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二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在網上閱讀，iPad屏幕上方突然跳出姐姐要求語音通話的微信提示。我下意識地看看時間，心裏“咯噔”一下：怎麽會是這個時候？北京才半夜啊！慌忙接聽，電話裏沒有聲音，我連著“喂喂”了幾次，終於聽到那邊的哭聲。先是抽泣，繼而大哭！“怎麽了？到底怎麽了？你別急，慢慢說！” 我的心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

 

是年邁的母親突然離世了。就在半夜，沒有征兆，晚飯還吃得好好的，甚至比平日多吃了半碗，睡覺也是按她的老習慣，九點多上床。可到半夜，熟睡中的姐姐、姐夫卻被一陣敲擊聲驚醒了，懵懂中弄清楚是隔壁母親，急忙衝過來，叫她，沒有反應，呼吸脈搏都已經相當微弱，血壓更是急劇下降……母親沒等到救護車來就撒手去了。

 

這怎麽可能？怎麽會？！

 

母親上周才過了九十歲生日，因為是大疫期間，無法召集親友，姐姐姐夫就在家大做了一桌宴席為母親慶生。我們一家也都和老太太通了視頻。母親喜歡視頻，她聽力不好，在屏幕上看著你就什麽都明白。看見兩個孫子母親不用猜：大的二十二歲，今年大學畢業；小的小十歲，正是調皮的年齡，中文除了爸爸媽媽奶奶以外就會包子餃子粽子肉丸子之類的吃的。奶奶喜歡一遍遍地叫倆小子的名字，睜大眼睛看著他們，看就行了，不用別的。那情景好像就在眼前，就在昨天！

 

震驚，但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姐姐說過幾次，老太太精神越來越差了，雖沒有大病，腦子也清楚，可整個人卻衰弱得很，到了這個年齡，什麽都不好說。這個“不好說”讓遠隔重洋的我時不時陷入一陣憂慮。一直盼著回來看母親，早計劃好了，本該去年四月，因為國際間突發的緊張局勢，母親說，不急這一兩天，再等等到秋後吧。可秋後偏逢小兒子有一個全省的統一考試不宜錯過，加上老大實習忙抽不出身來，就和太太商量，幹脆再等幾天，來年開春大兒子畢業了，全家一起回……

 

敲定了假期，我的，太太的，一月份正要準備訂票，國內卻突然傳來不明原因肺炎爆發的消息，先是封武漢城，繼而封省，封全國，國際上更是斷航的斷航，限製航班的限製航班，一時間風聲鶴唳……每天關注著國內的局勢，我心急如焚，湖北能挺過這一關嗎？北京呢？何時能出現拐點？四月的行程可否成行？或許，沒那麽糟糕，等到春暖花開，一切就會過去，總會過去！等吧。

 

等待。母親也一定在等或者盼，盼孩子們遠道歸來的那一天。她一定在她那翻得皺皺巴巴的小本子上做好了標記。母親喜歡把什麽都記下來：小雲哪天回來，燕寧一家，大女婿六十歲生日是哪天，外孫出公差路過北京的日期，孫子什麽時候大學畢業……當然還有每天的小說連播、xx電視劇播出時間……等待和期盼塞滿了母親的日子，也一定讓那些日子變得溫暖、美麗。

 

盡管也不缺煎熬。誰沒有過掰著指頭算日子的經曆？這時你就像跟著一個搖搖晃晃的小腳老太太走路。時間從來都不緊不慢、處事不驚，你急她不急。小時候更憋不住，盼媽媽下班，盼過生日，盼新衣服，盼好吃的，盼過年……有時好吃的來了大人還不讓吃，說得等人都到齊了。可啥時能到齊呢？

 

急著，盼著，日子就一天天過了，不知不覺大半生、一生！誰又能說她走得慢呢？多少希望得到滿足，讓人欣喜若狂，又有多少錯過讓人抱憾、失落：一個人，一次機會，一個緣分，一個許諾……

 

母親終沒能等到春暖花開那一天，我也終於錯過了給母親的最後一個擁抱,

對她說，我愛她，我感恩她給我的一切。生活也許就是這樣，總是不完美，總是充滿了遺憾、不確定……然而深愛一個人又是多麽的幸福，哪怕你終歸躲不掉一份失去的憂傷！

 

姐姐那天淩晨再次微信視頻過來，對我說，丁，媽媽要走了，別回來了，這個時候你回不來，誰都來不了。再看一眼媽媽吧！

 

鏡頭裏，母親是那麽安詳，雪白的頭發有些淩亂，仿佛睡去了，就像她以前下了夜班抓緊休息時一樣。那時一看見母親回來，我就賴著不肯去幼兒園，像她保證自己玩兒，不吵她，姐姐說不行，母親卻總是第一個放棄了防線……

 

望著母親，我跪下來，把臉緊緊貼在屏幕上……

 

窗外大雪紛飛。

 

2020年3月於多倫多

原載美國《世界日報》“家園” （原題“再見媽媽”）， 2020年5月2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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