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沛流離

來源: 2022-08-06 14:50:35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顛沛流離

 

記得第一次坐飛機離開北京,看著連綿的青山長城越來越遠,想到就要開始顛沛流離的生活,一種突然的依戀和莫名的害怕襲上心頭,眼眶裏竟有些濕潤。

鄰座的一對情侶,同樣是遠赴重洋留學美國,卻有說有笑,滿是憧憬和期待。人一定是適合群居的,我想。即便置身於浩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也不會象孤單的人那樣感到心底的無助,也不需要時時被那些何處是歸家的思緒所困擾。

如今流落在這異鄉,已有多年。每次回家鄉看望親人,已習慣了聚散分別。不再激動,也沒有多少感傷。普希金說:“習慣就是幸福”。或許這就是從前尋覓的歸宿。

那年夏天回國的飛機上,鄰座的是一位老太太。衣著樸素典雅,滿是皺紋的臉上透著文靜端莊。花白的頭發整齊地盤起,用寶石藍的七齒發簪紮著。她的丈夫,頭發同樣花白了,在過道另一邊的座位上。兩人有時用手碰碰胳膊,拿些小包裏的物事交給對方。幾乎不用說話。這該是一種默契的境界吧,神情的交流已遠高於也快過語言。

空姐給老太太遞飲料時灑了幾滴在我身上。說了幾句禮貌的客套後,我們聊了起來。她此行在北京轉機去香港,參加侄子的婚禮。順便回去看從前的親戚朋友。我自然地問起她什麽時候離開的香港。她想了想,似乎在久遠的回憶裏翻過自己從前的影子。嘴角現出一點點微笑。然後開始講她的故事。


她出生在廣西沿海的一個小鎮。七歲那年,日本人打到了廣西。家裏的大人小孩,除了一個還單身的叔叔,其他都收拾了細軟,開始了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

她們離開家鄉的第二天,日本兵就占領了小鎮。一路上到處有拖兒帶女的難民,時時還有日本人的飛機扔下的炸彈。我想起林徽因寫過她家南奔逃難時,一枚炸彈就在她們歇腳的旅店門口爆炸。這樣的場景,在當時竟似日常一般。

她們一路逃到越南。日本人又殺到了越南。於是她們又輾轉到了老撾,卻沒了盤纏。隻好暫時住下,男的出去打工,女的做點手工貼補家用。

她說她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在黃昏時分,她坐到門檻上,用餓得昏花的眼睛看著血色的夕陽,等父親打工買了食物回家來。有飯吃的時候,父親就把她抱起來到桌邊,先給她吃一口。那些一無所獲的日子,父親顯得愈發的疲憊,一言不發地獨自走到屋裏去。

這一段她說時呼吸急促了一些。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但也沒有哀傷。而是對歲月的寬容,和一絲對童年的留戀。

戰爭過去了,生活卻依舊困苦。一家人遷至澳門,最後到了香港。二十多歲的時候她來到美國,結婚生子,打工做生意。辛苦工作了一輩子,終於退休了,又開始幫兒女將孫子外孫帶大,一轉眼又是十五年。

“您有沒有再回去過廣西?” 我問。

“沒有。從前那個唯一留下的叔叔,後來將老家的房子賣了也去了香港。算起來在香港的親戚更多一些。這也有很多年沒有回香港了,多少有些回家鄉的感覺。”

“那您和先生是傾向於以後在香港度晚年,還是留在美國?” 我忽然對這一輩經曆了戰爭經曆了磨難的老人是如何看待故鄉有些好奇。

她轉過頭看了一眼老伴,回頭說:“還是會留在美國吧。畢竟孩子們都在這裏。” 她拿出手機,給我看裏麵她的女兒外孫們的照片。剛才故事裏的那一點滄桑感被詳和的幸福取代了。

漂泊一生,能給人安寧的,不是車水馬龍的城市,不是花香鳥語的田園,不是雕欄玉柱的樓閣,不是觥籌交錯的酒局。還是那些在寒冷的時候帶來溫暖,饑餓的時候互相扶持,成功的時候最願分享,落魄的時候給予希望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