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往事】文采風流丹青手,入眼平生可曾有
我見到丹兒的時候,她安靜極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烏黑的眸子,深不見底; 長長的眼睫毛,忽扇忽扇地看著我,不說一句話---她長得象極了她的父親。
丹兒的父親,是我姨姥姥的女婿,我的表姨夫。他出身於一個書香門第,父母是當年燕京大學的畢業生。他自幼就有很高的繪畫天賦,在父母的圈子裏結識了一位近代著名國畫大師,從師學藝很多年。他在插隊中認識了我的表姨,大概在苦難中小資產階級的脆弱本性暴露了出來,他受到了表姨很多照顧...最後倆人順理成章地相愛了。等到他們回城以後打算結婚的時候,卻遭到了他家裏人的反對。雖然我的姨姥姥家也算是有房產,有田產的殷實人家,但畢竟不算詩書傳家,和當年燕京的知識份子完全是兩條不同路線上的家庭。但是姨夫還是義無反顧地和表姨結婚了。隨之而來就是很現實的問題,他們沒有房子。這讓我的姨姥姥犯了愁...姥姥家裏正好有空房子,救了姨姥姥的急..
在我年幼的記憶裏,姨夫也有一雙和丹兒一樣清澈透明的雙眸。他見到我總是微笑著,他象我的父親一樣,謙和有禮,文質彬彬,說話永遠和顏悅色,慢言慢語。我的姥姨(北方的"姥"字有小的意思)那時在學畫,屋裏總是宣紙畫布鋪桌,古硯狼毫聚墨。我總是非常自豪地欣賞小姨的畫作。姨夫也偶爾會手把手地教姥姨畫畫,教了幾次,他很坦率地告訴姥姨,她需要找個老師好好練練基本功。
他的儒雅也有翻車的時候。有一次做公交車,可能因為車子顛簸後麵的人撞了他一下,他氣急敗壞破口大罵,待他回過頭來一看竟是我的姥姥,又連忙尷尬地跟姥姥賠不是。幾十年以後我和姥姨閑聊時,她回憶起姥姥給她講的這個故事,當年姥姥對姨夫的失態大為驚訝...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了,有才華的人猶如久旱逢甘霖,我的姨夫也開始如魚得水,他很快當上了一個工藝品廠的廠長。隨之而來的就是表姨幸福生活的慢慢枯萎---姨夫有了外遇。這個外遇,其貌不揚,而且一隻眼睛失明,失明的眼睛上裝了一個人人一眼都能看穿的玻璃球兒--家裏人給她起了個外號兒---"獨眼兒龍"。全家人都覺得匪夷所思,這麽一位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藝術家怎麽會看上這麽一位神形古怪的女子。老實善良的表姨對"獨眼兒龍"很是友好,時不時還會請她到家中做客。然而,表姨的任勞任怨顯然敵不過思想和精神的契合。姨夫對自己的放縱終於讓表姨的家人忍無可忍,注定,迎接這場資產階級浪漫的,隻能是一場無產階級暴力。有一天,表姨的弟弟妹妹終於按耐不住"一腔苦水,滿腹冤愁",在姨夫回家的路上把他暴揍了一頓..結局可想而知,這個火上焦油的舉動使得表姨再以無法以她自認為溫柔的方式保全這場婚姻..多年以後,當我和姥姥一起看《渴望》時,我看得出她老人家有多麽地憎惡王滬生。我也想起過丹兒,我更慶幸自己沒有和丹兒的命運一樣。
我的這位表姨夫早已成為當代著名畫家,當我在百度百科上看到他的照片時,他幾乎和我年幼記憶裏一樣,寧靜而謙和..對藝術家來說,人格的不完美遠遠不能掩蓋天賦的光芒。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時效太短了,從古至今,文藝的最高境界根本就是藝術家自己個性的張揚。
我有幾十年沒見到丹兒了,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想她已經懂得了家裏正發生著什麽。她仍然是那麽安靜,大大的眼睛忽扇忽扇地看著我,象我年幼記憶中她的父親一樣,沉靜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