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之戀》連載之十七:第八章 酒樓計議 (下)

來源: 宋城人 2021-10-11 15:15:2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4246 bytes)

北宋的都城東京,從內向外,是由皇城、內城和外城組成的。三重城池城城相套,構成了一座規模宏大、氣勢恢弘的城市。每個城池均修有城牆和護城壕溝,城高池深。最內的皇城,是皇親國戚居住的地方,周闊約五裏,城牆的四周建有角樓。內城是舊城,方圓約有二十餘裏,是在唐朝汴州城的基礎上修建的。外城是新城,方圓四十餘裏,東西略短、南北稍長。外城共有城門十四座、水門七座,城濠闊十餘丈,濠的兩邊種植有楊柳。城門都是三層的甕城,每百步還設馬麵和戰棚。

東京全城共有四條河流流入,城內外風景旖旎。蔡河自西南入城,至宣化門出城向南流去,河上共建有十三座橋。汴河自城西入城,由金梁橋進入內城,再轉向東南,至大通門出城流向東南,河上也建有十三座橋。金水河從西北方向流入,經護龍河與內城相交,河上建有三座橋。五丈河向城東北斜方向流入,從宮城護龍河流向東北,從東北水門出城,河上建有六座橋。河流和橋梁,構成了一個相互連接的水網體係。

東京城富麗輝煌,氣勢雄偉。城內的寺院、園林眾多。光寺院就有大相國寺、開寶寺、繁台寺、太平興國寺、法雲寺、乾明寺、上方寺、地踴佛寺、顯寧寺、婆台寺、保相寺、景德寺、觀音寺、報慈寺、太常寺、崇夏尼寺、天王寺、兜率寺、天清寺、仁王寺、大佛寺等。園林除艮嶽外,還有玉津園、宜春苑、同樂園、芳林園、奉靈園、下鬆園、瓊林苑、方池、園池、迎祥池、篷萊池、凝祥池、凝碧池、景初園、擷芸園、迎春苑、宣春苑等。其餘的廟宇、道觀、園林景致、名人宅第,多得數不勝數。

宋人的生活,講究舒適享樂。東京城裏,街道林立,店鋪遍布。店鋪集中的地方,在東角樓街巷、宣德樓之前、西大街、東華門外、潘樓街、太廟街、州橋東街、朱雀門、保康門、牛行街、馬行街等地。平日裏,大街上人潮湧動,熙熙攘攘,非常熱鬧。

宋代的城市是兩性城市,街上有男有女,肩擦臂碰,並無不妥,這同明、清兩朝很是不同。明清時代,大家閨秀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把自己的住處作為一個禁錮之所,街上拋頭露麵的大多是男人,遠不如宋人生活的自由和隨意。

北宋的東京之所以熱鬧,除了因為自身繁華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宵禁”製的瓦解。

宋朝之前的王朝,在城市中實行裏坊製。比如唐朝的都城長安(今陝西省西安市),城區被劃分為相互隔離與封閉的“坊”和“市”。“坊”是居民的住宅區;“市”是營商的商業區。坊和市都有固定的開和閉的時間。將城市中的坊與市分離,雖說丁是丁,卯是卯,涇渭分明,便於管理,卻使居民在生活上非常不便。此外,唐朝的城市裏還實行宵禁。唐《宮衛令》規定:每天晚上擂六百下“閉門鼓”,早上五更三點後擂四百下“開門鼓”。凡是在“閉門鼓”之後、“開門鼓”之前,仍在城裏的大街上流竄的人,就觸犯了“犯夜”罪,需要笞打二十。

北宋由於自身商業的蓬勃發展,城市中打破了裏坊製。住宅區和商業區變得錯落混雜在一起,大街上臨街的店麵從早到晚生意興隆,非常類似於現代的城市。不僅如此,隨著城市裏的宵禁變得鬆散,還開始興起了夜市。

《東京夢華錄》中記載:東京城裏的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複開張,如要鬧去處,通曉不絕”。又說:“冬月雖大風雪陰雨,亦有夜市”。濃厚的商業氣氛,發達的夜生活,使東京完全具備了現代城市的特征。北宋末年時,東京的城市人口超過了一百萬。而同時代的歐洲,尚沒有超過十萬人口的城市。西亞的巴格達,作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貿易轉運中心,也不過才三十萬人。

 

徐玉婉手牽著鍾韻兒,沿街道走了半晌,來到了皇城正門外的宣德樓前。宣德樓一帶是個很熱鬧的去處,兩邊的街上有各式各樣的店鋪,裏麵的貨物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兩人先折進了一間名為“黃家布軒”的布料鋪子。夏日炎炎,正要穿透氣好的衣服。她們打算挑兩塊兒輕紗的衣料,做兩件窄袖的短襦。

宋代的布料,大體說來有絲、麻和棉。每種布料又可以被細分成多種品種。比如絲織品中,就有織錦、花綾、紗、羅、絹、緙絲等等。富裕家庭的人大都穿絲製的衣服,普通的人家則以麻為主,兼用少量的棉。

宋代的服飾,屬於漢服的一種,可分為“朝服”、“公服”和“常服”。朝服是官員們在上朝時的服裝;公服是在日常辦理辦公時的服裝。朝服要比公服還要正規。比如,宋代官員的朝服要求戴冠,公服則隻需帶襆頭。常服則是人們平時生活中所穿的便裝。一般來說,宋代的常服講究樣式簡潔、質樸,色彩淡雅、恬靜。

宋代女人的常服,通常上身穿窄袖短襦,下身穿長裙,有時在上衣外再穿一件對襟的長衫。除了襦、裙和衫之外,衣服的款式還包括有襖、背子、袍、褂和深衣等等。女人的內衣,則多使用輕軟的衣料,比如羅、紗、綾、縑等。除貼身的“抹胸”外,還有一件“腹圍”,就是一條圍腰、圍腹的帛巾,顏色以黃為貴,稱為“腰上黃”。

徐玉婉和鍾韻兒各自選好了衣料,出了店門,再一路向南,不多時就來到了禦街。

禦街在京城的南北中軸線上,是城裏一條主要的街道,長約數百步,原是皇家的專屬通道,每逢有皇帝出皇宮之類的大事時,就會被封閉禁止使用。不過在平日,禦街上人來人往,如集市一般熱鬧。

《東京夢華錄》中對禦街有這樣的記載:“坊巷禦街,自宣德樓一直南去,約闊二百餘步,兩邊乃禦廊。舊許市人買賣於其間。自政和間官司禁止。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安朱漆杈子兩行,中心禦道,不得人馬行駐。行人皆在廊下朱漆杈子之外,杈子裏有磚石砌禦溝兩道,宣和間盡植蓮荷,近岸植桃李梨杏,雜花相間,春夏之間,望之如繡。”

徐玉婉和鍾韻兒沿著禦街向南。不多時,來到了同禦街相交的橫街。她們走進了街邊的一家叫“茗香閣”的茶鋪。聽說這家茶店,剛由水路從江南運到了上好的餅茶。

徐玉婉精於茶道,平時十分喜歡點茶、品茶。這家茶鋪,她常來光顧。每次見有新茶,總要買上一點帶回去品嚐。

中原的茶文化,素有“茶興於唐,而盛於宋”之說。宋代是茶文化的一個鼎盛時期,上至皇帝大臣,下至平民百姓,社會的各個階層無不以飲茶為時尚。

宋代飲茶多是用湯瓶煎水點茶,而不象唐代那樣用茶釜煮茶。茶葉則以蒸青團茶為主,另外也有散茶和臘茶。團茶是指壓製成型的茶磚,在喝之前先要研磨成粉;散茶則是片片互不粘連,類似現代人所喝的茶葉。臘茶屬於團茶的一種,隻不過在壓製成型後,再用調好的油膏塗在茶磚的外麵,從而起到美觀和保護的作用。

除了飲茶外,宋人還喜歡“鬥茶”。鬥茶更象是一種遊戲,從茶葉的產地與采摘、色澤與清香,到點茶用的水質與器皿,再到點好後茶的湯色與味道等,都可以作為比鬥的內容。

宋徽宗政和年間,全國成品茶的產量超過了一千萬斤,茶葉經濟約占當時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五。這些茶葉除了滿足中原民眾的需求外,還向周邊的國家輸出,給宋朝換回大量的物資。比如,朝廷專門設有茶馬司,負責用茶葉同少數民族交換馬匹。

宋人對飲茶十分講究。宋徽宗就精於茶道,曾專門寫著了《大觀茶論》一書。全書共二十篇,對北宋時期蒸青團茶的產地、采摘、藏焙、鑒辯和鬥茶風尚等都做了詳細記述。該書為後人了解宋代的茶道留下了寶貴的文獻資料。

茶是天涵地育的靈物,清幽淡雅,需要靠心靈去感悟。茶道是品茶賞茶之道,其中的妙處隻可意會,無法言傳。茶道中有很多的學問,通常分觀茶、聞香、賞姿和品味幾步。觀茶是從茶葉的色澤、老嫩和形狀來推測茶的品質;聞香是鑒賞茶葉在衝點前後所散發出的清香;賞姿是欣賞茶葉在衝點時上下翻騰的動感;品味是品賞茶湯的味道和香型。

平日,鍾韻兒常得徐玉婉的言傳身教,對茶也懂得不少。她指著幾片茶芽發微紫色的散茶問徐玉婉說:“這幾片茶葉,背卷如筍殼,是湖州的顧渚紫筍嗎?

徐玉婉仔細地辨識後,答道:“正是。你看這些茶葉,芽葉完整,外形細嫩緊結,有白毫顯露,形如銀針,是上好的顧渚紫筍。用這種茶點出來的湯,顏色橙黃鮮亮,香氣高爽,滋味甘醇。以前,顧渚紫筍曾被人讚為茶中第一呢。”

鍾韻兒又指著茶櫃裏的幾塊團餅茶,說道:“你瞧這幾塊餅團茶,居然叫‘月兔’,真是個動聽的名字。”

徐玉婉尋聲看去,原來是幾塊被壓成了小圓餅的月兔茶。她讓店主從茶櫃取出一塊小團餅,拿在手中對著鍾韻兒晃了晃,說:“怎麽樣,象不象是一輪圓月?蘇東坡可有一首詞專詠此茶:環非環,玦非玦,中有迷離玉兔兒。一似佳人裙上月,月圓還缺缺還圓,此月一缺圓何年?說的是月兔茶彌足珍貴,月亮缺了還會圓,可月兔圓餅一旦缺了,就再也無法變圓了!”

鍾韻兒見徐玉婉提起了宋人蘇軾的詞,也不甘示弱,當即回應說:“有關茶的詞,我也能說出一首:鳳舞團團餅。恨分破,教孤令。金渠體靜,隻輪慢碾,玉塵光瑩。湯響鬆風,早減了、二分酒病。”她搖頭晃腦的念道。

徐玉婉知道,這首詞是宋人黃庭堅的《品令·茶詞》的前半段。講的是把茶餅破開,將茶用茶碾細細地碾碎;水被煮開時發出的聲響,如同鬆林裏的風聲;飲上一口清茶,立刻就能醒酒清神。

這首詞還有後半段:味濃香永。醉鄉路,成佳境。恰如燈下,故人萬裏,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講的是品茶之後,感到味道是如此清香醇厚,恰似同遠隔萬裏的故友重逢,讓人心裏覺得快活無比。

兩人有說有笑,買下些顧渚紫筍和月兔新茶,用麻紙包好了,提在手上。

宋代時,紙張的使用已非常普遍。種類有:布頭箋、冷金箋、麻紙、竹紙、凝霜、澄心紙、粟紙、藤紙等。宋代的印刷業十分繁榮,原因就是紙張和活字印刷術的發明與普及。

徐玉婉和鍾韻兒走出茶鋪,又在街上東遊西逛了一陣,不覺之中已經到了晌午。兩人覺得肚中饑餓,便來到了橫街上的長慶樓。

長慶樓是京城中一家老字號的酒樓。酒樓的門庭高大,朱門雕漆,門上高懸著的“長慶樓”的牌匾,是前代翰林大學士陳如嶽的手筆。門邊兩側的圓柱上,各有對聯,亦出自名家之手。大堂內青磚鋪地,擺著方桌和椅凳,兩邊還有不少單間雅座,中間以木扇相隔,布置得非常清靜舒適。

北宋末年,東京城中的飲食十分豐富多樣。即便是普通人家,也常去酒樓用餐。《東京夢華錄》中記載:東京城裏“市井經紀之家,往往隻於市店旋買飲食,不置家蔬。”就是說京城裏的小資們,大都不自己在家裏做飯,平時靠外買吃飯。

徐玉婉和鍾韻兒進了酒樓,早有店小二殷勤地迎上,引著兩人到南邊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

京城的酒樓一般都有自己的招牌菜。這家酒樓,兩人以前曾來過幾次,對這裏的菜式十分熟悉,當即選了本樓四樣有名的點心。那四樣?有焦堿水錐(炸元宵),粉蒸紅菱,杏酥露和清涼乳酪。

宋代的東京人,以虔誠之心調理食物。他們非常講究食物的口感和品質,精心遴選上好的食材,在烹製食物時煞費苦心。他們做出來的點心和菜肴,從外觀、味道、到食物在器具中擺放都力求完美。當時,不隻是達官貴人,就連普通的市井細民,都十分注重食物的時鮮美味,以致於在飲食上的輕奢之風,盛行市坊。

比如說這清涼乳酪,乃是用新鮮的牛乳製成。宋人袁褧在《楓窗小牘》中,就專門記載了“王家乳酪”這道小吃。

宋人喜歡牛奶和牛乳製品。宋人陳直在《養老奉親書》中記載說:“牛乳最宜老人,平補血脈,益心,長肌肉,使人身體康強潤澤,麵目光悅,誌不衰,故為人子者,常須供之以為常食,或為乳餅,或作斷乳等,恒使恣意充足為度,此物勝肉遠矣。”當時在東京城內,專門設置有乳酪院。《宋史·職官誌》中記載說:“乳酪院掌供造酥酪。”

要問在炎炎的夏日裏,沒有冰箱的宋人如何能做出清涼的飲品?答案也許會出乎你的意料:除了深井水外,他們還會用冰雪。

其實,中原人士很早就知道在地下挖地窟藏冰雪了。宋人高承在《事物紀原》中記載:“《周禮》有冰人,掌斬冰,淇淩。”他還加了注示說:“淩,冰室也。”在東京城內,朝廷專門設置有冰井務負責藏冰。《宋會要輯稿·食貨誌》中記載:“冰井務,在夷門內,掌藏冰,以薦宗廟,給邦國之用。以內侍一人監。太祖建隆二年,詔置冰井務,隸皇城司。”當時,宋人用冰井藏雪來冷藏水果和酒水飲品相當普遍,在宋代的不少文獻以和詩作當中都有過提及。

從長慶樓向南望去,不遠處就是汴河。隻見汴河之水,碧波蕩漾,奔流滾滾。河上的船隻,舳艫相銜,往來不斷,一派繁忙的景象。

徐玉婉和鍾韻兒一邊吃著冷飲,一邊觀賞著窗外的風景,十分愜意。

可不知為何,徐玉婉今日似有心事,話不如以前多。昨日發生的那些事,不時閃現在她的腦海裏。她悶坐了一會兒,又想起了香囊裏的那條手鏈,就取出來,若有所思地拿在手裏擺弄著。

鍾韻兒見了,立刻問道:“這條鏈子,是哪裏得來的?”

徐玉婉茫然地搖了搖頭,回答說:“我也記不得了。好象是昨日在靈感塔上得到的。”

“靈感塔?”鍾韻兒疑惑著望著徐玉婉。她眨眨眼睛,突然咯咯地笑了:“這麽說,是那位官人在塔上送給你的啦?”

徐玉婉馬上否認說:“亂講!哪兒會有人送我鏈子?你說的那人,之前我從未見過,又怎麽會突然送我東西。”

鍾韻兒審視著徐玉婉,笑嘻嘻地試探說:“那可不一定。沒聽人說過‘一見鍾情’這話嗎?昨日,你在靈感塔上呆了那麽久了,真的沒發生了什麽事麽?”

徐玉婉聽了鍾韻兒的盤問,隻好老實地解釋說:“昨日在靈感塔上,確實發生過一件事:那位官人在登塔時十分匆忙,不期跟我在塔上相撞。當時隻是一瞬間的事,我同他並無言語交談。可等我下塔時,卻發現手中握了這條鏈子,不知是否是從那人的身上掉落的。”

“竟有這樣的事?”鍾韻兒將那條鏈子接過來,在手裏仔細地觀瞧著,似乎想找出其中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一邊看,一邊讚歎道:“好閃眼的一條鏈子!我還是頭一回見識到。”她把鏈子在手上把玩了半天,仍然沒看出它的用途,隻好問徐玉婉說:“這條鏈子十分奇特,是做何用的?”

徐玉婉接過那條鏈子,將它戴在手腕上,然後揚起手臂給鍾韻兒看。“可好看麽?”她問道。

“原來是手鏈!”鍾韻兒恍然大悟地說。她握住徐玉婉的手腕,把那條手鏈仔細地看了一回,然後才說:“這麽精美的一個物件,哪能憑空而來,一定是有人存心送的。”她緊盯著徐玉婉,追問道:“必是那位官人在塔上送你的吧?現在回想起來,後來我倆同他在寺門外相遇時,你與他眉來眼去不說,居然最後追到了艮嶽,還在人家的馬後窮追不舍。你能騙得過了誰?”

徐玉婉知道這件事解釋不清了,隻得無奈地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跟那人隻是萍水相逢,並沒有任何關係。”

鍾韻兒見徐玉婉說的象是真心話,才不再奚落她了。不過她心想,玉婉從來是個端莊自重的姑娘,可昨天居然象著了魔一般,跟在那個男人的後麵狂追不舍,這不是動了情又是如何?

鍾韻兒見徐玉婉一直低頭著默然不語,知道她還在想昨天的事,便拿話來挑她說:“恕我直言,我看你昨天對那位官人,似乎動了真心。”她見徐玉婉默認了,又接著說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若是真的與他情投意合,何不去同他聯絡?倘若能成全了你二人的緣分,豈非美事?”

徐玉婉見被鍾韻兒猜中了心思,便不再瞞她。她臉上露出了幾分羞紅,卻據實回答道:“縱使我對那位官人有心,可不知他是否對我有意,如何去同他聯絡?”她歎了一口氣,又說道:“這天底下,從來是男追女,又豈有女追男之說的?”

鍾韻兒雖然年紀不大,卻因經常遊走於市井之間,聽得了許多的奇聞逸事。她當即反駁道:“誰說沒有女追男的?男女之間,隻要是兩廂情願,哪管是女追男,還是男追女?要緊的是能結成伉儷,做一世恩愛夫妻。至於誰先誰後,又有何關係?”

徐玉婉聽了,依然默不作聲,臉上愁容不展。這男女之間的事,從來都是外人看來覺得容易。可對當事人來說,哪有那麽簡單?

鍾韻兒見徐玉婉為情而煩惱,心中替她著急。跟徐玉婉相處了多年,鍾韻兒了解她的心思。好不容易遇上個心儀的人,如何能就此放過?

鍾韻兒沉思了片刻,思考著如何才能說服徐玉婉。她朝四下望了望,然後以手遮口,小聲問玉婉說:“你可曾聽說京城中周勝仙的事?”

周勝仙?徐玉婉沒聽說過。她搖了搖頭,如實回答說:“我不曾聽說過,可有稀罕的事麽?”

“既是如此,容我講給你聽。”鍾韻兒把兩人麵前的茶杯都斟滿了,開講道:“這周勝仙,乃是京城裏的富商周大郎的女兒,年方一十八歲。她生得嫩臉桃紅,非常美麗,隻因在婚事上高不攀、低不就,所以尚未婚配。卻說那年春末的一日,周勝仙去金明池遊玩,回來時來到樊樓中的一家酒肆吃茶。這家酒肆的老板範大郎有一弟名叫範二郎,那日恰巧也在酒樓中,兩人不期在樓梯上相遇。周勝仙見範二郎貌如潘安,長得英俊瀟灑,在同他四目相對之後,便有幾分心動。

鍾韻兒呷了一口茶,接著講道:“周勝仙在心中暗忖:這位官人如能做我的郎君,可該多好!她心生一計,對著邊上賣水的吆喝道:‘賣水的,給我來碗甜蜜蜜的糖水。’那賣水的趕忙把水端給她。周勝仙喝了一口,卻將水往地上一潑,嗬斥道:‘賣水的,你為何要害我?你可知我是誰?我乃曹門裏周大郎的女兒,至今尚未婚配。’那賣水的不明就裏,委屈地說:‘娘子,小的哪兒敢害你啊?’周勝仙說:‘我看你想欺負我是女兒家。要不,這糖水裏如何會有根草?’範二郎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在一邊聽了,立刻也學著叫道:‘賣水的,也給我來碗甜蜜蜜的糖水。’那個賣水的不敢怠慢,趕忙也端給了他一碗。範二郎喝了一口,也將水往地上一潑,大聲嗬斥說:“賣水的,你為何要害我?我這碗糖水裏也有根草。你可知我是誰?我乃這家酒店老板的弟弟範二郎,今年一十九歲,能射得好弓弩,打得好彈球,至今還不曾娶老婆。’那個賣水的接連被兩個人冤枉,隻怨今兒自己倒黴。”

鍾韻兒見徐玉婉聽得入神,於是接著講下去:“周勝仙聽了範二郎的話,便知道他對自己有意,心裏好生歡喜,又對賣水的叫道:‘你可有膽隨我出去嗎?’說完,便一個人下樓離去。範二郎的心中如明鏡一般,思量道:‘這話分明是教我隨她出去。’於是便尾隨下樓,一路跟到了周勝仙的家,這才引出了一段離奇的情緣。”

徐玉婉聽完,臉上臊紅,不由地啐了一口。不要說是她,就連她體內那個來自上海大都市的魂魄,都不由地驚歎:“這個周勝仙,雖是宋代女子,可如此潑辣大膽,真騷苞呀!”

徐玉婉也曾讀過不少閑雜書籍,象這樣情男癡女的故事,她也會講。她也呷了一口茶,小聲地對鍾韻兒說:“既然你講了周勝仙的事,我也說一個給你聽。”

徐玉婉見四下無人留意,便開講道:“說的是東京城裏,有個官宦人家的公子,姓張名生,年方也是一十八歲,生得十分聰俊,也還未娶妻室。那年元宵節放花燈時,他去乾明寺看燈,在寺裏的大殿上拾得了一條紅綃帕子,帕角係著一個香囊。張生把那個帕子展開細看,見上麵寫有一首詩:囊裏真香誰見竊,鮫綃滴血染成紅。殷勤遺下輕綃意,奴與才郎置袖中。詩的後麵還有一行小字:若是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請待來年正月十五日夜,於相籃後門見麵。我會在車前裝上鴛鷲燈做為標記。”

這個故事的,其實鍾韻兒早聽說過。可她卻佯裝不知,催問徐玉婉說:“那後來呢?”

徐玉婉也呷了一口茶,接著講道:“張生看到後,怦然心動。他歎賞了良久,乃和詩一首:濃麝因同瓊體纖,輕綃料比杏花紅。雖然未近來春約,已勝襄王魂夢中。從那日起,他一直盼望著來年的元宵節早點到來。終於捱到了第二年正月十四的晚上,張生前去乾明寺的相籃後門查看,果然見那裏停了一輛寶馬香車,車上掛有一隻鴛鴦燈,車旁有多人護衛。張生驚喜無措,偷偷地走近車邊,吟詩一首:何人遺下一紅綃。暗遣吟懷意氣饒。勒馬住時金登脫,椏身親用寶燈挑。輕輕滴滴深深韻,慢慢尋尋緊緊瞧。料想佳人初失去,幾回纖手摸裙腰。”

鍾韻兒聽了,添油加醋地說:“這個張生,真的好文采!膽子也賊大,可不知那女子是否中意?”

徐玉婉接著講道:“車中的那名女子,聽到張生吟的詩,心裏明白他講的就是去年自己有意丟下香囊的事,馬上掀起簾布偷看張生,見他長得容貌皎潔,儀度閑雅,便動了心。當即派侍女金花下車,把張生拉到一邊,遣詞聯絡,讓他心領神會。過後,女子的香車就離去了。”

鍾韻兒連忙催問道:“那後來,兩人可曾再相會?”

徐玉婉臉上泛起紅暈,卻還是接著講下去:“第二日晚上,正是正月十五日夜,張生又等在原處。不久,就見到有一輛破舊的馬車,躲藏著朝他而來,車前掛有一隻鴛鴦燈,旁邊卻不見有人護衛。張生偷眼去看車裏坐著的人,並不是昨晚見到的那名美豔女子,反而是一位女尼姑。他這時聽到車夫喊:‘送師太回寺院了。’”

鍾韻兒忙問:“怎麽會如此?那名女子爽約了嗎?”

徐玉婉又呷了一口茶,潤潤喉嚨,接著講道:“張生正在遲疑當中,卻見車內的女尼姑朝他招手示意,於是便跟隨著馬車從邊門進了寺院。一直來到寺院深處的一間小屋,屋內點著燈,已經擺好了一桌酒宴。那個女尼姑進屋後除去了頭巾,露出了一頭烏黑的青絲,再脫去僧衣,換上了女人的紅妝,原來正是昨晚在寶馬車裏的那名美豔女子。”

鍾韻兒不由地拍手叫道:“好神呀!”

徐玉婉噗嗤一笑,接著說:“那名女子招呼張生坐下,兩人先飲酒三杯。隨後,女子對張生說:‘讓我看一下去年的那件媒約之物。’張生連忙取出了那個香囊,遞給女子看。女子看了之後,笑道:‘京城裏有這麽多人,可偏偏被你撿到了,這豈不是上天賜給你我的姻緣之約嗎?’張生趕忙又將自己所和的那首詩拿出來獻上。女子讀完了更加高興,直喊道:‘哇!還如此好文采,真乃天賜的丈夫呀!’當下,她將張生推倒在床上。兩人快活地雲雨了一回。”

鍾韻兒不依不饒,刨根問底地說:“那他倆是一夜情嗎?”

徐玉婉搖了搖頭,把整個故事講完:“當天夜裏,兩人各自回家,收拾好了金銀細軟,第二天一早就一起私奔了!他倆來到了江南,安家置產,從此夫妻恩愛,相守了一生一世。”

鍾韻兒不由地伸出手,同徐玉婉擊掌相慶,叫道:“好快活!真個是敢愛敢恨的一對兒。”她乘機勸徐玉婉說:“我聽人講:世上本無枷,心鎖困住人。一個人若是遇到自己心儀的人,就該敢於追求,管它男追女還是女追男。”她見徐玉婉猶豫不絕,又說道:“那位官人,算得上是個擲果盈車的美男子。我看得出來,你對他動了真心。既然如此,何不也痛快地追一回,免得將來後悔不及。”

徐玉婉聽了,依然眉頭緊鎖,半晌才說:“就算是我真有心,可那位官人,我根本不曉得他姓甚名誰,又如何去追?”

鍾韻兒低頭想了一會兒,心裏有了主意,對徐玉婉說道:“這個不難。昨日在寺門外,我見令兄同那位官人聊得甚是投機,看來他們早就相熟。何不請令兄幫你前去打探聯絡呢?”

一句話點醒了徐玉婉。她盤算了一陣兒,終於說道:“這倒真是個辦法,等我跟家兄說說試試。”

鍾韻兒見徐玉婉講了這話,才放下心來。她拉起徐玉婉的手,親昵地打趣說:“隻是,我有一句醜話要說到前頭。若是你日後真的跟定了他,可不要忘了我今日苦口婆心地來勸你。要是此後把我甩到一邊不再理會了,可不好看。”

徐玉婉明白鍾韻兒是在跟自己撒嬌。這一套,她最會使了。若是將來哪個男人落到了她的手裏,就算是塊石頭,都能被她揉成一灘泥。

徐玉婉用手捏了捏鍾韻兒的臉蛋,親昵地回應說:“這個你放心,我豈會忘了你?隻是,要是你先我一步找到心上人,把我甩到一邊更不理會,又該如何?”

 

宋代時,女性被封建禮教束縛得不緊,對男親女愛之事,敢於大膽追求,顯得潑辣而不怯弱,這同後來明、清時代女子的拘謹和呆板完全不同。

當日,徐玉婉剛回到家中,就去找兄長商量。她先扭捏地說出了自己心事,然後便求兄長幫忙,前去找那名男子聯絡。

剛開始,徐佳和聽說妹妹有了心儀之人,心裏十分高興。自己的這個妹妹,心氣太高。雖已早過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對婚配之事卻從不上心,就算是有人主動上門提親,她也都是愛答不理的。沒承想,如今她卻主動想去跟人聯絡。

不料,徐佳和聽說妹妹想找的人是誰後,立刻喪了氣。他搖著頭,為難地對徐玉婉說:“妹妹,此事還是趁早斷了這份心思才好。你想同他結姻配對,幾無可能。”

“為何不可能?”徐玉婉見兄長不願幫忙,頓時噘起了嘴兒。

“因為我知道此人的底細。”徐佳和緩了一口氣,和顏悅色地對妹妹解釋說:“此人姓趙名卓,乃當朝皇室宗親,是昔日魏王趙廷美一脈的後人。他自小熟讀經史,文韜武略具佳,現在樞密處公幹。”他見妹妹專心在聽,接著說:“平日裏,他酷愛翰墨丹青。由於我時常與他切磋文墨,故麵子上有幾分交情。”

徐佳和話裏提到了魏王趙廷美,乃是宋太祖趙匡胤的弟弟。要說清楚這其中的幹係,還得從趙匡胤本人講起。

趙匡胤原有兄弟五人,大哥趙匡濟和五弟趙光讚早亡,隻餘下了弟弟趙光義和趙光美。趙光義原名趙匡義,趙光美原名趙匡美,兩人後來都為了避皇帝趙匡胤的諱,分別改名為趙光義和趙光美。宋太祖趙匡胤駕崩後,趙光義繼位做了皇帝。趙光美為避宋太宗趙光義的諱,又改名為趙廷美。

宋太祖趙匡胤這一脈有趙德秀、趙德昭、趙德林、趙德芳共四子。長子德秀和三子德林幼年夭折,宋太祖駕崩前隻有次子德昭和四子德芳在世。

開寶九年(976年)十月壬午夜,宋太祖趙匡胤病重,召晉王趙光義入宮商議,外人不得旁聽。席間有人遠遠地看到燭光之下,趙光義時而離席,有遜避之狀。又聽見宋太祖拿柱斧戳地,並大聲說道:“好為之”。當夜,宋太祖就駕崩了。宋皇後請人去叫宋太祖的四子趙德芳入宮,不料趙光義卻先一步到了。宋皇後一見,大吃一驚,對著趙光義乞求道:“吾母子之命,皆托於官家。”這“官家”一詞,在宋代就是對皇帝的稱呼。隨後,趙光義登基繼承了皇位。對於這件事,後世議論紛紜,有人甚至說趙光義乃是弑兄登基。但由於早宋太祖駕崩之夜,身邊並沒有第三人在場,弑兄一說也就無法查實,因此變成了一個疑案,史稱“燭影斧聲”。

宋太祖離奇地死去,不免惹人猜疑。宋太宗趙光義在登基六年之後,才終於給自己即位的合法性找到了一個說辭,那就是杜太後的遺命。

杜太後是宋太祖和宋太宗的母親。據說她在臨終之際,召當時的宰相趙普入宮記錄她的遺命,當時宋太祖也在場。杜太後問宋太祖說:你可知自己因何才得了天下嗎?宋太祖回答:當然是因為祖宗的恩德與福蔭啊!杜太後卻搖頭說:否!你能得天下,隻是因為後周的皇帝太小,主少國疑,你這才有機會乘機黃袍加身。為避免有人用同樣的辦法從我朝篡位,將來當你傳位時,應該先傳給你的弟弟光義;光義之後,傳給光美;然後再由光美傳位給德昭,這樣一來,我大宋的江山才能長存永固。宋太祖聽了,哭著叩頭保證說:一定遵聽母命。杜太後於是讓人把這個遺命寫成誓書,藏於金匱之中,史稱為“金匱之盟”。

“金匱之盟”是否確有其事,後人也是眾說不一。宋太宗趙光義在繼位後,大封群臣,給弟弟趙廷美和宋太祖的兒子趙德昭都委以了重任。可是後來,趙光義禦駕親征北伐,在平定了北漢之後,隨即引兵征討遼朝,趙德昭隨他從征幽州。高梁河一戰,宋軍慘敗,趙光義腿上中箭,隻身逃脫。眾人找不到他,便商議要立德昭為帝。後來趙光義卻生還回京了。宋軍班師回朝後,趙德昭和趙光義在該如何賞賜平定北漢的有功將士時意見不一。趙光義一怒,便說:要想按你的主意去辦,還是等你自己做上龍椅後再說吧。這句話言重了,趙德昭聽了心中惶恐,不久便在家中自殺身死。到了太平興國六年(981年),宋太祖的四子趙德芳也離奇地病死,英年早逝了。

宋太宗趙光義的弟弟趙廷美起初被封為開封府尹。這也是趙光義在繼位前的職務,確有儲君的意思。不料,趙廷美不久便因圖謀不軌、縱吏為惡而獲罪被罷黜,舉家遷居到了西京洛陽。後來,他又再次獲罪,被迫謫居房州。後來,他憂憤成疾,於雍熙元年(984年)鬱鬱而終,年僅三十八歲。趙廷美離世後,有人放出風說趙廷美的生母其實並不是杜太後,而是陳國夫人耿氏。等到宋太宗趙光義歸天後,又經曆了宋真宗、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幾代,才傳位到了宋徽宗,這些坐皇帝的都是宋太宗趙光義的嫡傳血脈。趙廷美生前共有十子,血脈也一代代地傳下來。後代宗室有的遷回了京城,趙卓便是其中的一脈後人。

徐玉婉聽完哥哥的講述,蹙起了眉頭。沒想到,這件事居然還牽扯到了皇室。她可不想去攀什麽高枝,可事已到此,也不能就這麽輕易放棄。她於是追問道:“那他可已娶妻室?”

徐佳和擺了擺手答道:“他倒是尚未成家。”

徐佳和見妹妹的臉上顯出喜色,連忙又補充說:“據我所知,此人素有大誌,故心不在此。你想,以他貴為皇室的身份,什麽樣的女子找不到?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說要你想同他結姻幾無可能。”

徐玉婉聽說趙卓尚未娶妻,心裏反倒輕鬆了許多。她懇求哥哥說:“既是他還未娶妻,我如何就不能同他結姻?妹妹並非想貪圖榮華富貴,非要去攀這個高枝。隻是,昨日我同他一日三見,覺得十分有緣,就煩哥哥代我同他聯絡一回。倘若他真的無意,我也正好死了這條心,總比將來落下後悔要好。”

徐佳和聽妹妹這麽說,心軟了下來。妹妹這樣求自己,平生還是第一次,這個“不”字如何說得出口?

隻是,該如何把妹妹引見給趙卓呢?徐佳和低頭沉思了一陣,突然眼前一亮,說:“我看還是要想法子把趙卓請到家中,這樣你才好與他結識。如果你二人有緣,便會緣生靈致,應驗今世的宿命。他如果答應前來,你可要出來與他相見,如何?”

徐玉婉聽了,連聲叫好道:“多謝兄長幫忙!”

徐佳和又想了想,說道:“你先別謝我。此事還需先同家父商量,有他的首肯才好辦事。”

徐玉婉覺得有理,立刻歡喜地答應說:“全依兄長!”

 

徐佳和跟妹妹說完,轉頭就去找家父商量。如此美事,徐伯鑒如何會不讚同?他捋著胡子沉思了片刻,便想出了一條妙計,對兒子說:最好如此這般,才能保證趙公子會前來,同時也又不顯得唐突。

原來,徐伯鑒新得了一幅古畫,乃是前人範寬所繪的《秋林飛瀑圖》,十分珍稀。他向兒子建議說,最好以請趙卓看畫為名前來,憑他對翰墨丹青之物的喜愛,一定不會爽約。

徐佳和得了計策,隨即出門,直奔趙府。

趙府的園子也在皇城根的西華門附近,同徐府相距的不遠。不多時,徐佳和就來到了趙府的門前。他滿懷希望上前要仆人幫他傳話,說想入府求見趙卓。不料,那人卻告訴徐佳和說:趙公子今日有事外出了,現不在府中。

徐佳和聽了,心想真是不巧,覺得悶悶不樂。他猶豫了片刻,心裏正盤算著是該給趙卓留個口信,還是明天再來。他還沒有完全打定主意,忽見有一人從趙府中急匆匆地走出來。徐佳和定睛一看,自己認得此人:原來是舒武立。

舒武立乃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人士,出身於書香門第。他原本家境殷實,祖輩們收藏過不少古畫和翰帖之類的文房寶物。可惜,他的父親卻過早地病逝,到了他這代開始有些家道中落。不過,舒武立是個有抱負的年輕人。他前年參加鄉裏的秋試中了舉人,可去年來到京城參加春試時,卻沒能再中貢士。之後,他返回應天府複讀了一年,覺得十分無聊,便又來到了京城。如今,他在趙府裏幫差,希望借此能多結交一些京城的文人雅士,以便將來能謀取個施展才能的機會。

在宋代,象舒武立這樣的讀書人,參加科舉考試共有三級,分別是鄉試、會試和殿試。鄉試是各地方州府舉行的考試,每三年一次,由取得生員資格的人參加。因鄉試多在秋季舉行,故又稱秋試或秋闈。考中鄉試的人便是“舉人”,也就是中舉了。會試由取得舉人資格的應試者參加,在京城裏舉辦,也是每三年一次。因會試多在春季舉行,又稱春試或春闈。會試連考三場,每場三天,由翰林或內閣大學士主考。考中會試的人就是“貢生”,意思是貢給皇上選用的生員。殿試由取得貢生資格的應試者參加,要進京入朝上殿,由皇帝親自主持出題考試。殿試錄取的人數十分有限,隻取三甲:一甲取三名,賜“進士及第”;二甲取多人,賜“進士出身”;三甲則賜“同進士出身”。殿試的名次由皇帝親自指定。因此,考中進士的人不再是普通考官的門生,而是“天子門生”。

殿試一甲共有三人:第一名叫“狀元”;第二名叫“榜眼”;第三名叫“探花”。鄉試中的第一名叫“解元”;會試中的第一名的叫“會元”。如果有考生在鄉試、會試和殿試中都考中了第一名,就稱“連中三元”。

在宋代,一個人如果中了進士,隻是具備了做官的資格,並不授給實際的官職,要想真正踏入仕途,還須參加吏部所主持的選拔考試。即使如此,那時的讀書人經過了多年的寒窗苦讀,無不把能考中“進士”當成莫大的榮耀,不僅是為了光宗耀祖,還給自己踏入仕途鋪平了道路,是既有名又有利。當時廣為流行一首《得意詩》,把金榜題名列為人生的四大喜事之一:久旱逢甘雨,他鄉見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宋代所采用的政治體係,乃是“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集團與皇帝之間相互製約,天下不再是皇帝一人所有,而是與士大夫集團所共有。這意味著皇帝再也不能亂來,與先前由皇帝獨裁一切的政治格局相比,無疑是有了很大的進步。

宋代時,皇帝要發詔書,必須經過嚴謹的程序。首先,中書省的中書舍人要先為皇帝擬草詔,稱“製詞”。接著,草詔被進呈給皇帝簽署畫押,稱“禦畫”。當皇帝認可後,再讓人抄在黃紙上,稱“錄黃”。隨後,中書舍人會審查皇帝禦覽後的改動,如果沒有異議,便簽名表示通過,稱“書行”。之後,再由中書省長官,也就是宰相,署名後發至門下省審核。門下省負責審核皇帝詔書的大臣是給事中,如果他認可了詔書,便簽名通過,稱“書讀”。詔書在經過了“製詞”、“書行”和“書讀”三道關卡後,如果都沒有異議,才能作為正式的政令,交由尚書省執行。尚書省是宰相機構的分支,詔書必須經由宰相“副署”後,才能正式生效。詔書生效後,如果發現詔書中有不當之處,還有台諫這道關卡。台諫擁有審查、彈劾和追改詔書的法定權力。所以說,當時皇帝的一道詔書要想下發被執行,要經過四道關卡的審核和限製,這就對皇帝的權利形成了製度上的監督與製衡。

宋代的曆史上,皇帝的詔書因無法通過這四道程序,而被大臣們駁回的例子並不鮮見。當然,皇帝有時也會繞過這四道關卡直接下詔,稱“手詔”。可“手詔”在法理上並不具備合法性,官員們收到後,可以拒不執行。以宋仁宗朝為例,宰相杜衍對皇帝私自發下的“手詔”,一概不予放行,“每積至十數,則連封而麵還之”,連皇帝也沒轍。這在宋人杜大珪所著的《名臣碑傳琬琰之集》中有清楚的記載。

當年的科舉製度,乃是國家選拔人才、構建士大夫集團的重要方式。為了使科舉考試更加平等,宋朝對科舉考試做了很多的改進。比如:實行了糊名製度,廢除了之前門生稱謂和公薦製,從而限製了世家子弟的徇私舞弊,使得一大批貧寒才俊之士得以經由科舉考試進入仕途。這為建立一個由出身寒門庶族階層的人士所組成的官僚統治集團創造了條件,也為國家走向文治社會奠定了基礎。

舒武立便是希望借由科舉考試,變成士大夫集團的一員。他的才思敏捷,學識淵博,為人俠義豪爽,了解他的人都對他嘖嘖稱讚,斷定他日後必有大用。

由於舒武立的前輩曾經收藏古畫,讓他在鑒賞古畫方麵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因此他本人十分精於此道。前段時間,他還幫徐佳和鑒別出了一幅實為贗品的古畫,讓他省下了數額不小的一筆銀子。由於兩人都喜愛古畫和碑帖,常在一起琢磨、切磋,故此相熟。舒武立本人相貌儒雅,身材頎長,看上去略顯清瘦。他比徐佳和年長兩歲,也尚未娶妻。

宋代時,適齡男女成家的年齡偏晚,同現代有相似之處。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司馬光,在講到宋人的婚齡時竟然說:“男不過三十,女不過二十耳,過此則為失時矣。”可見,宋人當時成家的年齡,同其它的朝代相比偏晚。在京城裏,“剩男”和“剩女”的人數有不少。究其原因,居然同當時所實施的科舉製度有關。

宋代實行高薪養廉的政策,官員們的收入十分可觀,生活富足安逸。同時,國家對官員的腐敗限製得不夠,甚至有所縱容,采取“刑不上大夫”的政策,使得即使官員們犯了法,也不會受到相對應的刑罰。於是,做官就變成了許多男人的人生目標。他們秉著“先立業,後成家”的理念,把通過科舉考試而金榜題名作為奮鬥方向,認為隻要考中進士,帶上了烏紗帽,則想要的一切自然會有。宋真宗趙恒在《勵學篇》一文中,就鼓勵當時的年輕人說: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由於男人們都在忙著準備科舉考試,因而成年未娶而變成“剩男”的大有人在。

當官那麽吃香,那女人們當然想做官太太。大戶人家待嫁的姑娘們,因此也不在乎多等,希望能夠“榜下捉婿”。京城中每到科舉發榜之日,不少大戶人家竟會出動“擇婿車”,到發榜的地點攔路爭搶新科的進士做女婿,以致於一日之內,新科進士“中東床者十之九”,成了最搶手的乘龍快婿。搶到“進士”女婿的人家自然歡天喜地,搶不到的隻好再等下次。這樣的社會風氣一旦形成,就有更多的人去效仿。於是,京城裏的姑娘們,你等我等,等來等去,便等出了一大批“剩女”。

此時,舒武立正好要去城東給府上辦趟差,不期在門外看到了好友徐佳和,於是連忙拱手作揖,口裏說道:“佳和賢弟,多日不見!來此有何貴幹呀?”

徐佳和趕緊還禮,說道:“武立兄,在此巧遇,欣喜之至。”他一麵寒暄著,一麵飛快地在腦海中思考著。

徐佳和想:武立不是外人,又偏巧懂畫,如果能同趙卓一起來府上,才顯得自然。於是便說:“家父新近得了一幅範正中的《秋林飛瀑圖》,十分難得。但因為此畫無款,故無法確定畫的真假。因此想勞趙公子和你一道,賞光來鄙府鑒定此畫。不期他今日不在府裏,正不知如何是好。”

舒武立聽了,笑著答道:“原來如此!這個不難。”他同徐佳和曾有過幾次交情,此時已十分相熟。他略微沉思了一下,便說:“如果隻是為了去貴府看畫之事,等趙公子回來,我轉告他就是了,也省了你再費事跑來一趟。”

徐佳和一聽,趕忙稱謝說:“那當然求之不得!就煩仁兄代我問候趙公子,請他擇個清閑的日子,來我府上一聚,我們正好一起飲上幾杯。”

“這個好說!趙公子那兒一有回音,便會立刻相告。”舒武立痛快地答道。因為他還有事要辦,說完後就同徐佳和拱手道別,徑自往城東去了。

徐佳和別了舒武立,從趙府的門前離開,打算沿原路回家。他還沒走出幾步,卻忽然聽到趙府裏的高牆之內,似有有一名女子在院裏嬉笑。

不知為何,徐佳和放慢了腳步。他佇立在牆外,側耳聆聽。隻聽得院裏的那名女子,象是在蕩秋千。她銀鈴一般的笑聲,時高時低地傳到牆外,如一陣的清風,吹皺了徐佳和心中平靜的湖麵,讓它泛起了一波波漣漪。

這女子是誰?她的笑聲如此清朗,讓徐佳和不由地心動。他點起腳來,想窺探到牆內的女子,卻始終無法看清她的容貌。隻有當秋千升到高處時,他才隱約能看到她翩翩飄飛的衣裙。

徐佳和正被撩撥得得心猿意馬,卻聽牆內的那名女子口裏叫道:“我想飛得更高。還要!”

徐佳和聽了,倒是真心地想給,恨不得自己才是在牆內為那名女子助飛之人。隻可惜他鞭長莫及,被眼前的高牆所阻,根本就是有心無力。

徐佳和在牆外徘徊良久,搓起手嗟歎著,終是無計可施。直到那名女子蕩完了秋千,笑聲漸漸消失,他才隻得無奈地轉身離去。

徐佳和在那一刻的心境,卻有宋人蘇軾的一首《蝶戀花》說得好。其詞曰: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徐佳和一路走回家,心中卻念念不忘趙府中那個女子的笑聲。當天,他人象丟了魂兒似的,無論做什麽都心不在焉。

好在到了晚上的掌燈時分,趙府終於有人帶話過來,說是趙卓已經答應過幾天就來徐府赴宴。

這話傳到了徐玉婉的耳中,讓她暗自歡喜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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