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之 苦媽媽

清早,被孩子一把頭發揪醒。睜眼看見他明媚的小臉,如初生太陽般,紅撲撲的,小手裏攥著親娘的兩根頭發,咯咯直樂。

媽咪,雪!雪!他叫道。

抬眼看窗外,但見漫天大雪搓棉扯絮地下著,遠近白茫茫一片。我的心怦然一動,我知道,當北卡開始下雪的時候,年的腳步就近了。

算起來,我有多少年沒回家過年了?我隻曉得自從大學畢業後,我沒在家吃過一頓年夜飯。

好吧,我是個叛逆的祖宗,不孝的女兒。少年時我就發誓要離開家,高飛遠走,到一個飛機沒有航線,火車沒有軌道,輪船沒有碼頭的地方,誰也別想喊我回去,過年也不回去。

小時候,父母總是吵架,一到過年吵得更多。吵架的由頭各種各樣,總不外乎一個錢字。

母親和父親生了我們兄妹仨,還要贍養年邁的外婆,早年生活蠻艱辛。然而母親年輕時卻是一個手頭散漫的人,她十八歲獨立,是個頭腦單純的小學老師,嫁給父親後,很長時間裏,家裏一直是由抽屜管錢。一直到我五歲時,生了一場大病,醫院要求先付錢再收治,母親拿不出兩千塊錢,她急得快瘋了。母親從此大受刺激,把錢看作救命的稻草。她橫了心令全家人節衣縮食,一分錢掰作兩半花。為了錢,母親和父親開始頻頻吵架。

有一年,小年夜,母親和父親吵到半夜,父親悶悶地出了門,到橋堍下的公共廁所解個手,然後離家出走了。

要在平日,母親會馬上打發我和姐姐追出去。但是這大半夜的,她不敢讓兩個姑娘家野在外麵,而她自己一個女娘們,也有點兒怕。

然而,母親還是不敢一個人承擔父親出走這個責任,她把我從睡夢中扯起來,我揉揉眼睛,趴在老屋的木格窗邊望出去。看到父親瘦長的影子在廁所的白牆上掠過,又在青石板路上晃了晃,然後拐個彎,直接往南去了。

薄涼的月光照在廁所牆根那堆肮髒的積雪上,白的慘白,黑的魆黑,看上去異常蒼涼。

那一夜,父親赤腳穿著一雙塑料拖鞋,一直走到天光發白才回到家。母親也一夜未睡,她坐在客堂間的藤椅上結絨線,戳幾針,望望窗外,發會兒呆,再戳幾針。我後半夜醒來時,看見母親抱著一團絨線睡著了,早白的頭發垂下來,蓋住了半邊臉,她的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盹,竹針在她的下巴頜上紮了很深一個小坑。

母親的樣子是那麽疲憊和沮喪,她的脖子和脊背彎成了一個L形,好像已經承受不了生活的負荷。多少年了,我一直忘不掉這一幕,它象烙在心上似的,又象一張壁紙長久地盤踞在我的腦屏幕上,無論我經曆了多少人生,都無法覆蓋掉它。

後來,外婆去世了,哥哥姐姐漸漸成人,家境也慢慢寬裕。但是,哥哥要討老婆,姐姐要出嫁。他們的婚禮都選在春節期間。那兩年,家裏沒過過一個好年。哥哥結婚時在家裏鬧了一通,因為嫂嫂嫌母親小氣,說“這點錢辦喜酒?買白帶子都不夠!”白帶子是死了父母才用的,母親氣得大哭一場,一家人都沒吃年夜飯。十三歲的我躲到了同學家不敢回來。

母親傷了心,她認定子女都靠不住,隻有錢才是將來養老的唯一指望。她越來越節省,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我上大學時,為了省幾毛錢的車費,她不讓我周末回家。而父親口袋裏永遠隻有五塊錢,那是他每個月的零用錢。

我們家從來不過生日,哪怕多吃一個蛋,母親也舍不得那個錢。家裏人誰也不知道誰的生日,我是到很久以後才曉得父親是年三十生的,不過母親從不提起。我第一次過生日是在大學裏,那年十八歲。結婚以後,我漸漸理解了母親,每逢我生日那天,我總要打電話給母親,謝謝她生養了我,母親聽到很快樂。然而,母親從來不說生日快樂,這句話似乎在母親那裏是禁語。

一年又一年,我們兄妹仨都成了家,母親和父親都到了垂暮之年,他們有豐厚的退休金,本該安享晚年了,然而,母親仍然保持著清貧的生活方式,餐桌上日日不見葷腥,以至於父親最後竟然患上營養不良症。同時,他們仍然繼續著為了錢吵吵鬧鬧的日子,似乎吵架就是他們的相處方式。有一次居然吵到半夜打110 叫來了警察。

父親在世的最後兩年象個孩子一樣乖,他再也沒有和母親吵架,因為他什麽也不懂了。父親被送進老年病房後,母親不肯獨自呆在老屋,她執意要跟著兒子過。

母親棲身在哥哥家,淒淒惶惶,為了錢,哥哥總是和母親吵,母親不得不一次次掏錢出來,為的買個好臉色。

父親葬禮結束後,哥嫂和母親為了爭父親留下的一點錢而大動幹戈。哥哥把母親的一條胳膊打折,嫂嫂把她的被子扔出門,我含著眼淚聽姐姐在電話裏訴說,黯然神傷,久久不語。我疼惜母親,惱恨哥哥。母親愛錢,哥哥貪財,隻恨我和姐姐都不是富豪,無法用錢使他們息事寧人。

家事糜爛,不堪提起。多年來我一直努力逃離這個家。大學畢業第一年,我在雁蕩山抽了一個簽,得了宋人李覯的一首詩。人道落日是天涯,望斷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又被浮雲遮。後來果然越走越遠。

這些年,我結婚離婚出國,家裏人都不知道。我越過青山,掠過浮雲,路過天涯,走到地球的另一邊,山遙遙,水迢迢,萬水千山還隔了一個太平洋。可無論我走多遠,家總是在我身後,家就像個枷,我永遠背在身上。

 這麽多年,年年過年糾結回不回家。如今不用糾結了,父親走了,家也散了。

可憐母親為錢奮鬥了一輩子,委屈了一輩子,爭吵了一輩子,她攢了足夠養老的錢,可是這些錢一無用處。嫂嫂把她趕出門後,母親孤零零地回到老屋,她也不肯去姐姐家,她固守著她的傳統觀念,說是不吃女兒家的飯。我和姐姐求她請個保姆做飯,可是哪怕女兒出錢,母親也反對,理由是不能亂花錢。

如今母親每天在社區食堂搭夥,想到母親冬天冒著風雪,夏天頂著日頭,為了一口飯食日日在外奔走,我的心就無法安寧。

母親已是耄耋之年,無法離開故土。而我遠遁他鄉,膝下子幼,無力照拂她。每念及此,心酸難禁。於丹說,讓父母按自己的意願生活就是孝,但眼睜睜看著母親吃苦遭罪卻無能為力,這是怎樣一種傷痛。古人雲,孝順父母,論心不論跡,然我終是無法釋懷。

萬般無奈,隻能在除夕夜打個電話,掬一把遊子淚,說一聲“媽媽,過年快樂!”

父在泉下泥銷骨,母寄人間雪滿頭。

不孝的女兒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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