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在上海小住，約了新老朋友在新家開“帕替”。
新朋友見到我的三位小學老師，驚訝的說；你人真好呀--還記得小學的老師！
我說你倒配烏龍啦----是他們先對我好，我才忘不了！
就說說其中一位吧。
她自上海的名校市三女中（張愛玲母校）高中畢業就來教我們。那天，她的清新，她的爽朗，她的親切，一下子把我們36個學生都吸引住了。嚴格來說，她像個大孩子，我們班上有個大齡女生，比她老成多了。
首先，她用的語言像朋友，帶點男孩子的節奏，直接喊名字，不帶姓。學生中有綽號的，她就喊綽號，本來是有點侮辱性的綽號，經她在課堂上這麽一肯定，變得親切，有趣了。
有個男生綽號是“大小眼”，他向老師投訴我們，可老師她說：你是大小眼呀，沒有人冤枉你，有啥關係？
還有個光頭，我們叫他禿子，他急了會哭。老師說，你留了頭發，就沒人喊你禿子啦。他不哭了，還笑。
有小名的，她就喊小名，有時候，她還發明自己的叫法--任何人在她的嘴裏喊出來，盡是親切，像兄弟，像姐妹。
我們是民辦小學，班主任要兼課教音樂--《讓我們蕩起雙漿》《天安門上紅燈明亮》《蝶戀花》--她教唱歌時得活潑和天真，幾乎和我們沒有兩樣。她和我們說起在名校女子宿舍用鍋子蓋和一切可以發音的器物搞狂歡音樂會----那種自由奔放的情景，常在我幼小的腦子裏回蕩。（不愧為美國人辦的名校呀）
她戴著眼鏡，大家閨秀的玉女麵容，個子不高。體育課玩起來和我們一樣投入，但是，你以為她是老好人就大錯特錯。
她會打人，被打得學生個個恭恭敬敬，沒有喊冤枉的，也沒有一個學生的家長投訴。因為她的手知道分寸。前些年，日本小學老師打學生下手太重，將學生送進了醫院。我的日本老師說---這個老師一定小時候沒挨過老師打。
我們班勞動家庭的子女特多，老師她住花園洋房長大，可她從來沒有歧視過任何窮酸人家的學生，反而多加關懷。她說，功課好的，自己要好的，不必她操心。有個天資較差的同學，幾乎得到她的特殊寵愛--女同學都提意見了！
她對我的關愛也是有目共睹的，少年宮名額有限的學習班，老是讓我去--武術，壁報，乒乓，夏令營。。。似乎要培養我成全才--然而--我老是教她失望，老是半途而廢，想想，正是慚愧！
有一次，體育課玩遊戲，我不留意推倒了女同學，她怒目斥罵我：讓你學武術是這樣對待女同學的嗎？----這是她唯一的一次對我的發怒--受益終身.她教育了我：永遠不能欺負女性。
她對我的特別厚愛也可以細心地不露聲色：因為曾因戶口問題，我失學一年多，我比一般同學早熟，可是，坐我身邊的女同學比我大、更早熟，於是我向老師提出想和女同學分開坐的要求----她不問我理由，隻說，知道了---就自編了個理由---由那個女同學哭著坐去別的位置。。。。
她要調去別的班當班主任了，我們全都哭了，沒有人喊我們的綽號了，沒有人打我們的後腦勺了。。。
女同學個個往她的小小的辦公室跑，向她 要紀念品，要得最多的是壓在玻璃台下的一張麥稈貼畫：黑色的布紋底，金黃色的麥稈貼成的南海風光，金色的帆船，金色的雲。。。。。她公開說，我將給我最喜歡的學生------直到今天，我搬了無數次家，這幅麥稈小貼畫，還掛在我書房。。。。。。
她從來沒有給我壓力，沒有所謂的格言和教導性的話，可是，她的真和善，她全心全意地付出--老是隨著我。
離開小學，我們依然和她來往，還是喊她老師，女同學都愛在她麵前訴各種各樣的苦。我呢，隻是想見見她，漸漸的，她比我的姐姐還了解我，信任我。即使我從香港、美國回去，時間緊迫，不見姐姐也要去拜見老師。有一次，姐姐遇到她，直接向她表示了“醋意”---她哈哈哈，，，大笑。
她所有的學生都喜歡在課後去拜訪她，常常會相撞，她的父母都是非常和氣的人，從來沒有怨言，她幾乎沒有自己的空間。
有一次，女同學在她家的院子玩單杠，沒大沒小貫了，有不懂的保護，害得老師摔下來，下巴封了好多針，留下好長的傷痕。我對女同學闖的禍氣得想罵人，可是老師她卻不以為然----那時，她還沒有男朋友。
文革中，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被批判，班上最革命的小將--見了她，雖然不再恭恭敬敬，但也不敢越池半分！那時，我去她家拜訪的時間更多，撞期的人卻少了好多。。。
某日，她約我第二天到她家中，說幫她看看男朋友--那年，她2 5！我才17！
她對男朋友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叫錦江，他說你好，就沒啥問題了。
幾十年來，她老公對我一貫的客氣，孩子都老大了，老師不知說了多少遍：當年，咳咳，錦江說你人不錯，我才。。。說得我都不好意思。
上中學後，有一天，她認真地問我：有人說你天天在學校走廊偷看某某，喜歡她了嗎？
（女同學告密去了！）我說--不是的。--好--你說的-我就信！不過，對人家沒心，就不要對人家太好。
我沒撒謊，因為，我天天在走廊看的是某某----後麵的那個沒講過一句話的女生。。。
插隊後，老師和我通信不斷，有一天，她來信說：我們的師生關係，將是一輩子的事了。。。我幾乎哭了。有老師來信的日子，插隊的生活不再空虛。
我回上海辦喜宴，她坐在我旁邊。
我回上海開畫展，她是我的嘉賓。
那年，我回上海，約了好多同學，為她慶祝50歲生日。我們約好---不準帶孩子。呀，她就像在等我們像她一樣，不---我們好些人比她還顯老，因為她一直在教小學生，童心未眠。----那天，我們好像回到了她為我們上課、唱歌、遊戲的時光。
有個男同學，帶了孩子。老師說，你看，違反紀律，破壞了氣氛--她的語氣和神情--和30年前，沒有兩樣。
看著她，時有當老師的衝動--不過--我沒有她的獻身精神，做不到她這樣的全心全意。
她自學手語，在聾啞學校教小學生，手勢配合表情，還有身體語言的投入，那是要怎樣的專研呀----她將我介紹給聾啞學生----我卻象啞巴，含著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文革過後，她還是按自己的方法教學生。有一次，家長來辦公室請教他，如何管教孩子的功課。她說，他功課好，你獎勵他，不好，就罰他。。。。旁邊的老師一本正經：你這樣教育孩子是不對的！---家長連忙說：--不！不！我知道，我家孩子隻有這個方法有效！
我在香港--老師來信，說有個難題困擾她：市政府評她為優秀教師，要她作報告，談談教學“方法”。她發愁----我哪來的方法呀？
我說--你的教育法是“自然”教育法---後來，她真的在報告中這麽說了，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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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退休了，還是忙，離開的學生都喜歡來看望她。我偶然回去，聾啞的學生我都遇到過好幾次。有人出國了，將孩子交給她，她的教育，影響了幾代人呀。。。。
現在還忙著為聾啞的罪犯做翻譯--老跑法院。老同學投訴，要見她比以前難了，她忙，可是沒見過她有任何投訴。
------如果做老師做不到她那樣，我就一輩子做學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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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日本的小學老師待遇比大學的教授還好，因為小學對一個人的成長是最重要的。
我的小學是民辦小學，教室換了好幾次，課桌椅也不整齊，沒有操場，沒有禮堂，可是，因為有這樣的老師---我度過了非常難忘的有益身心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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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我們已經約好，為老師做八十大壽。我用她的名字“玉倩”，擬了一副對聯：
玉立亭亭為人師表一甲子
倩影渺渺伴我天涯益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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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如流，同學們都趕上老師了。。。（四年前，上海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