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心經》一個中國攝影背包客的手劄 (14) 完、《後記》

來源: 2012-05-29 02:35:55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找到客棧安頓下來,已是中午時分,客棧房費400盧比,合八美金,算是合理,站在頂層餐廳處可以看到泰姬陵白色的大理石圓拱,據說,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滴淚珠。

我的兩個“孩子” 堅持要飯後同去泰姬陵,可我實在是怕了這兩個活力四射的老頑童。攝影需要平靜的情緒,尤其在麵對具有超級強大氣場如泰姬陵者。而且,從日出的方向上看,最好的光線角度已經過去。

於是,我一人搭了公共汽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來到“勝利之城”。

 

世界上凡是被稱為首都的地方無不深慮遠議,至纖至細,但“勝利之城”可能算是唯一的一個例外。五百多年前,這座城市在極短暫的時間裏曾是莫臥兒王朝的首都,當時的阿克巴大帝為了慶祝某位先知關於他有子嗣的預言成真,高興之餘下令在此地建造一座輝煌的王宮,十六年後新都建成,大帝高高興興地帶著整個朝廷搬進去,喬遷之喜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就發現此地嚴重缺水,苦不堪言,隻好在使用了僅僅十五年後棄都,給後人空餘一座保存完好的文化遺產。

由此可見此位大帝絕非邏輯嚴謹之人,倒不乏天馬行空的熱情和衝動,是塊做藝術家的料。據史實,此公還相當會打仗,一生戎馬倥傯,功勳無數。

宮殿由赭紅色的砂岩建成,方正整齊,經緯有度,從整體上看,有點類似故宮的格局,庭院深深,錯落有致,但氣勢上卻相去甚遠。

治國需要心胸和氣勢,國家愈大,駕馭起來所需的心氣就愈大,歐洲小公國國王住的是精巧的城堡;莫臥兒大帝住的是堂皇的宮殿;而我天朝帝王的皇宮無論其森嚴偉岸、富麗宏大都無出其右者;巍峨奪人之勢冠絕全球。

大抵統治小國者目光止於國界,駕馭大國者心氣縱橫無疆,無怪乎他們自稱為“天子”--這個讀起來溫潤的名詞背後是一種目無他邦、藐視天下的帝國霸氣。

豪氣斷非出自彈丸之地;韜略絕非生自狹隘之心。

紅石宮殿保存得相當完好,屋簷鬥拱仍然雕刻精美,輪廓清晰。抬眼處,滿目紅牆紅瓦,沉沉甸甸透著曆史的厚重感。

空曠冷漠的宮殿裏遊人稀少,忙碌的倒是天空中結對而飛的鴿子,咕鳴破空,穿梭追逐,在紅牆上落下倏爾而逝的道道黑影,像是抽在牆上的道道皮鞭,鞭痕所至,絲絲寂寥炸開,彌漫無聲。

鳥影穿梭,似歲月般杳然無痕。五百年,彈指一揮間,這些鳥兒的祖先定然也曾在莫臥兒大帝的頭上掠過;在弄臣的耳畔歡鳴。一代代,它們俯瞰著人寰巨變;一輩輩,它們翱翔在同一片藍天。

我站在烈日炎炎的後宮庭院,把相機架到額頭上,靜候著鳥兒們飛到取景器裏的最佳位置。它們見證了不朽的曆史,我的相機可以讓它們同樣不朽地永遠飛翔在人類虛擬世界的某片天空。

鳥兒的翅膀劃破時間、劃穿歲月;羽翅下,容顏不駐、春秋似水。

四十多分鍾過去,手臂發麻,皮膚通紅,但心裏暢快斐然,像是喝了二兩純釀,飄然微醺。

在一個紅石雕成的亭子裏,看到了類似中國鬥拱結構的石柱,沉重的石雕屋頂被一塊塊長條形的巨大石條疊疊托起,層層遞下,視覺上極其精美有序,看起來堅不可摧。

曾看了不少其他文明的遺跡,最感慨的是能夠曆經人世滄桑遺留下來的大多為石頭建築。岩石,這種自然之物,不僅能經曆時光的研磨而不壞,更能經曆人間的浩劫而幸存。在沒有炸藥的時代,朝代更迭、宗教變遷並不能毀掉巨大巍峨的石製宮殿,比如埃及的卡納斯神廟,比如雅典的帕特農殿堂。

相比之下,中國曆代建築絕大多數為土木所建,即使不消失於歲月天災,也難逃戰火蟻蟲之禍。遙想阿房宮三月不息之火海、葬身於八國聯軍之圓明園,又豈能不扼腕痛惜。

文化的進程有如嬰兒的成長,可愛之處月月不同,驚喜之處歲歲皆異,妙處不可複製、童真無法回頭。因此,楚歌餘音不嫋,唐詩妙韻難尋;想那在火海中灰飛煙滅的文化珍寶,該有多少天才之作!

在日落前金燦燦的暖光裏離開了勝利之城,回到城裏時天色如墨。

街巷裏燈火通明,遊客接踵,由於最近一直行走在著名的旅遊城市,生活條件明顯改善,甚至可以偷偷喝到不列在菜單上的啤酒。

找了一家樓頂餐廳坐下,平房頂上拉著一根電線,幾隻微弱的燈泡有氣無力地亮著。地麵上塵土撲撲,條條磚頭砌成的坎兒像條條絆馬索橫在飯桌之下。老板前來客氣地問好,點上了一隻細細的紅燭。

黑色的涼氣自夜空中伴著星光瀉下,我拉起衣服上的帽子,卷上一支煙,感受著煙草的芳香,品著酒杯裏久違的苦澀清涼,看著樓下小巷子裏燈紅酒綠,人影攢動,突然感覺到自己已經不再旅行,而是在旅遊。

“天階夜色涼如水”,一絲孤獨無聲地在酒杯裏浮動,冰涼地在胃裏翻湧。

飯後,找了個網吧給家人報平安。在前段旅途中,寫回去的email都是隻言片語,結果被我那文采極佳的姐姐斥為“糊弄”,從此隻好打起精神,謹慎行文。

網吧裏空氣齷齪,擁擠不堪。我左手邊坐了一對韓國情侶;右手邊一字排開坐著三個英格蘭姑娘,正在“聲樂”視頻。

語言是情緒和美感的載體,僅以語音語調而論,法國男人的音調最悅耳,一張嘴,就飛出一團浪漫,所向披靡;而女孩語調最動聽的當屬英格蘭音,頓挫之間,宛若音樂,洋溢著無比的性感,我幾乎無法抗拒。

我一邊心不在焉地打著字,一邊豎著耳朵欣賞著美妙的女聲三重奏:

一個姑娘在跟父母撒嬌,濃濃的鼻音繞梁三日;遠隔重洋的是一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鬢發始花的爸爸坐在沙發上抱著個暗紅色的枕頭;媽媽抱著隻白色的小狗,兩人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靠門口坐著的女孩說起話來如同掃機關槍,她用性感無比的英格蘭腔跨了地球對她的男朋友說:

“你要是脫衣服我就脫。。。。。。”

 

第二天清晨,起了個大早去看日出中的泰姬陵,心中並未寄奢望。盛名籠罩之物大多媚俗;動人心弦之氣常寄於市井,且一直以來,獵奇都並非我攝影興趣所在。

彎彎曲曲的小巷裏路燈尚明,在黎明的微霧裏發出一團團暖光,像是懸掛在樹梢上團團黃色的棉花球。幾頭高大的駱駝慢悠悠地徜徉在巷子裏,時而交頸相摩,喃喃低鳴。

穿過層層安檢和長長的等待隊伍,拐進一座門樓,抬起頭,泰姬陵赫然見在前方,瞬間,像是被攝了魂魄,我的目光再也無法離開。

初升的太陽剛剛露出半個臉,空氣裏依然彌漫著白色的霧氣,一縷縷金光像一支支金色的利箭把淡霧射成千瘡百孔的篩子;穿篩而過,萬道金光齊射在端坐於蒸騰霧氣裏的那滴白色淚珠上。

那淚珠不似傳說中的雪白,朝陽給它鍍上了一層靈動隱約的淡金色,亞穆納河水翻起一片青灰色水霧,蒙蒙地漂浮在身後;它端坐在一片青白色的綽約之中,妖嬈中帶著莊嚴,肅穆裏帶著浪漫,大氣靈秀,不可方物。

印度的古跡大多都有相當強的氣場,它們挾著曆史的榮光、帶著智慧的餘香,似是孤芳自賞的生物體,低語著往昔的輝煌。然而泰姬陵所擁有的卻遠遠不僅是這些,它是另一層境界的藝術品。它披著曆史加身的華袍,更含著一股精氣,從歲月深處飄來,遊離不散,直懾人魂魄。

這是一座從任何角度、在任何光線裏看都異常美麗的建築物。它的美,一如很多妖魅之物,在於統一了水火不容的極端,比如:矛和盾、剛與柔、陰和陽。。。。。。

陵墓的底座線條陽剛,穩重巍峨;頂部曲線柔美,輕靈欲飛。柔美和方正交織纏繞,蔓延開去,如羚羊掛角,了無痕跡。

陵墓通體雪白,間或有黑色大理石鑲嵌的銘文遊走在嬌膚似的白色大理石上,門側的牆壁上用彩色寶石鑲拚出精美的花飾。

泰姬陵有一種模棱兩可的氣質,同時具有女性的嬌媚和雄性的壓迫感、模糊的似曾相識和清晰的現實感;它迷人而難喻,近在咫尺而又遠不可及。

赤腳走在冰涼的白色大理石基台上,霧氣漫天,四體微寒。一股令人敬畏之氣從腳底、從天空、從四麵八方滲入百骸,浸入細胞,融入靈魂,無所遁形。

那是浪漫,無可救藥的浪漫。

 

 

泰姬是近400年前莫臥兒國王沙賈汗最寵愛的第三位妻子,在給他生第十四個孩子的時候難產,死前她對國王說:

“如果你愛我,就給我造一座舉世無雙的陵墓。”  

泰姬死後,沙賈汗痛不欲生,傾帝國之力花了22年時間修建了泰姬陵。民間傳說當泰姬陵建好後,國王下令把建造泰姬陵的兩萬名工匠的手全部剁掉,使泰姬陵成為絕響。另一個傳說是,國王計劃在亞穆納河對岸用黑色大理石為自己造一座鏡像泰姬陵,與愛人永恒廝守。

黑白淚水,隔了陰陽,亙古流淌;世代情人,跨了河水,永世凝望。

雖然史學家對這兩個傳說都持否定態度, 但是我覺得後一個說法應該有考古依據,因為整個泰姬陵是個極其和諧平衡的結構,處處是完美的對稱,堪稱視覺上的音樂,但唯一一處視覺上的跳躍之處,就是棺槨的位置。 在陵墓中有兩個鑲嵌著各色寶石的雪白大理石棺槨,較小的屬於泰姬,處在整個陵墓的中軸線上,和整個建築群完美地對稱平衡,而旁邊較大的為沙賈汗的棺槨,十分不協調地擠在側麵,明顯地讓人感覺並非國王的初衷。

沙賈汗在泰姬陵造好後不久就被兒子篡位,軟禁在河對岸的阿格拉堡,每日從窗口遙望泰姬陵垂淚,直到八年後去世,被葬在泰姬旁邊。

以文明的進程來看,泰姬陵這種建築已經絕後。我們生活在一個緊密相連的生態圈裏,穩健地向集體意識融合的同化方向發展。為一己之情,傾國家之力已經不可能,即使有人富可敵國。

記得剛上大學的時候,教精讀的裴老師給我們那些小毛孩兒出了一個命題:

“什麽是文學作品裏永恒的主題?”

我們麵麵相覷,哪裏答得出來。風華正茂的老師筆直地站在講台上,目光通亮,一字一頓地揭出謎底:

“愛與死!” 

在不知不覺中,我們用畢生的時間追逐愛情、避諱死亡;在無可奈何裏,我們黯然接受宿命的結局、感情的無常。

我們是一群天真的孩童,在一列沒有終點的火車上追逐窗外飛舞的蝴蝶,直至到站,列車遠去,蝴蝶無蹤。

泰姬陵和它淒美的故事把“愛與死”如此完美地呈現在我們麵前,圓潤精致、甘苦怡人,如一道人生的大宴,像一出永不謝幕的正劇。

我們都想揭開謎底,我們則必將失敗。

這就是泰姬陵攝人魂魄的秘密,它用一幅音樂般和諧的完美結構;用一滴潔白如雪的石頭淚珠,昭示了一個簡單的殘酷事實,如同那張雪白羊皮下麵灰色的狼。

 

帶著飄渺的情緒步出泰姬陵,回到客棧退房,向前台問起兩個老頑童,經理一臉不高興:

“巴巴吉一早就走了,昨晚還跟我們吵了一架,說熱水有問題,半夜要換房間。”

我幸災樂禍地暗笑:“你以為伺候老小孩兒容易麽?”

搭了輛突突來到火車站,寄存了大登山包,然後背著沉重的攝影包步行到阿格拉堡。這是在泰姬陵的光環下黯然失色的另一處世界文化遺產--沙賈汗的堡壘和宮殿。

阿格拉堡同樣為紅色沙石壘成,庭院幽深,重重疊疊,不失為出色的古建築群。但人們蜂擁去看的卻都是那個老國王遙望泰姬陵的窗口,看來情種人人愛,更何況人家的故事是用生命寫的。

泰姬陵業已不朽,成為千古絕唱;愛情故事還在繼續,直至地老天荒。

晚上搭八點半的夜車去印度之行的最後一站--Jaipur。落日後無處可去,吃了點餅幹加啤酒,早早來到火車站,一看候車室的昭示牌,不禁氣餒:

“12307號火車將晚點五個小時。”

印度的火車如果準點,必為奇跡,此乃在印度旅行必須接受和習慣之事實。 

 

長夜漫漫,自從iPhone被偷之後,這樣獨行的等待時間非常難打發,沒有許巍、沒有書,隻好拿出撕成一頁頁的《孤獨星球》來看。

我出發前就沒做攻略,到了印度之後或者結伴而行,或者從逆行的背包客處獲得了大量信息,因此那本網友贈送的磚頭厚的《孤獨星球》沒翻過幾頁。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印度之行的尾聲,我竟在百無聊賴之中用五個小時通讀研究一個城市,連每個商家的電話號碼都沒有放過,反複細看了幾遍,以破解其區號規律。

LP對Jaipur的介紹異常詳細,因為Jaipur 是羅加斯坦邦的首府,有購物天堂之稱。它甚至給出了一條3.5公裏長的步行購物環線,告訴讀者從哪裏右轉進入首飾市場,再從哪裏左轉進入布料市場,非常之婆婆媽媽,讓我十分懷疑這部分文字出自酷愛血拚的女性之手。

五個小時後,衝出候車室,來到臭氣熏天的站台上左右翹望。夜色中的車站空空如也,火車無蹤,唯有月台上懸掛的紅色LED電子鍾慢騰騰地、催眠似地跳著。細看之下,那些電子鍾上顯示的時間竟還不同,分別相差了幾分鍾。

都道印度是軟件大國,為何分布在數個月台上的十幾個小小的電子鍾都不聯網,難道要架起雲梯爬上去調整時間不成?

問了旁邊的人,說火車將晚點六個小時。再到大廳一看,更暈!大廳裏電子昭示牌上不僅顯示的列車到站時間和候車室裏牌子上的不一樣,連車號都不同,省略了前麵一位數,怪不得廣播裏總聽不到我的車號,原來也是省略了一位數。

印度是個有條不紊地混亂著的社會,在亂七八糟地有序前行。麵對這些不可思議的矛盾之處,外來之人唯有歎服。

 

夜已深,寒氣起,我穿上所有的衣服,仍感寒氣逼人,於是把洗臉毛巾、浴巾都拿出來蓋在身上,迷迷糊糊地縮在冰冷的鐵凳子上打盹,隱隱約約間聽到廣播裏不急不慢地宣布:

“很抱歉地通知,2307號超級快車(Super Fast Train)將晚點七個小時!”

“這是冷笑話麽?”我真的是笑不出來。

“很抱歉地通知,2307號超級快車將晚點八個小時!”

“超級快車?真TMD油墨!”

“很抱歉地通知,2307號超級快車將晚點九個小時!”

“唉!當強奸不可避免,也隻好權當享受了。”

此時是清晨五點多鍾,我已經在車站等候了十幾個小時,那輛超級牛車還是無影無蹤。接著聽到廣播又在不緊不慢地宣布:

“很抱歉地通知,2307號超級快車將晚點十個小時!”

“靠!這哪裏是等車?這分明是在衝擊吉尼斯世界耐心比賽紀錄!”

我動了真火,照這樣拖下去,後麵的一天就交代了。於是冒險把大登山包扔在候車室,衝進調度室,義正詞嚴地宣泄了一番。調度也無奈,把我支進站長室,說要站長簽字;我找到站長,站長把我支回調度室,說要調度簽字。來回跑了幾趟,終於有人給簽了個我也不明白幹什麽的字,寫了個看不懂的條子,到預訂窗口,遞進去,原來那字條是授權全額退票的,否則開車前幾個小時退票隻能拿回票價幾分之一,還給我改了一張正停在三號月台的火車的車票。臥鋪是不用想了,就是一不對號的硬座票,即站票。

這時距那火車開車時間隻有三分鍾,售票員對我喊:

“快跑!”

我飛似地跑回候車室,答應幫我看包的人早已不見蹤影,好在登山包還忠實地立在牆邊。

飛快地甩包上肩、飛速地鎖扣、飛奔上天橋、飛翔下天橋,飛撲三號月台,一頭竄進一節車廂,撲通一聲坐下,隻覺得眼冒金星,喉嚨冒火,全身冒汗,多年沒玩過百米衝刺,估計這回是定然破了保持N年的個人最好成績。

顫巍巍地掏出包側麵的水瓶,抿了口水,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旁邊的人這車是否去Jaipur,那人搖搖頭,脖子晃來晃去;抓住另一個人問,那人又搖搖頭;遙問站台上的一個人,那人也是搖搖頭,我這才放下心,坐下專心大口喘氣。

在印度必須習慣的另一件事是印度人的搖頭。搖起波浪鼓,配上黑白分明的美麗大眼睛,印度人尊榮不斂、喜感四射。

 

就這樣,又經過六個小時,終於抵達Jaipur。兩百多公裏的路程共費時二十多個小時,足夠國際航班在我兩個家鄉之間的太平洋上飛一個來回。

 

(十七)心經

烈日當空,饑腸轆轆地背包走在Jaipur的大街上,很快就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拿著藍妹妹給我的地圖,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客棧。

客棧裝修得相當漂亮,牆上手繪著羅加斯坦省著名的靛藍仕女圖,古色古香。

老板說房費六百盧比,問他是否有折扣,他目不斜視,傲慢地說:

“你看看我們的招牌,我們這是Hotel,不是客棧,沒有折扣,就是一天六百。”

我揚起手裏他們酒店的免費地圖,告訴他我是一個多月前曾經在此投宿的一個中國女孩推薦而來,然後報出藍妹妹的名字,立刻,老板的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

“啊?是這樣呀? 那我給你打個折,一天三百。”

一句話,氣得我直翻白眼,這哪裏是打折?這分明是赤裸裸、明目張膽的性別歧視!憋了半天,終把抗議之詞咽下。

我暗歎一聲,仰起頭,望穿天花板看了看天堂下的碧空。人言“死諸葛能走生仲達”,想不到在和藍妹妹分手二十多天後,還能享受到這個極品背包客姑娘的惠顧。掐指一算,藍妹妹的簽證快到期,她應該就在這兩天穿過保克海峽,到達斯裏蘭卡,開始她的另一段旅行。

作為省府,Jaipur盡管仍然十分印度,但現代化麵貌始現,夜晚的街道霓虹燈閃爍,兩旁立著國際知名酒店的招牌;穿紅戴黃的肯德基和麥當勞在隔街打擂台。

自此,我啃餅幹充饑的日子結束,再無饑餓感。

 

隨著印度之行接近尾聲,我的心情也鬆弛許多,逐漸走出創作情緒。放下行囊,決定先放鬆一下。搭車來到市中心,按圖索驥,找到了據說是印度最豪華的一家電影院。

印度是世界電影大國,但它的“寶萊塢”風格對我毫無吸引力,印度電影給我的印象還停留在多年前的《大篷車》以及大街小巷回響著的《拉茲之歌》上。

買了張最貴的包廂票,排隊眾人紛紛對我指指點點,目光裏流露著不解。終於,有人好心地指出這是一部講印度話的電影,我微笑著告訴他沒關係我看得懂。

電影院裏鋪著厚厚的玫瑰色地毯;盞盞射燈昏暗地照著牆上的手繪油畫;廳裏的真皮沙發柔軟舒適,整個電影院散發著上流的、慵懶的懷舊氣息,宛若夕陽裏的一隻殘敗的紅玫瑰。

凋謝了的優雅,永遠最為優雅。

旁座是一對年輕情侶,西裝革履,舉止優雅,目光明亮自信,透出良好的教養。聊起天,果然,他們是印度的金領,在跨國銀行工作,話語裏可聽到“外包”、“融資”之類的名詞。他們是慕名而來的外省人,看來此電影院果然有名。

電影講的是兩個底層帥哥奮鬥發達抱得美人歸的故事,憑心而論,其製作水平、節奏控製、攝影手法都可圈可點,隻是劇情十分穿越,編劇相當狗血。好在通篇充滿帥哥美女,加上歌舞歡騰、服飾亮麗,非常之養眼。

一場電影看下來,心中升起一個名詞—“歡樂電影”。在電影放映過程中,每當銀屏上出現高潮,電影院裏一片呼號,掌聲四起、口哨橫飛、喝彩不斷,仿佛不是置身電影院,更像是在足球場。

其“歡樂”也許來自電影和現實的距離,銀屏上主人公開著跑車,住著別墅,衣著光鮮得不似人間,這些和現實中灰蒙蒙的街道,舉目可見街頭露宿者有著天淵之別。

當一張餅被畫得太完美,就連充饑的功能也失去,隻能掛在牆上遙看,讓自己歡樂一下,這就成了印度的電影。

第二天下午,我一邊翻看著相機裏的名片,一邊步行來到一家珠寶店門口。對著大街的店門窗被毯子遮得嚴嚴實實,看門人把我讓進側門。

Jaipur是印度的寶石之都,大街小巷林立著珠寶店。這家店成立於1852年,曾為皇家禦製珠寶,出品不凡,最富盛名。

珠寶店並不大,散發著一種家的溫馨,地毯柔軟,紅木家具略顯擁擠,櫥櫃裏各種寶石首飾閃閃發光,牆上掛著一些名流來店參觀的照片,我認出其中的查爾斯王子、日本天皇皇子、甘地夫人、數名獲得過奧斯卡獎的好萊塢女星。

店員的英語流利,態度親切質樸,毫無誇張做作之氣,她端來一杯清水,把一堆首飾堆在台上任我挑選,竟然轉身徑自離去。

一個麵色黢黑的中年男人路過,和我聊了會兒,看著他眼熟,猛醒他就是牆上照片裏和名流合影的老板、珠寶店的第七代掌門人。我給他拍了幾張照片,他說等會兒別走,我給你看一些名牌珠寶(Designer’s  Jewelry)。

未幾,老板把我引進他的辦公室,淩亂的辦公桌上隨意擺放著幾個大大的金絲絨托盤,上麵珠光寶氣,放滿了各色項鏈、戒指、手鐲之類的珠寶,最大的一塊祖母綠竟大如嬰兒之手,在一堆鑽石中放著綠幽幽的光芒。

老板打開鐵櫃子,拿出一堆黑色的金絲絨盒子,每打開一個盒子,屋子中就綻出一道光芒,或綠、或紅、或粉,最多的是鑽石的璀璨。

他自豪地說多數設計出他自己之手,說著,遞過來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

“你看看這設計,擺在那裏是個珠寶盒,打開翻過來就是一個手鐲,這個價值25萬美金。”

那手鐲為暗銀製成,上麵滿天星般鑲滿了鑽石,最小的鑽石看起來也有三、四克拉,我掂了掂,暗忖這麽重的東西戴在手腕上估計很快就半身不遂。

老板又遞過來一個牛角般的大東西,我雙手端起,上麵的鑽石更加碩大,密密麻麻地摸起來像是算盤上的小珠子,鑽石的純度似乎不是很高,也未切割出最佳的反射角,但勝在數量和體積。

“這個項鏈的設計具有典型的羅加斯坦民族特色,價值50萬美金。”

輕描淡寫地,他仿佛在說一串毫無意義的數字,而我,則是在看大腦裏冒現的一張片子,片子裏一個練就了銅頭鐵項功夫的華服新娘正佩戴著這件沉重無比的首飾。

“跟我來!”

老板說著又意猶未盡地帶著我來到後院車庫,裏麵擺著兩輛鋥光瓦亮的古董勞斯萊斯、一輛三十年代的奔馳和一輛古老的凱迪拉克,他說搜集古董車是他的愛好。

告別了老板及店員出來,回到灰塵仆仆的街道,像是從牆上的美麗畫餅跌回現實。今天,毫無緣由地,做了一回“歡樂電影”裏的主角,捧到了這輩子拿過的最貴的東西。

50萬美金,對於普通印度人來說是幾輩子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據說,有的窮人一天的生活費隻有10盧比,相當於20美分。

擁有財富並非罪惡,這個珠寶店的傳人雖然富有, 但毫無驕橫之氣,處處流露出自然的優雅、品味、從容、教養和對人的信任,如果世人大部如此麵貌,實為社會之幸。

從印度回來後,在倒時差的無眠之夜,偶然翻看一部BBC拍攝的印度記錄片,在介紹有關印度珠寶部分的一集中,我竟看到了那被毯子遮擋住的店門和麵色尚白的掌門人。他手裏依然拿著羅加斯坦風格的滿天星,說話依然不緊不慢,隻是容顏年輕了十幾載,不禁感歎歲月果真是一把殺豬刀,刀鋒過處,風華不再、青春枯萎。

三天後的清晨,背著包走下火車,再次踏入德裏。

左右翹望,突然發覺入眼的一切都很親切。一個半月前剛剛到達德裏的時候,深感印度首都之落後、混亂和肮髒,可現在,當把半個印度逛遍之後再來看,竟覺得它相當現代化,起碼,車站裏人人都穿著鞋子。

寄存了登山包,來到市中心的麥當勞,門口坐著一個智障的孕婦乞丐,頭上裹著黃色的頭巾,渾身泥土。一個半月前她就呆呆地坐在那裏,隻不過此時肚子大了些許。

狼吞虎咽地吃完飯,尋思隻剩下最後一件事未做,於是在桌子上鋪開德裏地圖,拿出一隻筆,放在地圖上一旋,那筆就滴溜溜地轉開去,最後筆尖指向一處。

來印度之前,我原計劃把行程的最後三天留出來,做一次完全無厘頭的旅行,飛到筆尖所指的任何去處,哪怕是窮山惡水的不毛之地。可是,來後方知,印度實在太大,僅僅把南北走遍即需數個月,我那點時間僅夠局部地走馬觀花;而且,在習慣了背包行之後,我已經沾了地氣,感覺坐飛機旅行像是天邊的事情,寧願背著大包一步一個腳印地丈量“地雷”遍布的印度大地。

筆尖所指之處有一個藍色圓珠筆畫的小圈,那是剛來印度時隨手畫的,也是一處古跡。

出門來,在孕婦前麵放下些錢,飛似地逃開。

搭了地鐵來到古跡門口,不禁失笑,歪打正著間,這竟然是一處世界文化遺產。

印度共有15處世遺古跡,照片印在全國統一樣式的門票上,細數之下,我看了沿途所有的8個,其他的都散布在南印。

我本無計劃專門去看任何世遺,可是,稀裏糊塗間竟然一個沒漏地跑遍,每次都是到了門口方知,最後這處還是圓珠筆給指的,看來旅遊攻略當真無必要。

吉人出門,自有天助;若無天助,自有筆助。

古跡裏斷壁殘垣,中間如定海神針般立著一根七米高、無法合抱的黑黑鐵柱。雖然看起來毫無吸引眼球之處,這鐵柱卻大有來頭,它建於公元前後的古普塔帝國,在兩千年的時間裏,屹立於風雨之中,渾身上下竟毫無鏽痕。

黑黑的鐵柱看上去油潤冰涼,堅實得讓人氣餒;柱子的表麵略顯粗糙,粗糙裏滲出來的並非是滄桑,而是一派無動於衷的漠然之氣。

任何一件經得起兩千載風雨考驗之物,理當漠然,這是它的資格。

 

鐵柱的建造之時正值印度古文化的巔峰,各項科學均執世界之牛耳。用印度人自己的話講,當時,中國人是瓷器之大師,他們是鐵器之大師。如今,鐵柱的配方早已失傳,如同越王勾踐之劍,成為一個文化迷霧裏的傳奇。

在落日的餘輝中,我把四部相機裏的膠卷全部掃完,長籲一口氣,虛脫之感頓起,心中空空如也卻又充盈飽滿,似有所得又似有所失。

此般時刻,Better Than Sex!

乘著夜色來到機場,在和安檢員進行了照例的口舌之戰和不懈的堅持之後,他們滿臉狐疑地對我的一百卷膠卷進行了手檢。

終於,滿身大汗地坐在了候機廳的長凳上,腹中依稀有些翻騰。

印度之行,淅瀝一路,算是有始有終,此為人品靠譜。

環顧左右,突然發現機場裏昂首闊步的眾多人等,都是我在一個半月的旅途中幾乎沒有遇到過的商業人士,看著他們手提電腦包、衣著光鮮、指點江山的風采,一股久違的窒息感頓然而生。

我的流浪就這樣結束了麽?

不!

脫了鞋,盤腿坐起,闔上雙眼:

 

我在飛,滑過撲朔迷離的白霧,掠過浩瀚無垠的綠靄,直抵那片黑色森林;

我在跑,穿過月光疏射的古木,奔過蛇行錯節的枯藤,迷失在無盡垂蔭;

我佇足長嘯,驚起空山棲息的夜鳥,遏靜蜿蜒暗湧的溪濤,草伏樹搖;

我驀然回首,八千裏風月,來路渺渺。

忽有彩蝶輕舞翩遷,靈光乍現,戚戚然竟得了玲瓏心一片。。。。。。

我打開行囊,唯見一本厚厚的經書,封麵題著一行小字:

“你是自己的主人。”

翻開來,竟然空無一字!

清風乍起,一片幹枯的菩提樹葉自無字書中飄然而下,拾起定睛看去,隻見上書:

“好好活著!”

原來,這,終是我爬山涉水、從西天取回的《印度心經》。

有緣者得之、有意者閱之、有悟者證之、有道者行之。

前途天盡頭、獨然夢醒時分,與君共勉之!

 

(完)

 

2012年5月28日於加州 Fremont

 

 

 

《後記》

發現自己真能羅嗦,用了四個月來寫一個四十五天的印度之行,最後竟以十萬字殺青。

以前,都是把文字作為圖片的綠葉,此篇遊記是我第一次嚴肅地對待文字,把它和圖片分開獨立處理。

寫完之後翻閱,覺得付出的辛苦還是值得,世上奇異之處比比皆是;神奇之所廖若星辰,印度,絕對是後者!

去印度旅行之前,心中有種朦朧的預感,覺得那是一片精神的原始森林,會滿載而歸;回來後,人問起,我無語,因為,印度的內涵遠遠超出了先前的預期,一言即不中,唯有沉靜。

現在,但願這篇天馬行空的遊記能讓有緣人管中窺豹,認識一個偉大的文明、一個神奇的國度、一個不可思議的民族。

至於攝影,一直是我旅行中的重中之重,此行中總共拍了50卷黑白,200G的數碼。我放棄色彩已有十年,此次重新拾起彩色數碼,仍然覺得表現力不夠,缺乏抽象的力量,所以隻用來拍到此一遊片子,重要的東西都是用黑白片來表現。

原計劃從50卷黑白中整理出一個由20張片子組成的《印度心經》Portfolio,自信將力量強大,但後來難敵凡心,下刀子手軟,隻好用了60多張來組成這個係列。

還是羅嗦!

文字和圖片是兩種不同的生物,各有其力量,為了防止它們互相傷害,我有意把圖片的次序打亂,鑲嵌在文字裏。

其實,互相傷害是難免的,從我的角度看,文字傷害了攝影。對攝影,我還是偏心些。

《印度心經》全文和挑選出的Portfolio片子都放在了我的個人網站上,供沒有看全的朋友閱讀,歡迎意見和磚頭。

謝謝聰明的表哥Robin幫我重新設計了酷酷的網站。地址在這裏:

田城攝影  ( www.felixphoto.net )

 

在我的旅行中;在後來的寫作中,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特此致謝:

謝謝T 的關愛和無私支持,使我無羈遠行,能量盡放;作為我的第一個讀者,建議與鼓勵,盡顯靈氣,亦使我受益良多。

謝謝老友童謠慷慨相借鏡頭,使我一鏡走天涯,初嚐數碼滋味,采得一路斑斕。

謝謝巧手大師Andrew Xie 為我量身打造紅外燈,使我囊中增添獨門暗器。此篇裏的泰姬陵黑白片即使用了Andrew特製的紅外燈。

謝謝浪跡天涯的LVFan贈我《孤獨星球》,使我踏著女俠的足跡前行,前無荒野。

謝謝裴老師給予我的一貫鼓勵,使我信心倍增,爬格不息。

謝謝表哥Robin Xie為我重新改版個人網頁,使蓬門寒舍盡生輝。

謝謝姐姐在成文之後,幫助校訂;自幼即聞才名,今日始識天外之天。

謝謝所有支持我的、相識的與不相識的朋友,使我能克服惰性,一鼓作氣完成此文。

最後,再一次,讓我用圖片--

向一個博大精深的古文明敬禮!

 

向一個哲思深邃的偉大民族敬禮!

 

向路遇的藍妹妹、藍妹妹軍團以及所有中國背包客敬禮!

你們是最浪漫的理想主義者;

你們是最自由的靈魂;

你們是天邊的曙光!

 

向一條不可思議的母親靈河敬禮!

 

向所有跟隨著我的圖文走過印度的朋友敬禮!

讓我們背起行囊,看世界、走四方、相逢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