藝加以評議。
胡適當時見到的毛澤東詞,是作於1935年10月的《清平樂·六盤山》:
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
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詞中“望斷南飛雁”,報上誤印為“望漸南飛雁”。這個“漸”字,引起了胡適的質疑。他動筆將此字圈了起來,在旁邊加一個問號。“望漸”意思不通,對文字敏感的胡適馬上注意到了。此文在引這首詞時,並沒有詞牌,胡適讀畢,在詞末加注:“清平樂。”
葉林文章中引用的毛澤東的詩,是作於1935年10月的《七律·長征》。這首詩人們雖然熟悉,可當時所見字句與現在發表的略有不同,值得照錄: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浪泊懸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
更喜岷山千裏雪,紅軍過後盡開顏。
與現今定本不同處有二:“金沙浪泊懸崖暖”,今作“金沙水拍雲崖暖”;“泊”字當為誤抄或手民誤植。“浪”字,後來毛澤東自注:“水拍:改浪拍。這是一位不相識的朋友建議如此改的。他說不要一篇內有兩個浪字,是可以的。”“懸崖”是傳抄有誤還是作者當時原文,這裏就不好臆測了。
“紅軍過後盡開顏”,如今版本為“三軍”。現在看來,定本的意味要深長一些,內涵也較廣,可“紅軍”是當時稱謂,作者當時用的就是“紅軍”二字,也有可能。
毛澤東詩詞之外,還例舉了朱德的三首詩。因為胡適也有評價,所以值得略加介紹。
《移太行側》
停馬太行側,十月雪飛白。
戰士怯衣單,夜夜殺倭賊。
《住太行春感》
遠望春光鎮日陰,太行高聳氣森森。
忠肝不灑中原淚,壯士堅持北伐心。
百萬新師驚賊膽,三年苦戰獻吾身。
從來燕趙多豪俠,驅逐倭兒共一樽。
這兩首詩,後來發表時多有改動。例如第一首中“停馬太行側”,後來改為“佇馬太行側”,文氣多了;“戰士怯衣單”改為“戰士仍衣單”,意思好了許多。兩首的題目後來也都有改動。
讀完毛澤東、朱德詩詞,胡適在日記裏發表議論:“毛的詩詞還可看。”針對毛、朱二人均寫舊體詩,胡適感到頗為不解:“兩人各有七言律詩一首。這些新人偏要做舊詩,真可怪!”
1959年,在台灣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胡適,於3月寫作《自由與容忍》一文時,讀到了文物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詩詞十九首》。大約因為大陸大批胡適未久,積了一肚皮的怨氣,胡適便認為這本小書由“文物出版社”(胡適日記裏加有“所謂”二字)出版,“真有點肉麻!”對於寫成並發表未久的《遊仙 贈李淑一》(後更名《答李淑一》)一詞,胡適抄錄了下來,並發表評論:“其中最末一首即是‘全國文人’大捧的‘蝶戀花’詞,沒有一句通的!抄在這裏”:
《遊仙 贈李淑一》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胡適說此詞“沒有一句通的”,是什麽意思?大約是說押的韻腳吧。在當天的日記之末,他這樣說:“我請趙元任看此詞押的舞,虎,雨,如何能與‘有’韻字相押。他也說湖南韻也無此通韻法。”胡適本人是深通音韻的,可他不敢過分自信,還請趙元任來幫忙。趙元任是著名的語言學家,對音韻研究甚深,造詣極高,他的看法,應該是不差的。
這首《蝶戀花》詞,胡適僅從韻腳不協這一點,認為此詞“沒有一句通的”,感覺上有些泄憤的意思。詩詞還應當從內容、意境等方麵解讀,可胡適完全不言及此,有以偏概全的味道。他在前麵所說“最末一首即是‘全國文人’大捧的‘蝶戀花’詞”一句,大約是從其他資料上見到大陸文人寫的有關此詞的解讀文章而發。從胡適的基本觀念出發,這樣過分吹捧國家領袖的做法,是不恰當的。
可以證明胡適對毛澤東詩詞有政治偏見的,還有著名學者何炳棣的一段回憶。1960年8月,何炳棣來到胡適在紐約的公寓。胡適在談話中告訴說,何炳棣在1958年英譯的兩首毛澤東《沁園春》(一為《長沙》,一為《雪》),他看了後很不舒服。何炳棣在英譯序文中對毛澤東的詩詞才華作了肯定,胡適卻誇張地說:毛的那兩首詞裏的有些句子,還不配稱為薛蟠體呢。何炳棣堅持不讓。他指出毛澤東詞的修辭、氣魄、意境(例如1925年所寫的《長沙》,前半寫景之中摻進社會達爾文主義影響等等),皆有可取之處。胡適還堅持自己的看法。何炳棣另辟蹊徑,說胡適在與黎錦熙、鄧廣銘合寫的《齊白石年譜》中,稱讚齊白石的詩作得好,好就好在他的薛蟠體,為何現在對毛澤東的詩詞又用雙重標準來挑剔指摘呢?胡適略思考一下,忽然用英文說:“But I have to admit that Mao is a powerful prose writer.”(但是,我必須承認毛是一位有力的散文作家。)
何炳棣也隨即用英文回應:“Now,since the father of the 20th-century Chinese Renaissance says that Mao is a powerful prose writer,how can he be too lousy a poet?!”(既然中國20世紀文藝複興之父都承認毛是一位有力的散文作家,他怎麽會是一個糟糕的詩人呢?!)聽到此,胡適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顯然,胡適對大陸的認識,影響到他對毛澤東詩詞的基本判斷。
據文學史家唐弢先生回憶,1956年時,毛澤東曾說過:胡適這個人也真頑固,我們托人帶信給他,勸他回來,也不知他到底貪戀什麽?批判嘛,總沒有什麽好話。說實在話,新文化運動他是有功勞的,不能一筆抹殺,應當實事求是。到了二十一世紀,那時候,替他恢複名譽吧。
從胡適的為人及為文表現的立場看,毛澤東並不多麽了解新文化運動之後的胡適。那麽,胡適在那以後的歲月,不理解毛澤東,同時很難領會毛澤東的詩詞意味,也就很正常了。不過,透過胡適對毛澤東詩詞的閱讀,我們還是能看出,政治態度的異同,完全可能影響到文學欣賞及評價,雖然我們知道這兩者之間彼此評價標準相距甚遠。
楊建民,《南方周末》 2012-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