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死不招氣概
一年回京,和從小的鄰居小紅聊天,她告訴我,樓裏另一個從小的鄰居小麗,前兩天不知為何,突然提起她家三十多年前被人偷走的那棵大向日葵的事,而且至今仍然耿耿於懷,義憤填膺,那件事對她家的傷害甚重,又是個破不了的無頭案,成了他們家的一塊遺傳心病。小紅還說,她當時差點說漏了嘴,把案情泄露出去,一想到還未向此案的案主兒——我——請示,就又把話咽回去了,所以這事對小麗一家至今是個謎。
小麗家是頭文革二三年前搬來的,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事先什麽動靜都沒有,突然間冒了出來。那天我外頭玩回來,到了單元門口,看見樓下江家姐妹正和幾個黑得像炭塊兒的女孩子跳皮筋,長那麽大,還從未見過這麽黑的女孩湊在一起,她們生著大大的眼睛,因為不認識,也都好奇而陌生地看著我,眼白亮亮地閃爍在黑黑的麵孔上,很是觸目驚心。我悄悄問江家最小的妹妹:“是你們的親戚還是朋友?”
怎麽這麽黑!這句我給強壓下去沒問出口,因為自己白不到哪兒,多少有點心虛。江家妹妹當時還拿著勁兒不告訴我,顯擺她認識的人多,我心說,不告訴拉倒,這麽黑的人,到了晚上都找不到,我才不稀罕認識呢!第二天出去玩,看見她們也在外麵玩,才知道是新搬來的鄰居,有了他們,才鬧出日後向日葵的案子。
65年,我在樓後的地裏種了兩棵花生,圓圓綠綠的葉子伸胳膊踹腿兒長得生機勃勃,我把在自然課上學過的花生知識都實踐在它們身上了,盼望著秋天一到享受豐收之後的喜悅。誰料到,還未等它們真正成熟時,就被人殘忍地殺了,劊子手是到小麗家來作客的一對兒夫婦,女的是個矮墩墩的胖子,清早起來站在小麗家的後涼台觀風景,一眼瞥到了我種的那兩棵花生:“喲,這小花生兒長得還真不錯咧!”
我當時也正在樓上自家的涼台上,聽她表揚我的花生長得好,心裏美滋滋的,再一看,她居然翻過涼台的欄杆跳了出去,伸手就要去拔我的花生!小麗的弟弟圓圓就站在她旁邊,一句製止的話都不說,我在樓上急得大喊:“不能動,那是我的花生!”
女人像沒長耳朵,下去就把一棵花生揪出來了,圓圓則抬頭望著我傻笑,我站在涼台上目瞪口呆,怎麽也不能相信居然還有這種人,光天化日,眾目睽睽,明火執仗地搶劫!事後我下樓找圓圓家人算賬,誰曾想他們家人都拿著當笑話聽了,沒人把我當回事,好像那兩棵花生本是種給胖女人的,現在回想起來,我仍舊不太明白,是年紀小小的我就有著一腦子私有觀念,還是拔掉人家種的東西屬於革命不應計較,《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是說“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嗎!難道小孩就不算革命群眾?!
胖女人拔了我的花生,小麗家人的態度又如此惡劣,我一氣之下把另外的一株花生也挖出來了,主要是怕這個胖女人再給拔走,那我就連個花生皮兒都見不著了。花生因為還未完全成熟,嫩得連皮都能吃,吃得我心直疼,恨得我牙根兒都癢癢,心裏怎麽都拗不過這口氣。我把這事跟小夥伴一說,大家都憤憤不平,夏冰隨口來了一句:“咱們把他們家向日葵拔了!”
小麗家年年都在客廳窗外種一溜兒向日葵,向日葵們整整齊齊地立在窗前,挺著金黃色的小腦袋不厭其煩地整日跟著太陽轉,大有兩情相許、終生不離之勢,要是沒了向日葵,太陽很可能不再露麵也未可知。那年,她家留下一棵長得最大最好的向日葵作為種子,其他的都陸續炒瓜子吃了。那棵種子向日葵不負眾望,竭盡全力地生長著,一粒粒飽滿結實的果實都快把花盤擠破了,碩大的花盤被累累的瓜子壓得低下了頭,同樣的種子同時被種下地,它卻長得如此出類拔萃,鶴立雞群,怪不得人說一龍九種,種種有別呢。由於它的出眾,小麗全家對它百般嗬護,八口人十六雙眼睛輪流盯,生怕有人動了歹心打它的主意,尤其到了夜晚,更擔心人趁黑打劫,全家人輪流值班,每隔一刻鍾就掀起窗簾探視一番,可見他們對這棵向日葵的重視程度,不過老天也沒負苦人心,我的花生還活著時候,那棵種子選手也健在。
夏冰是同學的妹妹,心直口快,一頭卷毛編成兩根半長辮子,鼻頭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小雀斑,說話時有點大舌頭,說急了還會變成小結巴,一雙眼睛骨碌碌的,頑皮中透著機靈,是一個生氣勃勃的野女孩,她的提議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把我們一下子攪得興奮起來。“把他們家的向日葵拔了!”乍一聽,有點大逆不道,不管怎麽說,我們還都是知書明理的規矩孩子,可再一琢磨,卻是個金不換的上等高招,花生對向日葵,油料作物對油料作物正好扯平,誰也不欺負誰,一不做,二不休,我們幾個小孩秘密聚會,製定出精密的作戰計劃。
“我個子高,我負責把向日葵頭拉低。”夏冰自告奮勇。
“我把向日葵頭割斷!”我苦大仇深,關鍵的一環自然當仁不讓。
小紅放風,發現有人來就裝咳嗽;夏兵的姐姐帶著報紙,向日葵一到手立刻卷包就溜;我忘記是否妹妹當時也參加了行動,如果當時她也在場的話,可能就是負責清掃現場,用樹枝把腳印掃掉之類的。向日葵行動工具:削鉛筆橫刀一把,人民日報一張,還未忘記把報上寫的門牌號用橡皮擦掉,怕露了馬腳,別看我們人不大,事可想得挺周全,一整天都處在亢奮之中,神經兮兮的不知手腳往哪兒擱了,隻等夜幕降臨大展身手。
天終於黑下來了,初秋的夜晚十分有詩意,深而遠的天空帶著幾分倦意慢慢地由藍灰色轉為深灰色,像一個瞌睡的巨人緩緩地垂下了眼,呼吸由重漸緩化為清風,夾著秋天特有的成熟味道,拂過樓後那排整齊的楊樹,樹葉子發出似雨的沙沙聲。這種時刻,最舒適不過擁在床上讀書,但我們重任在身不容二心,吃罷晚飯聚在一塊兒漫不經心地在院裏東遊西逛消磨時間。終於,各家廚房裏洗碗筷的聲音消失了,累了一天的人們消停了,窗內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疲憊,小麗家在快十點時最後掀起窗簾無限深情地看了他們的向日葵一眼後,客廳黑暗了。向日葵在夜色中慢慢入睡,四周一片安寧靜謐,隻有蟲在草叢中哼唱著動人的歌,六十年代的北京少有車輛,路燈昏黃,寧靜如蜜般甜美,我們幾個小賊甜蜜之下等待行動。
一切如事先計劃好的一樣,什麽意外都沒發生,看來小麗家這一次在劫難逃,向日葵替他們舍身殉葬,隻是我們自己心虛膽顫。夏冰倒是一下子把向日葵抓到手,我卻慌亂之中用那把小橫刀怎麽也切不斷它的杆,不曾想它居然會那麽硬,夏冰急得要自己試試,還未等我來得及抓住向日葵杆,她就撒手來接刀,結果向日葵一下子又反彈了回去,夏冰還得重新跳起再次去夠花盤,大家第一次作案手忙腳亂。幾雙小手一陣緊忙,終於把向日葵頭連掐帶擰的折騰下來,裹在報紙裏撒丫子就逃,躡手躡腳地上了樓回到我家,又是一陣緊忙乎,三下五除二地把瓜子剝得一幹二淨,花盤掰成小塊卷在報紙裏,讓男孩子趁著黑天甩到馬路對麵海軍院的牆內,就算東窗事發,也是海軍的秦檜所為。一切處理完畢,我們才真正鬆了一口氣,整個行動其實也就那麽幾分鍾,當時覺得恨不得偷了一年,按人頭兒把瓜子公平地分為幾份,各人捧著自己的那一小份戰利品心滿意足回家安寢。
第二天,小麗家炸了窩!全家都被氣糊塗了!他們逢人就打聽種子選手的下落,看見院裏調皮的男孩就橫眉冷對,鬧了好長一段時間,看實在沒有希望才不得已偃旗息鼓,可那股惱火幾十年都沒燒盡,叫人很佩服。最出色的還是我們幾個小賊,第二天沒事人似的,一本正經地跟著小麗家一塊兒氣憤、聲討,幫著尋找賊人線索,怎麽想怎麽覺得賊喊捉賊這句成語是從我們典故出來的。我們人小藝高,居然沒有一個演砸了的,而且一演就是幾十年,實在有些不可思議。現在這幫人裏最小的也五十好幾,回家看父母時經常可以遇見,見麵親親熱熱問長問短,到底是一塊長大的,共同的記憶太多了,不見則罷,一見立刻瘋成一團,可就是小麗一家和她家的第三代,迄今為止仍舊被蒙在鼓裏,哎,這鼓也太大了點兒啊。
我寫完故事後,馬上給當年的賊一人電郵了一份,沒想到在加拿大的妹妹立刻氣勢洶洶地回文與我,並且是用我們老家陝西口音寫的,讀後使我噴飯。她不滿地表示,說她根本與向日葵事件無關,是我栽贓誣陷,就算她當年參加了也絕不會去做那種掃腳印的小角色,她寫道:“打小兒您老兒揍(就)喜歡打擊報複,大家夥兒都知道,臨老兒臨老兒咧你咋害往餓(陝西口音“我”的發聲)這老臉上抹灰捏(呢),餓這一生地(的)清白全毀在您這葵花子兒地裏咧,你咋這損捏(呢),還瞎白(擺)乎餓是那次‘地瓜’行動地(的)站崗放哨兒打掃腳印兒地(的),餓在隊伍裏揍(就)這麽沒地位捏(呢),她魯夏冰是什麽人呀,不揍(就)是一大舌頭嘛,整個一個魯得科夫司機,害(還)把她寫得跟朵兒花兒似地(的),揍(就)欠把你們這夥人送上國際法庭,你還在那兒自己個兒美地(得)屁顛兒屁顛兒地捏(呢),忘咧餓打小兒揍(就)喜歡告密這碴兒咧,餓已經把你們告到聯合國去咧!”
轉眼我六十了,不想把這事帶進棺材,更不能讓小麗家人致死含冤,終於潛伏了近五十年的秘密被抬到桌麵,那日我們單元的孩子大聚一堂吃喝,當我把此事抖摟出來時,小麗家人先是一愣呆住,黑乎乎的臉上眼白閃爍,臉上的表情不易形容,冷場好幾秒後才集體大笑直至昏厥。
今年,是偷竊事件五十周年,當年樓裏的孩子已經有好幾個都走了,活著的也正在走向癡呆,但我們從小就有一種誓死不招英雄氣概,你不服都不行。
當年的小麗姐妹和她們身邊的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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