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之人六月生(上)

來源: 2023-05-04 07:27:24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一個山洪泛濫的災年,陰曆六月,我出生在一個貧寒之家,排行老五。父親是教員、常年在外,母親務農。山洪爆發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洪水的頭子有丈把高。大哥當時十二歲。洪水淹沒村子、水勢平穩後,他遊泳趕回了屬於家裏的鴨子。父親夜裏夢見一條蟒蛇,不久我出生了。這是長大後父母兄姊給我描述的。

母親生前在我人生的每個階段,都不止一次對我說“有福之人六月生。”我知道那隻是母親的祈望。但是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自己是一個幸運兒。即便在生活極度艱難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幸福。

很小我就感受到父母兄姊對我的嗬護和寵愛。我兩歲的時候有一次發高燒。父母在一片漆黑的深夜,抱著我疾行二十餘裏,到縣人民醫院看急診。那是我今生對醫院最初的記憶,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和父母輕聲交談,白色的牆,綠色的牆根,除此之外病房絕對安靜。盡管身體不適,但是躺在父母的臂彎裏,我感受到的是安全和寧靜。

生活實在艱難。從我睜開眼睛記事起,父母就是老頭老太的樣子,其時母親才三十幾歲、父親也才四十幾歲。他們為生計操碎了心、急白了頭,為了我們有片立身之地,為了我們免於餓死。

居者有其屋,民以食為天,這些條件我們都不具備。爺爺奶奶去世得早,我沒有見過。父親是長兄,兄弟分家的結果,是我們家得到廢棄河床中的一塊空地,卻沒有隻瓦片屋。在我十歲以前,我們一直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隻是為了頭上有片遮雨的瓦、身邊有堵擋風的牆、晚上有張睡覺的床。兩間房,兩個姐姐一間,我和父母一間。一到晚上,兩個哥哥得到大叔家,爬梯子上閣樓,睡在一片不到一米寬的地方。哥哥偶爾帶我去玩耍。大叔對我們很凶,碰著了會用指關節惡狠狠地在我頭上鑿一下,讓我立時眼泛淚花。我才幾歲的孩子,不知道怎樣得罪了他。他對自己的孩子都是極寵愛的,直到他們長大後都是這樣。他這種做法,我至今不能理解。直到成年,我遠遠見了他都要彎路。

多年以後一次回老家祭祖,我帶著大侄子子高去看我們早年寄居的所在,隻從外麵看。子高沒說什麽,但我相信,至少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幸運。

 

從來我們就沒有足夠的食物。我依然記得家裏經常發生的一幕。全家人清早圍著喝很稀的稀飯,裏麵的米粒很少,好的時候摻麥麩,不好的時候摻糠團。麥麩雖有一股腥味兒,但是較易入口。糠團則太過粗糙,實在難以下咽,每吃一口都是一次掙紮。大哥見到這樣的早餐,總是摔門而出。這時姐姐們會指責大哥不能跟其他人一起吃苦,母親則默不作聲。我想她當時肯定擔心,十六七歲的小夥子拒絕吃糠團,到底怎樣熬過這一餐?

雖然父親是教員,但大哥隻在高中呆了三天,就被迫輟學,用十六歲稚嫩的肩膀,分擔家庭的責任。兩位姐姐在那之前,早就輟學了。大哥失學後,為了安慰負疚的母親,對她說,“雖然我失學了,但我一定堅持學習,今後不輸給那些有更多教育機會的人。”我知道,大哥為了證明這一點,付出了多少年的艱辛奮鬥。而正是兄姊做出犧牲、將受教育的機會讓給了我們,多年來激勵著二哥和我百折不饒、奮發向上,我們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雖然吃這樣的東西,才四五歲的我感受到的,依然是愛和幸福。大家不忍心讓我吃糠團,都從牙縫兒將少得可憐的米粒省給我吃。即使這樣,我還是拉不出大便,需要母親和二姐用發夾一針一針往外挑。二哥當時上小學,老師好心地提醒母親,今後稀飯還是要幹一些,文方一堂課下來,上了五次廁所。盡管食物不夠,但是大家飯桌上盡量謙讓。往往越是不夠吃,大家謙讓的結果卻是,最後還剩下一點。這是我今生見到的“倉廩實而知禮節”不多的反例之一。稍大些我看到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可以做到這樣,當然感到投胎我們家,有這樣的父母兄姊,是莫大的幸事。

為了生存下去,父母兄姊想盡了一切辦法。因為糧食不夠吃,不想辦法就會餓死。我出生不久,村裏有人想抱養我,一再勸母親說,與其將來餓死,不如現在就送給我。我是男孩,母親不忍。到我妹妹出生,母親確實考慮過將她送人,最後父親不同意;我想母親當時確實是累了,看不見苦的盡頭。

我至今記得,每年集體收割季節剛剛結束,母親都要帶著年幼的我,到幾十裏外的國營農場。國營農場采用機械收割,田裏會留下少量收割機收割未淨的稻穗。母親在田裏拾殘留的稻穗,我一覺醒來見不著她,驚恐異常。所幸的是母親托付的那位老婆婆十分善良慈愛。那個村子叫王家坊,如果我沒有弄錯,是學者王亞南的老家。不久前跟兩位姐姐談起這事,二姐說她當時也去了。到要回家的時候,母親無法將我、她和稻穗一次全部弄回家,隻得將她暫時留在老婆婆那裏。二姐就會哭,擔心被遺棄。我完全理解她當時內心的恐懼,那是很深的恐懼。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我總是盡量避免讓孩子遭這樣的罪。但我知道,母親當時別無選擇。

作為幺兒子,我得到了家人更多的關愛。在我午覺醒後,母親有時會端來一個小瓦罐,是用文火煨熟的米飯,沒有菜但是拌有油鹽。那是饑餓年代的美味。我喜歡吃紅薯,母親會在家裏有錢的時候買一些,每天早上給我烤一隻。烤紅薯跟糠團相比,當然有天壤之別。直到現在我都喜歡吃烤紅薯,柳在街上見到了,一定會問我要不要。我想這些都表明母親當時將我養活的決心。

在集體生產的年代,農戶隻保有很少一點自留地,作為菜園。因為菜園本身麵積有限,又不允許農民在自家菜園施放農家肥,蔬菜往往不夠吃。當時政策規定,農家肥隻能用於集體田地。擅自用於自家菜園的,會遭批鬥。所謂農家肥,無非是人和牲畜的糞便。當時農民不但沒有決定在田地裏種植何種作物的自由,沒有不出工的自由,沒有選擇工種的自由,沒有選擇勞動時間的自由,連支配自己排泄物的權利也沒有。這種製度,無論屬於什麽主義、打著什麽旗號,都是極為邪惡的。沒有蔬菜,有人隻好白飯拌鹽,將就吃下去。

一個夏天的傍晚,母親讓我洗完澡,換上幹淨衣服,一個人在廚房外的路邊空地吃飯。是比較幹的稀飯,我吃得津津有味,搖頭晃腦。引得路過的一個村民問:“文康,你吃什麽,這麽香啊?”“芝麻葉,”那是我正在吃的菜。又好奇地問:“芝麻葉好吃嗎?”“還是蠻好吃的呀。”那人大笑,走了。我記得,吃芝麻葉之後,大便是黑色的。今年初我在韓國店看到了芝麻葉,想不到韓國人吃這玩意兒。買回來吃了一頓,還是三十六年前那個味道。

那年我五歲。現在想來,得感謝那個人。因為我童言無忌、泄漏了天機,芝麻是集體種植的,芝麻葉當然也屬於集體。我吃的芝麻葉是姐姐們趁著夜色、偷摘回來的。那人出自同情,沒有告發我們、剝奪饑餓少年吃芝麻葉的權利。

農村的早餐,隻有稀飯醃菜。吃到滿飽,也難以支撐到中午十二點鍾放學。我從小學開始就有低血糖,在小學、初中都有在出操時暈倒的經曆。心跳加快,眼前發黑,天旋地轉,突然暈倒,就像死過一遍一樣。

營養不良限製了我們的發育。村裏有人高馬大的頑童欺負二哥,引來大人小孩圍觀,算是饑餓年代窮鄉僻壤的一項娛樂。有人逗二哥,“文方油沒吃夠,沒有力氣嘛!”二哥立馬衝回家裏廚房,端著油壺喝上一口。衝出去再戰時,將對方摔倒在地。

我清楚地記得,二姐厲聲製止我從河邊草地上撿豬屎吃,“你怎麽這——樣愚蠢啊!”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三十年後才明白,那是缺鋅導致的異食癖的一個症狀。經年不見葷腥,怎會不缺鋅?缺鋅的另一個症狀真的就是智力低下。我從小說了很多愚蠢的話、做了很多愚蠢的事。一次,我從灶裏引火,將堆在廚房裏的麥秸稈點燃,然後跑到外麵手舞足蹈。麥秸稈高度易燃,火勢發展很快。幸虧母親和二姐就在附近,發現及時,用水缸裏的水將火迅速撲滅。還有一次,我將父親的眼鏡放在青石門檻上,一錘子砸碎。父親一向嚴厲,但那一次沒有打我。倒是我自己意識到闖禍了,非要耍賴。現在的小孩跟我比,不知道要聰明到哪裏去了。我的幸運,是有天底下最包容的父母兄姊,他們隻當我沒有開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