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渡》下部 《二十九》悠悠一曲芳草渡 (結局篇)

來源: 米魚 2020-10-07 15:59:3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5356 bytes)

清朝滅亡之後,兵荒馬亂的日子卻遠遠沒完,各省各郡山頭林立,軍閥武力紛爭不斷,搶地盤,爭資源,屯兵力,爭權奪利,你來我往。

民國了,男人們腦後的辮子全剪了,女人們也不用纏腳了,新學堂,新思潮,夾雜著西式軍校和漂亮洋樓的興建,新鮮事物的不斷湧入,民眾有欣喜,有困惑,更有著全新的希翼與夢想。

為了大局著想,才剛剛當了幾個月大總統的阿文在南北和談之後退出,把位子讓給了重兵在握的北軍統帥袁世凱。阿文一向把“天下為公”作為政治家的道德指南,雖則不指望人人如是,當時卻哪裏能夠猜得到:此袁氏的私心與野心極重,又狡猾多端。袁氏一邊信誓旦旦,應當廢除帝製,民主共和,南北統一,可背地裏,卻一直盤算著黃袍加身當皇帝的美夢。阿文的想法卻單純:國家統一,比誰來當總統要重要得多!總統都有任期,遲早都要換人當,能夠以一己退出換來全國的統一與和平,怎麽樣都是值得的!他本人,更樂得抽出身來,全麵勘察中原大地,為飽受戰火蹂孽的家園,盡一份他力所能及的實際力量。他希望能把清朝沒有能夠完成的覆蓋全國的鐵路網再次提上日程,他夢想能興建停泊遠洋輪船的東,南,北國際良港,他有太多太多的強國點子想去一一實現。。。。。。

鍾淩因為作戰勇敢,被當地人稱為“戰神”,威名遠播。軍閥土豪們紛紛想要把他的隊伍網羅到自家旗下,不停地前來威逼利誘,把他攪得不勝其煩。他心不在打仗,更無意去搶地盤,於是把西部雄門的弟子集齊了,當眾把莊主位子讓給師爺,希望他能夠把隊伍解散,或成為民勇,隻為保護家園,沒有必要再為任何的隊伍賣命。師爺含淚接過鐵木紅玉,說道:“鍾莊主雖則驍勇無比,卻心懷慈悲。這次在槍林彈雨中保住了咱西門的弟子,大恩大德!我明白你的心意,也希望世事從此平安,我們能夠居家過日,過上太平日子。日後若是鍾莊主有任何需要,我們西門一翼必定會再次出力,萬死不辭!”鍾淩感動道:“我這條命就是前莊主給救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隻要你們能夠好好地活著,我也就放心啦!”遂灑淚而別。

鍾淩吩咐小方子帶著南門的弟子們回到佛山,如從前一樣開武館授課,強身健體,事事小心。除非有自己同意,不許介入與本門無關的械鬥。小方子連連點頭:“知道的師父,您就放心去找師母團聚吧!別忘了給咱捎個信兒,到過節了,咱就去給您和師母問安!”

鍾淩歎了口氣,卻轉身問齊敏道:“我離開京城之後,大鍾寺裏可還好?老方丈可還安好?”齊敏答道:“我離開之前還去見過他老人家,他身體不太好,晚上咳得可厲害。寺裏的事都有弟兄們在看著呢,放心吧。其實這年頭也沒有多少香客了,大鍾也早不敲了,還藏在那裏。。。大家就在附近種點地,種些菜,養幾頭豬,湊合著過唄。”

鍾淩點了點頭:“我先跟你們北上,見見他老人家。”轉身又問上海弟子:“上海那邊呢?我那間宅子誰在用?”弟子回道:“師父的房子好好的!大夥兒都約好的,每年初五都回到那兒聚呢,帶上老婆孩子,好酒好菜,可熱鬧了!平時那房子就空著,不知是誰找了一對流浪的母子在看著,擦個塵掃個地什麽的。。。他們都說,那女的長得可有幾分像師母。。。”

小方子撲嗤笑了,翹起大拇指:“幹得好!”

鍾淩卻在心裏歎息:他隻帶著阿韶去過上海一次,她和弟子們也隻有過一麵之緣,卻是誰都清楚他多年的心事和想念,都想著他和她能夠團圓,殊不知,世事弄人啊。。。

緩緩點頭,喃喃道:“也好,也去上海看看吧。”

老方丈是真的老了,虛弱地躺在床上,身形消瘦,不停地咳嗽,滿是皺紋的枯瘦麵容,唯有雙眼仍然清澈,仍然慈悲。鍾淩見到他,忍不住掉淚道:“晚輩這些年雜事纏身,沒有前來給您請安,真是萬萬不該!”

老方丈笑道:“還能見上一麵,就是喜。別哭啦,老納還想聽聽你這些年的故事呢。”

鍾淩擦幹淚水道:“不著急的,咱京城的家就在您這兒,還要多住些日子呢,晚上咱慢慢再聊個夠!”一邊暗暗差齊敏立刻用最快的方法聯係南方,去買王家的咳嗽靈藥。他寫下字條,讓齊敏他們去找長洲的敬仁藥店,心想南端的小鎮應該沒有太大的戰亂,敬仁藥店這些年應該還在吧!他記得阿韶說過,王家祖傳的靈藥專治咳嗽,現在也顧不了這麽多了,先把藥買到再說!

小方子在佛山接到鴿信,哪敢耽誤?當即親自開船南下,半日已到長洲。他從未去過那裏,一到岸就打聽哪裏有敬仁藥店?當地人笑了:“一路行啦,對麵江,最多人去的那家就是!”

小方子大喜,心想師父真乃神人也,這麽個小地方的小小藥店居然也知道!

敬仁正在店裏忙碌。這些年來,逃難南下的人眼看越來越多,藥店的生意不減,問診的人更多。他天天在店裏看診,如老父當年一樣不分貴賤,不顧寒暑,隻知一天到晚看病開藥。小方子進得門來,隻見人頭湧動,卻不知哪裏是看診,哪裏是拿藥?此刻也管不得了,拿出威勢來大喝一聲:“誰是敬仁?老子要買藥!”眾人多是老實的本地人,聽他這樣一喝,以為是新的官府大人來了,嘈雜聲一下子靜了下來,還讓開了一條路讓小方子進到裏麵。敬仁站了起身,滿臉寒色:“是誰啊?這麽大聲,想占隊還是想拆店?”他雖然不會武功,但是王家在此鎮尚有餘威,一般人可不敢胡來。

小方子轉了臉色,陪笑道:“您就是敬仁?打攪打攪,不好意思,老人家有急病,需要救命藥!”一邊讓手下遞上一張紙條,一錠銀子。

敬仁打開紙條一看,上麵潦草地寫道:“急需長洲敬仁藥店的王家祖傳咳嗽靈藥,多少錢不拘。鍾淩字。”

他心裏一動:鍾淩?他雖從未見過麵,名字卻是如雷灌耳,聽堂兄們多次提起過,莫不就是家姐在海外的故人?當下沉思不語,上下打量小方子,半晌才說道:“這藥不在店裏,你跟我來吧。”跟店裏的人員吩咐了幾句,又朝排隊的病人拱手道歉:“原諒原諒,請容我先去處理一點急務再回來。”遂領了小方子,往王家祖屋的方向走去。

阿韶正在天井忙著曬草藥。她現在不喜出門,在家看書,曬藥,種花,偶爾畫幾筆山水花草,就占去她白天大部份的時間。敬仁他有家裏的鑰匙,祖屋就在河邊街,離藥店很近,他時不時會回來吃個午飯,睡個午覺,甚至訴訴苦什麽的。聽到門響,她不以為意道:“今天怎麽這麽早?餓了還是困了?”轉過頭,居然一眼看到小方子,竟驚得說不出話來。

小方子大喜過望,一頭跪了下去:“這裏竟然就是師母的家?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呀!”手下的人見狀,也齊齊跪下,同喊師母好!

阿韶鎮靜下來,問道:“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你師父可還好?”

小方子腦筋轉得快,聽到這樣一問,靈光一閃,居然弄出一麵苦相,還擠出幾滴眼淚來:“師父他老人家很不好,很不好哇!這不,他從北方直接差我來這裏取靈藥了。。。不對,他是怕您知道之後會擔心,才差我來買,不是來取。。。”

阿韶打斷他的話頭:“他得了什麽病?除了咳嗽之外還有哪裏不好了?”

“我也不太清楚,隻知道他在京城病得可重了!我又不在他身邊,聽師兄們說,都出不了門了!”小方子嘴裏在胡說撒謊,心裏卻在給自己掌嘴:師父您大人有大量哇,我這可都是為了您好。。。

阿韶盯著那字條,是他的字不假。周圍的事物此刻全變得恍惚,什麽都不重要了,她也快站不住了,腦海裏隻不斷地循環重複著:京城。。。病重。。。

她忍住淚,扶著盛著草藥的木架,抬頭看了看天井外的藍天,再深深地吸了口氣:“你們就在這裏等著,我先去拿藥,馬上跟你們北上!”

小方子高興極了,跳了起來!“好好好!等等等!讓我馬上安排好車船就走!”

北上的路途裏,本來能說會道的小方子卻是反常地一路沉默,他心裏踹踹的:如果這事給搞砸了咋辦?師父不來見師母,自有他自己的理由,我這亂插一刀會不會反而會讓他生氣?把自己逐出師門去?越想越沒底兒,又怕在阿韶麵前露出破綻,自是閉嘴不語。阿韶卻在心裏暗自著急,見小方子苦著臉,又不肯說話,更是難受,巴不得立馬就能趕到他的身邊。

鍾淩和以前一樣,跟老方丈徹夜聊天。老人家本來就咳嗽睡不好,鍾淩心想就跟他說些高興的,老人家累了自然就睡了,也不介意會聊到多晚。他跟他說峨眉山上的金頂,藏在丘陵深處的唐代大佛,長江沿岸那些高喊著號子的纖夫,曬得那叫一個黑實!周身油亮,熱天裏就隻脫剩個褲衩;那些個川菜呀,辣得喉嚨痛!那邊尚武的人說話,蹦來蹦去兩句不離“老子”;山裏的妹子漢子,其實都長得挺好看呢,善歌又喜舞。。。

老方丈聽得高興,麵帶笑容,末了歎氣道:“其實我這廟裏,也有過風光的時候。。。唉,不知道什麽時候,那口永樂大鍾還能夠重新敲起來,那才是太平盛世啊。。。”眼裏不知不覺竟含了淚水,合掌又道:“老身將不久於人世,唯這大鍾。。。還望少爺能夠保護好,讓新的衙門大人們知道,這可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好寶貝啊,可別耽誤了,還能敲個洪亮。。。”話未說完,喘咳不已。

鍾淩心疼,趕緊勸他別說了:“您老放一百個心吧!我明兒就給孫先生他們的新政府捎個信兒,請他們派些人來好好保護,管理這口大鍾!”老人家點了點頭,這才安然睡去。

鍾淩睡了個好覺,第二天快到晌午才起來,見到老方丈還在另一張木床上閉目安睡,有些奇怪。走過去一看,方知老人家已然完寂,這下可忍不住了,跪在他身邊大哭不止。

三天後,待把老人家的後事辦完,鍾淩也接著病倒了,病勢洶洶,昏迷不醒,水米不進。這輩子所有的生離死別,苦難坎坷,此刻洪水一般猛襲攻心,把他整個兒地擊倒,淹沒。他沒有力氣反抗,甚至連求生的欲望都沒有,隻覺得昏乎乎,熱騰騰,浮雲一樣升在半空不著根兒,所有的力量和思維都早已離他遠去,隻剩下一架浮空的軀殼,連靈魂都不著邊際。

然後,奇怪地,他不再升騰,被什麽托住了似的。他感到一陣清涼,聞到了久違的花香,接著有雨,一點一滴地落在他幹旱的雙唇。他飄落到什麽地方了?夏威夷?蓬萊島?好像還聽到歌聲,低低的,柔柔的,如風似霧,飄近,又飄遠。。。

阿韶把昏迷不醒的鍾淩抱在懷裏,淚水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臉上。她不知道該如何喚醒沉睡高燒中的愛人,她用藥酒輕輕地摩挲他的臉,他的四肢,最後讓他靠著自己半躺著,讓他傾聽她的心跳,她輕柔的歌聲:

               我曾目睹你的美麗

               蒙娜威莉島上最嬌豔的玫瑰

               愛情的鳥兒曾也駐守

               在你潤澤的唇間汲取甜蜜

               那樹蔭下的英姿

               那個深情的抱擁

               回首往事甜蜜如初

你是屬於我的

而你對我的愛

從未遠離。。。

 

終於他醒了,眼睛迷茫地看著她,雲裏霧裏,疑幻似真。他看到她的淚水,她綻開的真誠笑容,歲月的風霜留在她臉上,然而無損她半分的美麗。。。

他哭了,他伸出雙手,把她緊緊地抱在懷中。從此千山萬水,再也不能把他們分開。

那一年的除夕,永樂大鍾在子夜時分敲響,聲震方園。鍾淩的弟子們,朋友們,從四麵八方趕到大鍾寺,有的甚至從海外回來。年初五,廟裏張燈結彩,人聲鼎沸,香火旺盛。寺外的空地變成了大型的遊園會,除了不能夠喝酒吃肉,有歌,有舞,有猜謎,有大戲,有各式各樣的天橋遊戲,大人小孩都玩得開心盡興。此後的每一個農曆新年,附近的百姓都聽得到洪亮遼遠的鍾聲,為全新的一年祈福平安。

(全劇終)

 

(2020年一月,武昌初稿

2020年十月,波士頓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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