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小說)破碎的臉
破碎的臉
(一)
城北公共圖書館是本人驅車前往北鎮賞楓途中偶然發現的。這是一幢 頗具現代風格的平頂建築,其正麵挨著一條不小的馬路,後麵靠著一 片小樹林,簡捷而別致的外形,加上幾乎全部透明的牆麵,與四周幽 靜的氛圍融合得相當地和諧。恰逢天空下起驟雨,我幹脆停下車,一 路疾跑進入館中,決定在此小歇片刻。過了進口處便來到主層,展現 在眼前的是一片供訪客休息閱讀的中央區域,這裏的空間非常開闊, 麵積占據整個層麵的一半以上, 高度幾乎達五十英尺,抬頭仰望, 高聳的天花頂上開了一個巨大的圓形天窗,天窗外是灰蒙蒙的蒼穹 。主層上麵還有二層,各自占據一半的層麵,環繞著開闊的中央,像 歌劇院樓上環繞中央的包房,整個建築被幾十根頂天立地的鋼筋水泥 大圓柱支撐著。這裏的室內裝璜更是令人耳目一新,腳下一律是淺灰 色的Porcelain地磚,磚麵是流行的毛糙風格,印嵌著天然 的紋路,除四周能透視外麵的玻璃牆麵外,內部灰板牆壁統統刷成了 白色。館內光線非常充足,整體給人以開放明快的感覺。城北是華人 聚居的地方,整個圖書館從員工到訪客,華裔占了幾乎一半。
乘電梯來到了最高層(第三層)。這一層供訪客讀書的開放區域明顯 少了很多,但有不少房間。大部分房門是緊閉的, 即使心中充滿了好奇,卻也不敢貿然推門闖入。我隨意地緩步而行 , 不覺已來到最東端的一間。這個房間屬於半開放式,因為透過大玻 璃門便能看到裏麵的全部。房間麵積並不小,大約七、八百平方英尺 ,四壁除了三麵是內部的灰板牆外,剩下的一個整麵是大玻璃牆,映 襯著館後的那片小樹林。正值紅葉茂盛之際,雨滴不停地擊打著玻璃 ,枝條在秋風中顫顫地搖曳。風景如畫,我不禁輕輕地讚歎了一聲。 然而, 更引起我注意的是三麵灰板牆上掛著的一幅幅油畫,密密麻麻,幾 乎把所有牆麵都占了。哦,這是一個畫展室。
“ 您可以推門進去看看,” 一個柔柔的聲音冷不防地從背後傳來,帶著濃重的南方國語腔調。
我頓時嚇了一跳,本能地轉過身來。這是一位個頭不高但身材相當F it的華裔中年女子。她隨即露出了微笑,報歉道, “ 不好意思,嚇著您了。這裏麵是一個畫展室,您為何不進去看看呢? ”
哦,她是圖書館的員工。我迅速打量了一下女子,她的臉部抹了顏色 略深但很適宜的淡妝,眼線也畫得恰到好處, 整體上既顯得溫柔端莊又不失活潑健美。我暗自讚歎, 這個中年女子還是挺有姿色的, 尤其她的笑容充滿了陽光和自信。這也許就是女人永存的魅力吧, 跟年齡並無相關。從聲調和氣質上判斷, 她應在四十五歲左右。盡管神情略顯拘謹,女子的態度卻相當友好 ,目光也充滿了鼓勵。我輕輕推開門,走進畫展室,她緊隨身後。
“這麽多油畫,” 我不禁讚歎。
“ 這些作品全都是畫家們捐贈的,拍賣後所得款項全部用於圖書館。” 耳邊傳來女子略帶沙啞但富於性感的嗓音。
“ 哦,” 我輕輕應了一聲,心裏感受到一種隱隱約約的溫暖, 但自己對購畫並沒有什麽興趣。這幾年由於生活變得拮據,平時除 了必需的消費外,很少掏腰包買奢侈物。藝術品嘛,欣賞一下就是了 。
出乎意料地,我的興趣在莫名其妙之中油然而生。雖然這些油畫的創 作者們皆為無名之輩, 我卻感受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親切感。不知是否由於錯覺,自己腦 海裏對美學的理解,似乎也豁然開朗,不知從哪裏來的巨大耐心, 我竟然饒有興致地觀摩著每一幅作品。
“ 您有沒有發現,有一些油畫並沒有標明創作者的姓名?雖然畫家姓名 不詳,身份無法考證,但是我們有一些小冊子,來專門介紹那些匿名 作品的背景和故事。” 女子示意了一下牆角,我隨即注意到那裏有一個簡易而漂亮的橡木書 架,上麵整齊地擺放了幾本封麵精美的圖冊。那些圖冊與展覽 作品一一對應,封麵上的圖案就是油畫的相照,書名即是油畫的標題 。我朝女子笑了一笑,走過去隨手挑出了一本。
我興致盎然地翻閱著,可冊子中的文章並不像封麵那麽吸引人,不僅 篇幅稍嫌冗長,而且內容也不免有點枯燥乏味,尚未讀完, 自己早已感到疲倦。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著,我猛然抬頭,發現窗 外已是雨過天晴,豔陽高照,這才意識到自己應該繼續上路。可不知 什麽原因,我對油畫本身的興趣卻絲毫未減。我放下書冊,繼續徜徉 在畫展室中,神情貫注地研究著每一幅作品。一道陽光從窗外射進來 ,落在了一幅人物肖像油畫上。那幅畫掛在書架左側的一個不起眼處 ,起初並未引起我的注意。畫的大小適中,大約18英寸寬,2英尺 高,並鑲以黑胡桃木框架,雖然整體色彩顯得暗淡,但不失素雅。這 幅看上去很普通的肖像作品卻有一個令人費解的標題:破碎的臉。
我仔細端詳起那畫,其中人物是一位含苞待放的少女,雖然隻有頭臉 和肩膀,但觀者還是能洞察出一副圓潤的身形。少女露出嫵媚而爛漫 的微笑,表情純潔而天真,一頭濃黑的短發洋溢著青春的活力,發梢 自然地與黑色的背景融為一體。她的衣服是墨綠色的,領子敞開,裏 麵是白色的襯衫。我不由自主地湊上前去,近距離地細察畫中的每一 點油彩, 驚奇地發現畫家在整幅油畫中采用了無窮多層次的色調,背景的漆黑 色,一點一點地變淺,逐漸過渡到衣服的墨綠色,然後墨綠色往中央 過渡,色調變得越來越淺, 一直到白色, 即使是白色也分了很多層次, 頭發的色度亦是如此,靠近臉頰處幾乎能反照出耀眼的亮澤。臉部 五官構畫得更是神彩奕奕,栩栩如生。難以想像, 一幅油畫的顏色竟有這麽多的層次, 靠人工一筆一筆地點綴, 如此巨大的工作量, 怎麽可能完成? 而且, 肖像如此嬌豔迷人,平生難以遇見,我在心中不禁暗暗地驚呼。
“ 如果您感興趣的話,這裏有一本專門介紹這幅畫的冊子。” 我突然意識到女子仍然跟在身後,不禁為自己剛才出神的狀態感到 尷尬。
“ 哦,不必了,” 我擺了擺手, 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時, 自己的目光又落在了油畫左下角的一行詩句上: “ 聽那月光下的呢喃,那是為你作的絲絲愛語。” 詩句的字跡看上去相當剛勁有力,與畫整體的柔和筆調不太相襯。實 在有趣, 作畫者配上這句優美的情詩, 莫非畫中女孩是他的戀人? 但詩句確實給這幅畫增添了一層神秘的浪漫色彩。最後,我留意了一 下作品的創作日期:19XX年X月X日。啊,此畫竟然作於三十多 年前!而作者的簽名隻是一個大寫的英文字母M。
透過眼睛的餘光,我發現女子仍然在偷偷打量著自己, 頓時覺得有點兒不自在, 進而意識到此處不宜久留,況且自己還要趕路。“哦,差不多了, ” 我轉身對女子微笑道: “ 我還要趕路, 謝謝你。” 就在我剛要步出畫展室的一霎那,女子又開了口。
“ 我叫Melissa, 這是名片, 如果您對這些畫有興趣的話,請盡管聯係,我的電話號碼和Ema il地址都在名片上。”
“ 對不起,問一下," 我停下腳步,又重新轉過身來,恰好迎上Melissa熱切的目光 。 “ 這兒的畫全都是拍賣的嗎?” 剛一問完, 我馬上後悔起來, 這個問題非常愚蠢, 答案顯而易見, Melissa早已說得明明白白。
“ 是啊,是啊,拍賣全部所得用於圖書館, 目前我們圖書藏量已經名列全城首位。你看,圖書館由於去年的大 規模裝修,花資巨大,各種預算均超支,政府希望能得到各種各樣的 捐款來補貼。”
“ 嗯,” 我猶豫了片刻,目光又移向了那幅肖像油畫。“ 這些畫要價貴不貴, 譬如那幅? ”
Melissa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露出了心領神會的表情,她的 聲音變得更加溫柔, “ 你看,每幅畫都貼了一張小標簽,上麵寫有價格。”
果然,在那幅肖像畫的邊框右下角貼了一個很小的標簽:$200。 我稍感吃驚,這個價格就一個無名畫家的作品而言實在不便宜,此畫 也許隻是一部藝術專業學生的習作而已。由於畫家身份背景不詳,此 畫收藏價值也幾乎是零。就畫的整體水平而言,我這個藝術的門外漢 完全無力判斷。我買回家,隻是把它掛在牆上,讓房間看上去不那麽 單調罷了。但是, 從另一方麵考慮, 這幅畫確實也有它的獨到之處, 畫中女孩如此嫵媚可愛, 畫的色彩層次如此豐富細膩, 還有那畫龍點睛般的神秘詩句, 無不給作品帶來潛在的未來價值。
“ 還是應該先了解一下畫的背景,有助於您理解它的價值。” Melissa再次提醒道, 她的聲調始終不急不慢, 平靜柔和,與其說是在推銷油畫,不如說是在誘導我, 這是善解人意的女人特有的本領。“ 我幫您找一下它的冊子,就在書架上。” 她邊說邊走到書架跟前,認真地尋找起來。
“ 不用辛苦,” 我連忙回答道,“ 決定了,買這幅圖,不必給我冊子,我也不會有時間讀的。”
“ 您用什麽方式付款?”
“ 信用卡可以嗎?”
“ 行,沒問題。請留下您的姓名和地址吧,我們會寄給您收據和捐款證 明,您可以用以抵稅。”
Melissa用一層厚布把畫裹起來,並用透明膠帶封貼完畢,然 後遞給我, 她的動作相當利落 。真不愧是一個聰明的女人, 我禁不住暗暗稱讚, 然後道了一聲謝,走出了畫展室。
“ 噢,你真的不需要書冊嗎?”
“ 不需要了,謝謝你, Melissa!”
由於在圖書館耽擱了不少時間,加上去北鎮的車程來回得三、四個小 時,這天的賞楓之行變得相當地匆忙。回來後天色已暗,晚上還要參 加朋友老柯家的聚餐。我急急地趕路,途中又買了一大瓶紅酒,終於 準時地赴了約。不一會兒,另外幾個朋友也陸續到來。大家各自帶來 準備的菜肴,入席就坐。老柯是一家中文報社的老板和主編, 由於職業習慣, 席間他不停地高談闊論, 天南地北無所不及。一杯紅酒下肚後,我把老柯拉到屋外, 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煙, 遞給了他一支。
“ 哦,你今天去北邊看楓葉,景色怎麽樣?” 老柯點燃煙吸了一口, 似乎想起了我今天的旅程。
“ 沒什麽特別的,不過,” 我慢慢吐出一個煙圈, 猶豫了片刻說道, “ 我買了一幅畫。”
“ 什麽樣的畫,複製品還是原創品?” 老柯語氣中稍稍帶著一絲驚訝。
“ 原創的人物肖像油畫,隻是作畫者不詳,我猜多半是個默默無聞的無 名畫家,$200, 你覺得價格怎麽樣?”
老柯是一個書畫文物的收藏愛好者,對畫的簽定也比較在行, 隻是沒想到我居然也會購畫, 這聽上去是一件破天荒的事。
“ 嗯,我看一下吧。” 他回答道。
從車上取了畫回來後,老柯把我領到了書房,並點亮了一盞碩大的落 地台燈。我把畫輕輕地放在大書桌上,揭開了包裝的厚布,這時我發 現畫的色彩似乎有點兒暗淡, 顯然不如白天時那麽明快。
“ 嗯,從畫筆功夫來看,很可能出自美術學院的學生之手,” 老柯戴上老花鏡,仔細端詳著畫,“ 雖然畫工嚴謹,一絲不苟,每一筆油彩都是畫家精心認真而作,但揮 筆手法尚乏老練,亦缺天才靈氣。不過,” 老柯摘下花鏡,抬頭望著我,語氣平靜地說道,“ 總體而言,這幅油畫還是具備了專業的水準。”
看到我臉上露出了一絲失望的神情,老柯又笑了起來,拍了拍我的肩 膀說道,“ 說不定將來哪一天作畫者出了大名,這幅作品不就價值連城了嗎?”
唉,可它的作者是誰都沒人知道,好歹還不算貴,兩百塊而已,我苦 笑了一聲。
“ 也許是自畫像,作畫者就是畫中的人物呢,” 老柯再一次戴上老花鏡,低下腦袋,湊著橘紅的台燈光線,又仔細察 看畫中少女的容顏。 “ 畫得真逼真啊,長發飄逸,呼之欲出,女孩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樣子 ,應該是一個學生,隻是滿臉愁容,陰雲籠罩,像是心事重重。”
“ 你說什麽?!” 我幾乎驚呼了起來,立即搶上一步,把老柯推開一邊。
我傻傻地盯著畫中的女孩, “ 簡直不可思議,我清楚地記得她是短發,” 我又抬頭看了一看邊上的落地台燈,暖暖的光線, 像絲綢一樣柔軟地灑在油畫上,畫中少女長發披肩,臉上並無笑容 ,畫麵整體色調確實比白天看到的時候暗淡不少。
會不會因為燈光的緣故?我疑惑不解地又瞥了一眼台燈。那燈懶洋洋 地發出暖暖的熱量和有氣無力的光亮, 周圍的一切均在無聲無息之中,可畫中少女的表情愈發顯得憂鬱重 重,她仿佛正在麵對一個突然降臨的噩耗,全然不知所措,無以應對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目光轉向了老柯, 而他的臉上帶著同樣的疑惑。
“ 怎麽回事?” 老柯猶如丈二和尚, 摸不著頭腦。
“ 這不是我白天看到的。”
“ 難道不是同一幅畫嗎?”
“ 嗯, 應該是同一幅畫," 我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 " 我親眼目睹,畫被包裝起來遞給了本人。而且除了頭發長短和人物表 情外,其它全都一模一樣。莫非光線會造成視覺上的不同?”
“ 光線的不同會在某些程度上造成視覺效果上的差異,但不至於這麽大 ,會不會是錯覺?你也許記錯了,有時候記憶也會造成很大的差異。 ” 老柯提醒道, 但我倆各自臉上的疑雲卻遲遲不散。
聚會很晚才結束,回到公寓已近半夜十二點。由於一天的疲勞,再加 上酒精的作用,我倒在床上便睡著了。第二天一早醒來,窗外已是豔 陽高照,這時才想起畫還留在車上。我連忙跑去地下停車場取了畫, 這才回憶起昨晚的經曆。
這時, 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起來, 我定了定神, 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把畫小心翼翼地擺在客廳的大餐桌上,輕輕地揭開裹著的布, 一道陽光從窗外射了進來,正好照在了畫的中央。畫中是一個天真爛 漫的短發女孩, 她的笑容就像窗外溫暖的陽光一樣, 沁人心扉, 我不禁又大吃一驚。昨晚, 難道自己真地喝多了酒, 產生了錯覺? 現在看到的不就是昨日白天在圖書館看到的畫嗎? 頭發, 表情, 統統一模一樣! 可是, 昨晚又是怎麽回事? 一個是短發, 一個是長發, 一個是笑臉, 一個是愁臉, 自己怎麽會搞錯? 況且 , 老柯也作了見證。
我慢慢地踱到陽台上, 口袋裏掏出煙盒, 裏麵僅剩一支煙。這是一個極其美麗的星期天, 馬路上車流很稀少, 遠處是一片片紅橙相間的楓樹林, 在金色太陽的映照下, 發出了炫耀奪目的光芒。煙抽完後, 我的心情變得異常祥和, 全身洋溢著一種無以言表的舒暢感。我又回到客廳, 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桌上的畫, 忍不住笑了起來。昨晚, 我不是喝醉了嗎? 老柯不是也喝醉了嗎? 我倆一起去門口抽煙, 後來一起進書房看畫, 再後麵的事情記不太清了, 但老柯分明是看走了眼, 我於是也稀裏糊塗地看走了眼。唉, 看來不是燈光, 而是酒精的效應起了作用。怪不得酒駕要被嚴厲禁止, 人在酒精作用下會產生錯覺。昨晚, 我居然醉酒駕駛把車開了回來, 好險! 接下去, 我動手釘了一個鉤子, 把油畫懸掛在客廳牆上, 又滿意地看了兩眼, 窗外一道道燦爛的金光毫不吝嗇地灑在了畫中女孩的臉上。
這天時間過得飛快, 下午在網上看了一個電影, 吃過晚飯後, 又在論壇上跟人聊了一會兒天, 我便一直昏昏欲睡, 半夜的時候卻突然醒了, 於是在床上輾轉反側, 再也睡不著。
我隻得披衣起身來到客廳, 點亮燈後在書架上又找到了另一包煙, 頓時感到一種意外的欣喜。我迫不及待地拆開煙盒, 取出一支美美地點燃。我深深地吸了一口, 隨即吐出青色的煙霧, 然後抬手熄了燈, 又走到了陽台上。四周萬籟俱寂, 夜, 深秋中暖暖的夜, 雖然帶著一絲涼意, 卻是很愜意。秋風緩緩地吹來, 而秋月竟如此地姣潔美麗, 就像一位豐滿的妙齡少女, 在遙遠處羞澀地望著自己。我吞雲吐霧, 並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恍若神仙。刹那間, 腦海裏又閃現出那幅畫來。
我掐滅了煙, 瞥了一眼蒼穹中的圓月, 轉身回到了客廳。那幅油畫靜靜地懸在牆上, 我特地把它掛在書架左邊, 跟它在圖書館畫展室裏的位置一樣。白天的時候, 書架擋住了不少炙烈的陽光, 而不至於造成畫的油彩因為太陽的直接照射被烤糊。夜晚的時候, 就像現在, 畫正沐浴在涼爽柔和的月色裏, 一切就像處於休眠狀態, 一切又如童話般地恬靜。畫中的女孩正如童話裏一個帶有魔法的角色 , 在寂靜中釋放出能量, 在平凡中施發出威力。她將要帶來的是一個什麽故事呢?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油畫, 身背後是通向陽台的落地窗, 而窗外夜空中躲著的是月亮的臉。我離油畫近在咫尺, 由於畫掛的高度跟自己的身高差不多, 幾乎可以平視畫中的人像。我肉眼望著畫中女孩的眼睛, 那雙眼眸明亮而有神, 幾乎成了整幅肖像畫的關注焦點, 而作品的成功關鍵便在於此。當我的臉幾乎貼近畫的時候, 眼前發生了一個細微的變化。由於我把腦後的月光給完全遮擋住了 , 畫麵一下子變成陰暗一片, 女孩的臉好像被夜幕完全籠罩住似的, 變得渾然不清。此時此刻, 自己的情緒也發生了一個微妙的變化, 我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內心深處產生了一些騷動, 而這種騷動在刹那間演變成了一種極度的恐懼。因為我清楚地察覺 到, 女孩的臉正在慢慢地蠕動, 雖然很緩慢, 但是確實在動!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冷冷的月光這下又重新照射在畫麵上。黑暗中, 我呆呆地盯著畫, 均勻的月光瀉在了肖像上, 把看上去粗糙不平的油彩照得發亮, 畫麵中的女孩在光亮中似乎將躍然而出, 活了!
可我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孩看上去竟成熟了好幾歲, 長發飄散, 笑容盡失, 氣質猶如一個飽盡滄桑的風塵女子, 神態中充滿了無窮的憂愁。她的目光如月色般透發出逼人的寒意, 一對深邃的眼眸漸漸變成了地獄中的兩盞陰燈, 死死地盯著我, 隨時將要射出複仇的火焰。這是一張多麽恐怖的臉, 破碎不堪, 五官正在扭曲! 我嚇得連連退後, 發現自己已是滿頭冷汗, 心髒急速地跳動, 全身不停地顫抖。我再也無力承受這樣的驚嚇, 身子一下子癱倒在地。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眼前這一幕, 難道真地見了鬼? 但這怎麽可能! 我掙紮地從地上爬起, 眼睛盯著畫, 身子一步步地往後退去, 終於摸到了臥房的門, 趕緊閃進房內, 隨手從裏麵把門鎖上, 又拚命搖晃了幾下, 確保房門巋然不動後, 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那一個夜晚, 我做了很多夢, 而經曆的夢景全部都是圍繞著這幅畫。第二天清晨醒來的時候, 我的大半記憶都已模糊, 甚至半夜發生的一幕都難以確定是在夢裏還是現實中發生的。我實 在無心去上班, 於是打電話給工場, 推說自己不舒服, 請了一天的Sick Day。等出門喝了一杯咖啡後, 這才完全清醒了過來。這時, 我苦笑了幾聲, 自問道, 是不是由於最近在工場幹活太勞累, 自己的精神狀態總是不佳, 因而疑神疑鬼, 錯覺百出? 可是昨晚親眼所見的一幕仍然清楚地印在腦海裏, 揮之不去。害怕了嗎? 我又苦笑了幾聲, 笑話! 不就是一幅出自無名畫家之手的普通油畫嗎? 難道還能鬧鬼不成? 我想起了老柯, 立即給他打了電話。
" 你再仔細觀察觀察, 我前天看到的確實是一個長發女子, 沒錯。我相信這兩天你對這幅畫產生了一些錯覺。油畫本身就是這 樣, 近看和遠看視覺效果都不一樣。慢慢就習慣了。" 電話那邊的背景聲音非常嘈雜, 聽上去像是老柯在一邊開車一邊講話。老柯是個大忙人, 我無意繼續打擾, 於是匆匆掛斷電話。當我走回寓所的時候, 太陽早已升起, 舉目望天, 晴空萬裏。
我很平靜地來到油畫跟前, 定神注目, 仔細端詳, 試圖找出任何蛛絲馬跡來。奇怪啊! 眼前看到的又是那個表情自然, 笑容可掬的短發女孩, 連一丁點的長發痕跡都沒有。好在自己的頭腦在光天化日之下已經 變得異常冷靜, 我清醒地意識到昨晚中了魔法, 繼續為這幅畫而糾葛不僅是無謂的, 而且是相當危險的。在極短的時間內, 一個果斷的決定產生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油畫從牆上摘下, 迅速用布裹起, 幾分鍾後, 我的座車已經行駛在去城北圖書館的路上。
(二)
Melissa看到我並不顯得很吃驚, 相反, 一切似乎都在她的預料之中。還未等我開口, 她先笑了起來, " 我早就提醒過你先讀一下小冊子, 了解一下畫的背景再作決定。" 她邊說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冊子遞給了我, 似乎早已準備就緒, 專等我的歸來。 " 消費者保護法規定, 買任何東西, 你都有權利在十五天時間內反悔, 不用擔心。如果你決定不想要這幅畫, 我可以全額退款。" 她的聲音平靜如常。
我打量了一下Melissa, 她的化妝打扮, 以及衣著服飾統統都是恰到好處, 看上去既是精心而為, 又無過分之作。她的行為舉止皆有分寸, 更襯托了她的獨特氣質 。生活經曆告訴我, 這決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從她的神情上來看, 似乎早已知曉我的來意, 而她所表現出的沉穩卻令人感到震驚和佩服。可是, 當我接過小冊子的時候, 她卻遲疑了整整一秒才放手。我懷疑她把冊子遞給我的那一刻, 思想走了神, 原因無從得知。我把小冊子拽在手裏, 這是一本薄薄的書, 封麵就是那幅油畫的照片, 但顯得很精致。我低下頭, 翻開冊子的第一頁, 但眼睛餘光一直能感受到Melissa的目光, 她一直死死地盯著我。
很快地, 我把注意力轉移到了這本書上, 並一口氣讀完了書中所描述的一切。不得不承認, 如果沒有昨晚那段經曆, 我絕不可能相信書中那些文字。下麵讓我用自己的語言來講述這個 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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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 在一間美術學院的繪畫班上, 有一對男女學生。男孩的名字叫坤, 女孩的名字叫濛。因為男孩英俊聰明, 女孩倩麗溫柔, 在同學們的眼裏, 這兩位是班上令人羨慕的金童玉女。雖然兩人之間互有好感, 但是關係一直處於曖昧狀態。時間過得飛快, 第三個學年即將結束, 可是, 男孩尚未對女孩有過任何表示, 更不用說約會。鑒於這種情況, 原先喜歡起哄的同學不再開玩笑, 大家也不再關注這兩位之間的關係進展。
七月初的一個仲夏之夜, 月色非常柔和, 濛正獨自一人在校園的林蔭小道上散步, 路旁一顆老榆樹後麵突然跳出一個高大的黑影。濛的心一下子怦然 直跳, 她定睛一看, 那黑影不是別人, 正是坤。頓時, 兩人麵麵相覷, 不知何以開口。月光下, 坤含情脈脈, 舉止帶著幾分羞怯。終於, 他鼓足勇氣, 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條, " 濛, 這是我寫給你的詩句。" 說完隨即把紙條塞到她的手中。
濛打開紙條, 隻見上麵整整齊齊地寫著一行詩: " 聽那月光下的呢喃,那是為你作的絲絲愛語。" 這剛勁有力的筆劃, 正是坤的字體。
月光奏起了悠揚的夜曲, 那是寂寞難耐的音調, 那是情竇初開的呼喚, 那是兩顆年輕火熱的心跳動在一起的旋律。坤用他那富於磁性的嗓 音, 低聲吟唱起一首經典的情歌: "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張, 破碎的臉。。。"
" 這是你送給我的詩句嗎? " 濛又看了一眼紙條問道。
坤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在夜色中, 他的眼睛看著她的眼睛, 一直傻傻地發呆。
那天晚上, 濛把紙條揉得皺皺的, 捏成一團後再展開, 就著月色讀著那詩句, 讀完後又把紙條捏成一團, 然後又展開, 不斷地重複, 仿佛在不停地背誦那行詩。
那天晚上, 兩個身影依靠在一起, 月色中, 坤給了濛一個輕輕的吻, 濛緊緊抓住坤的雙手, 死死地守住自己的防線, 不讓他越雷池半步, 身子卻不停地顫抖。那天晚上, 坤送濛回到住所, 在門口, 他又親吻了她一下。濛示意他, 太晚了, 該回去了。正當坤轉身之際, 濛的手指卻下意識地拽住了他的衣角。坤停下了, 像一尊石雕一樣, 紋絲不動。濛的手挽起了他的手臂, 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濛示意他, 太晚了, 快進屋吧。因為浪漫, 今晚兩人再也無法分離; 因為激情, 今晚兩人徹夜狂歡。如同亞當和夏娃在天堂中嬉戲一般, 兩人偷吃了伊甸園的幸福禁果。那一年, 坤和濛都正好二十歲。從此兩人朝夕共處, 形影不離。
那一段時間, 濛正利用暑期在創作一部自畫肖像作品。整整數月的時間, 她每天起早摸黑, 在自己的房間裏對著鏡子揮筆作畫, 夜以繼日, 廢寢忘食。坤每天送來美味可口的飯菜, 無微不至地照顧, 不遺餘力地鼓勵。她聰慧勤奮, 不僅富於藝術的靈感, 而且充滿創作的激情; 她對美學有著獨到的理解和體會, 愛, 開啟了她的心扉, 使得她能充分體驗這世上的美好。事實上, 她本身就是一種美, 她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驚歎著周圍美好的一切, 同時又給周圍帶來更多的美好以及更多的驚奇。
那是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 那是一個充滿鳥語花香的季節。她從一塊空白的畫布開始, 線廓一筆一筆地勾畫, 油彩一滴一滴地堆積, 慢慢地, 一個少女的肖像終於形成, 那是濛自己的寫照。濛看著畫中的肖像, 那個神采四溢的短發女孩, 就跟鏡子中的自己一模一樣。她的笑容就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 , 朝氣蓬勃, 充滿活力。那是戀愛中的女孩, 那是幸福中的少女。她的容貌是脫俗的, 她的氣質是純潔的, 她的魅力就像夏日裏炙熱的太陽, 令世上男人無法抗拒。坤站在她的身邊, 握著她的手, 微笑著, 為她的美麗而驕傲, 為她的成就而自豪。他在她的額頭輕輕地吻了一下後, 欣然提筆在畫中題寫了那句詩: " 聽那月光下的呢喃,那是為你作的絲絲愛語。" 終於有一天, 濛的作品圓滿完成了。
暑期很快地過去了。深秋的一個夜晚, 坤來到濛的住所,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她卻沒有察覺, 依然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自己的作品。他再次親吻了她, 卻欲言又止; 他露出微笑, 但笑容難掩臉上的憂愁。坤從包中取出一瓶紅酒, 兩人盡情暢飲, 一醉方休。第二天清晨, 濛睜開眼睛, 卻發現床邊空空, 坤早已離去。她並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依舊像平日那樣等候他的歸來。可是, 這一天坤始終沒有出現。接下來的兩天是周末, 坤依然不見蹤影, 濛覺得很奇怪。星期一上午, 她來到課堂上, 所有的同學都到場了, 唯獨不見坤。課堂結束後, 濛鼓足勇氣來到了坤的寢室。她裝作若無其事, 並試探地問, 為什麽不見坤? 寢室室友們告訴她, 坤已經兩天沒回寢室了, 去向不明。濛大為疑惑, 隨即驚恐萬分, 但她害怕暴露兩人之間的戀情, 而不願意直接向學校匯報, 更不願意暴露上星期五夜間兩人的那段幽會, 因為在那個年代, 男女之間的任何越軌行為, 麵臨的處罰將是開除。可是, 坤好像突然於人間蒸發似的, 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了大約兩個星期, 班上出現了一位新來的年輕男教員, 他向同學們宣布了一個消息: 坤已經轉學到國外某家藝術學院繼續深造, 他已經辦理了本校的退學手續。
啊! 濛就像聽到一聲驚雷似的, 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萬萬沒有想到, 心愛的人居然以這種不可理喻的方式背叛自己! 但又怎樣才能相信這一切?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 那天晚上, 坤來到她的住所, 依然是含情脈脈, 溫柔無比, 她沒有理由懷疑這個仍然深愛著自己的帥男孩, 會突然變了心, 被別的漂亮女孩所勾引。她無法理解, 也無法麵對, 更無法接受。還有一年就要畢業, 坤卻綴學離鄉, 難道是為了拋棄她而作出這個決定? 這一些列疑問濛無論如何無法解釋。那個新來的年輕男教員似乎看出 了她的心事, 終於有一天, 他找了她談話。談話自始至終處於很平和的氣氛之中, 就像好朋友之間的交流。而男教員真誠和藹的態度令她感動, 兩人的距離一下子縮小了, 但濛仍然隻字未提坤。最後, 濛拿出自己的肖像畫, 男教員仔細看後, 稱讚了一番, 並建議將此畫作為畢業作品上交學校。談話結束前, 他出乎意料地問了一句, " 坤見過這幅畫沒有? " 濛輕輕地咬著嘴唇, 點了一下頭。
在美術學院的最後一年簡直就像生活在地獄中, 濛變得沉默寡言, 做任何事情都無精打彩, 和世界上眾多的怨婦一樣, 她被男人拋棄, 負心郎已遠走高飛, 軟弱的她, 除了唉聲歎氣和無能為力外, 還能做什麽呢? 她緘口不談那個男人, 仿佛他從來沒在這世上存在過似的。她不再接受新男人的示愛,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愛。她終於熬到了畢業的一天。那是七月底的一 個炎熱的夜晚, 一輪彎月高高地掛在天空中, 靜悄悄地將自己銀白的光線灑向這個吵吵嚷嚷的塵世。一切都是那 麽的偶然, 一切又都是命中注定似的, 她在校園裏又遇上了那個年輕的男教員 。他顯得格外地溫文爾雅, 年輕的臉龐中透出了一股堅毅而成熟的氣質, 這是一個充滿魅力的男人, 一個值得她信賴的兄長。她再也無法忍住, 終於把自己和坤的故事全部告訴了他。她指望著他的同情和安慰, 甚至幻想著他會張開雙臂擁抱她一下, 如果他這樣做的話, 女人的防線一定會崩潰, 她會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這個男人的懷中。可是, 男教員的表情隻是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短暫驚訝,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邊框眼鏡, 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一般, 如同往常一樣, 他很有禮貌地回答道, " 謝謝你告訴我。" 這是他倆之間的最後一次交往。
濛走上了社會, 成為一名中學美術教員。她的個人肖像油畫 ( 也許是她畢生創作的最高成就 ) , 作為畢業作品留在了學校。對此, 她並不覺得可惜, 因為她不想再見到那幅勾起自己痛苦回憶的肖像畫。逐漸地, 她變得與社會上的俗人無異。她二十五歲時結婚, 生下一子, 三十歲時離婚, 從此成為了單親媽媽, 再無婚嫁。時間飛逝, 她的兒子亦長大成人, 有了自己的生活。空巢的日子裏她卻不甘寂寞, 開始周遊世界, 生活反而變得更加充實。一個偶然的機會, 濛突然得知了坤的下落, 他就生活在海外某個大城市中。濛很熟悉那個城市, 因為她曾多次去那裏旅遊。雖然那段三十年前的舊情理應早已在腦 海裏淡化, 可是此時此刻, 濛平靜的心潮又被掀起了一陣陣波瀾。這麽多年過去了, 她無時無刻能夠將他忘懷; 這麽多年過去了, 她卻一直渴望能夠再次見到他, 來解開當年這個秘。悄然之中, 濛的心中醞釀著一個異想天開的計劃。她回到母校, 找到了自己當年的畢業作品, 並編了一個借口, 把那幅肖像油畫取了出來。
春暖花開之際, 濛乘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 飛往坤居住的這個海外城市, 跟隨她的是一隻大行李箱和那幅肖像畫。下了飛機後, 她簽下為期六個月的租房合同, 又馬上聯係了當地的公眾圖書館, 並在華人小報上登載了那幅畫的拍賣廣告。不久, 那幅肖像油畫成功地在城北圖書館展出, 並以$500價格起拍。而她每天坐在圖書館裏, 隨便抓一本書做護眼, 暗中觀察著在畫展室駐步停留的訪客。由於畫的要價不菲, 問津者極少, 兩三個月過去了, 畫仍然無人感興趣, 她開始感到了絕望。但是, 她絕不是在等待一個普通買主, 也知道沒有人會花高價買一幅無名者的習作, 她苦苦期待的是一個對這畫有特殊感情的買主, 一個不會因為過高的定價而卻步的人, 那個人就是坤。一個昏黑的早晨, 窗外陰雨綿綿, 濛跟往常一樣, 坐在離畫展室不遠的一個角落, 她的雙手捧著一本雜誌, 兩眼卻時刻不離畫展室。整個上午畫展室裏冷冷清清, 除了幾個吵吵鬧鬧的小孩闖入又馬上離開外, 幾乎沒有一個人光顧。到了午間時分, 濛感到有點疲憊, 於是站起身來走到電梯口, 準備下樓去一層Cafeteria買一杯咖啡和一些點心。就在這 一刻, 不可思議的奇跡終於發生了。
電梯門緩緩打開, 裏麵走出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 來者衣裝考究, 梳理整齊的頭發摻雜了不少銀絲, 但身體看上去還是相當地健壯。他低著頭, 撥弄著手機, 似乎正想著心事。但他全然沒有想到, 就在他麵前, 近在咫尺之處, 一個大驚失色的中年女子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閃到一邊角落, 並著著實實地把自己隱藏了起來。若有半秒鍾的延誤, 兩人的目光必定碰撞在一起。此時此刻的濛, 真是百感交集, 她萬萬沒有想到, 自己這個異想天開的計劃在這一瞬間突然成效了。整整三十年後的 今天, 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這個讓她愛和恨交織了半輩子的男人, 她的初戀, 坤!
坤的步子越來越近, 濛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倦縮在一張沙發裏, 用一本雜誌遮擋著臉, 不動聲色, 甚至憋著呼吸。她親眼目睹著他走進畫展室的步伐, 親耳聆聽著他與一位圖書館員工的交談。坤一眼就認出了那幅肖像 油畫, 他似乎也在百感交集之中, 甚至用手抹了一下眼眶中的淚水。突然, 坤猛地回轉身子, 並迅速地查看了一遍四周, 濛不偏不移地躲在一個他看不到的死角裏!
接下來, 隻聽見坤在談論購畫事宜, 顯然, 他已經決定買下這幅油畫。濛靈機一動, 飛快地跑出圖書館, 隨即又打電話叫來了一輛出租車。濛坐在出租車裏, 靜靜地等候著。又過了幾分鍾, 坤抱著用布裹著的油畫, 出現在停車場。他慢慢地走到自己的車前, 打開車門, 把畫輕輕地放在車後座, 然後啟動引擎, 車一遛煙地消失在大街上, 一輛黑色的出租車死死地緊跟其後。
坤把車駛入了一個僻靜而高雅的住宅區, 並在一棟看上去很平常的宅屋前停了下來, 那輛出租車也在附近的路旁停靠著。如夢一般的人生, 就像一幕幕上演的戲, 終於到了最高潮的一刻。濛看到了坤的家, 看到了坤的妻子, 三十年的懸謎終於失去了它的神秘, 坤已經完全暴露在她的視線中, 可是他自己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時, 濛可以輕而易舉地實施報複。如果她走下出租車, 上前敲開那棟宅屋的門, 不管出來開門的是坤本人還是女主人, 這個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 對坤的家庭都將是毀滅性的打擊。濛的思想在激烈地鬥爭, 靈魂在痛苦地掙紮, 可是, 她始終沒有勇氣走下出租車。傍晚的時候, 出租車啟動了引擎, 在一陣飛揚的塵土中離開了。
" 這故事誰寫的? " 這是讀完冊子後腦海裏湧現的第一個問題。我很急切地想得到這個答 案, 雖然從嚴格的邏輯意義上來講, 故事的可信度並不高。
我抬起頭, 發現Melissa仍然在打量自己。
" 顯然就是這幅油畫的作者本人, " Melissa的語調依然很平靜, " 她離開前把這個故事以Email的方式留給了我們。"
" 哦, 她離開了嗎? 嗯, 我是問, 她有沒有跟坤重逢? " 問完後, 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愚昧和唐突。唉, 自己為何如此天真, 就像劇場裏入了戲的觀眾, 分不清虛擬和現實? 小冊子上的故事不就是編出來的嘛, 目的不就是為了吸引讀者來買畫嘛? 還好我及時退還, 沒有繼續上當。再說, 如此詭異的油畫, 分明會在夜間不斷地鬧鬼, 把它收藏在家必定引來殺身之禍。
Melissa的神色卻變得嚴峻起來, " 你知道嗎, 坤在買畫的當天晚上死了! "
什麽? 果然是一幅凶畫! 我大吃一驚, 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 " 但這怎麽可能? 難道他果真是被畫嚇死的嗎? "
" 有這個可能。據坤的太太說, 坤回家後便把畫掛在了二層門廳的牆上, 當然, 坤太並不知道畫的來曆。他家的臥房都在二層, 門廳就是樓梯走上去後的一塊小小的空間, 所有臥房的門都開在那裏, 主要供臥房外的休憩。樓梯口處有一扇窗戶, 窗口正對著畫。坤半夜睡不著, 起身走出臥房。過了不久, 坤太在睡夢中聽到一聲大叫, 也連忙起床跑了出來。這時, 窗外的明月把門廳照得通亮, 隻見坤坐在地上, 手指牆上的畫, 吃力地說了一聲 " 破碎的臉 " , 坤太抬頭一看, 也大吃一驚, 果然那畫中女孩的臉已變得支離破碎, 看上去異樣恐怖。坤又手指樓梯口, 嘴裏已經含糊不清, 坤太似乎聽到了 ' 長發黑衣女人 ' 幾個字。當她問坤要不要送醫院時, 他已經完全癱倒在地, 說不出一個字。坤太驚慌到極點, 連忙撥打911, 等救護車趕到時, 坤已經斃命。"
說到這裏, Melissa停頓下來, 故事到此結束了。天哪! 這實在太震撼了! " 死因到底是什麽? " 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Melissa卻依然冷靜異常, 她就像博物館裏的講解員, 在平靜地陳述一件客觀事實。 " 我們有兩種解釋。第一種, 由於畫的油彩在月光下的特殊反射效應, 畫中肖像因此變得恐怖詭異, 坤受了驚嚇後心髒病突發而猝死。"
" 那樓梯口的長發黑衣女人怎麽解釋? " 我迫不及待地逼問。
" 我們並無任何根據來證實長發黑衣女人的存在。 也許是坤死前的幻覺, 也許是坤太自己聽錯了, 但是, " Melissa又停頓片刻, 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但目光卻一刻都沒有離開我的眼睛, " 我們不得不假設第二種解釋。傍晚的時候, 濛下了車, 她讓出租車先離去, 自己留了下來。她徘徊很久, 一直熬到午夜的時候終於下定了決心。 無論如何, 這個行動是精心策劃的。她摸進了坤家, 步履無聲地上了二層, 我們假設她那天穿了一身黑衣, 長發披肩。。。"
這簡直不可思議! " 後來呢? " 我高聲問道。
Melissa的眼神中幾乎露出了一種勝利者的姿態 , 她真不愧為講故事的天才。她一臉神秘地看著我, ,低聲問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 " 你知道某小國的太子是怎麽被人刺殺的嗎? "
VX神經毒劑! 前幾天在報上剛讀到這則震撼世界的太子被刺新聞。" 我明白了, 濛在坤的臉上噴灑了一種叫VX神經毒劑的無色液體, 導致坤在幾分鍾內斃命。她寫下冊子中的那段故事後, 把它發給了圖書館, 然後逃之夭夭。這是怎樣的一種複仇! "
Melissa麵無表情, 輕輕地點了點頭。
(三)
我的故事講完了。這段經曆發生在兩年前,可它始終像個謎似的困擾 著自己。應老柯報社的稿約, 我終於完成了文字描述, 可投稿時卻猶豫不決,這裏有兩個原因。首先,故事是真實的,但 其情節之離奇簡直令人不可思議,不知道什麽樣的描述才能讓讀者深 信無疑。其次,不管從直覺上還是邏輯上來講,我對故事的結論不甚 滿意。
把文稿發給老柯的同時, 我附上了一封郵件, 其中大意是, 由於以下三個重大疑點, 我目前尚無發表意向, 除非有本人許可, 請務必將此稿保密收存。
疑點之一:
這幅油畫在不同光線下的奇異反射功能, 造成肖像在月光下變得完全扭曲, 人物表情甚至頭發長短都出現明顯變化。這個特殊性能不可能出自 三十年前一個美術學院學生的習作。
疑點之二:
整個複仇過程不超過一分鍾時間, 用了專業間諜才會使用的毒劑, 坤幾分鍾內斃命, 而濛幾乎在數秒之間完成這個動作, 並迅速離去。如此訓練有素的行動對濛這樣一個普通美術教師來說 根本是不可能的。況且, 濛三十年後對初戀情人如此狠心報複, 動機非常牽強, 除非她有精神上的問題, 否則無法解釋。
疑點之三:
三十年前, 坤的不辭而別也許將是一個永遠的謎。到底是移情別離, 還是狠心拋棄, 我無從得知, 但是從人之常情上卻難以解釋。雖然該疑點與這個事件的結論關係 不大, 但是影響了故事在邏輯上的完整。如果自己都沒有想通, 又怎能讓讀者信服?
老柯的回複:
文稿我替你保存, 將來若有合適的機會, 會在征求你的許可後予以發表。對於你所闡述的三大疑點, 我亦有同感。另外, 建議此文標題暫定為 " 破碎的臉 "。謝謝。
事情到此為止, 兩年來不再聽到任何有關傳聞。當這段記憶正漸漸地從腦海裏褪去 的時候,突然在某一個深夜,我又接到了老柯的電話。
" 什麽事情, 老柯? 你可是從來不會這麽晚給我打電話。" 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鍾, 已經半夜十二點了。
" 不好意思, 影響你休息了, " 電話裏傳來老柯氣喘籲籲的聲調。
" 沒有關係, 你知道我是個夜貓子。不過, 直覺告訴我, 一定有重大的新聞吧? " 對老柯的脾氣, 我可是了如指掌, 每天的新聞就是他的生命。今天, 他確實有點反常, 莫非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件。
" 我還在報社, 忙了一整天, " 老柯這時又恢複往常的平靜和沉著, " 白天采訪了一位重要人物, 剛剛把采訪內容整理成稿。"
" 采訪哪個大人物了? " 我忍不住想調侃他, 就算采訪元首也不用這麽興奮, 更不應該打擾別人半夜的休息時間。
" 倒不是什麽大人物, 不過, 可是個不小的轟動, " 老柯停留了片刻, 突然問道, " 哦對啦, 你看了這幾天的新聞沒有? "
" 什麽新聞? 每天不就是那些事倒來倒去嗎? " 這時, 我變得有點兒不耐煩, " 選舉的事麽? "
" 不是, " 老柯有點兒著急了, " 這麽大的新聞你都不關心, 鯊魚上岸, 昨天都上了頭條。"
" 哦, 是那個, 我才不相信那種故事, 騙取難民身份罷了。" 我的口氣非常不以為然。
" 這次是真的, 相信吧, 我今天剛采訪完鯊魚, 此人鎮定自若, 談吐非凡, 他掌握了很多內幕機密。 當然, 鯊魚是他的代號, 首先與他約談的是皇家騎警的高級安全專家。他昨天在接受記者提 問時表態道, 鯊魚的可信度很高。好吧, 長話短說, 打電話來是為了請求你的許可, 現在決定發表你兩年前的文稿, 就是那篇 " 破碎的臉 " , 你的故事寫得很不錯, 我準備連夜完成故事的結尾部分, 明天一早就見報! "
" 破碎的臉? 嗯, 我記起來了, 不就是兩年前那幅鬧鬼的油畫嗎? 還有那個神叨叨的Melissa, 可我還是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電話那邊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這樣吧, 我把今天采訪鯊魚的內容通過Email傳給你, 請立即過目, 然後務必在淩晨前給我答複, 好嗎? " 老柯從來沒有過今天這樣的急切和誠懇。
" 好吧。"
我的話音剛落, 手機嘀的一聲, 郵件已經傳來。
以下是老柯的采訪內容。
老柯: 鯊魚, 你好!
鯊魚: 你好!
老柯: 這次怎麽會下決心上岸呢?
鯊魚: 說來話長, 其實早有這個想法, 隻是做了很久的準備。
老柯: 昨天看了你的記者招待會, 你與皇家騎警的高級安全專家會麵時提到了一件事, 我對此很感興趣。今天特地想向你了解一下詳情。
鯊魚: 非常樂意。
老柯: 你用鯊魚這個代號多久了?
鯊魚: 三十年。
老柯: 噢? 那你一直在情報部門工作嗎?
鯊魚: 是的, 隻是表麵上我一直以美術學院的教師身份出現, 平時也像其他教師一樣經常利用假期出國旅遊, 但每次都帶著特定的任務。
老柯: 這次你將給我們帶來什麽?
鯊魚: 做了三十多年的情報工作, 我當然知道很多機密, 在今後的日子裏, 相信會與皇家騎警的安全部門有更多的密切合作。
老柯: 言歸正傳, 你昨天與皇家騎警的會麵中透露了兩年前發生在這個城市的一件事 , 能不能展開說說?
鯊魚: 哦, 那是讓我一直耿耿於懷的一件事。海豹是我三十年的同事, 他一直向我匯報。
老柯: 兩年前海豹猝死的原因是什麽?
鯊魚: 他上岸了, 向皇家騎警披露了自己的身份和一份詳盡的名單, 所以, 他必然要被組織除掉。
老柯: 誰執行了這個任務?
鯊魚: 她是一位經驗很豐富的女特工, 曾在特種部隊服役, 代號是畫皮。
老柯: (笑了) 哦, 傳說中海豹是被初戀女友複仇追殺的, 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啊。
鯊魚: (笑了) 嗬嗬, 這些都是故意製造的煙霧。畫皮的特點是, 她的臉相很平常很普通, 既不漂亮也不醜, 沒有任何特征, 在人群中很不起眼, 遇見的人很難記住她的臉。而且, 畫皮非常擅長化裝, 每次出場的模樣都完全不同, 這次她是以長發黑衣的形象出現的。
老柯: 畫皮是怎麽找到海豹的? 據說海豹早已隱姓埋名, 平時根本都不露麵, 找他如同大海撈針。
鯊魚: 所以說, 再老練的人都是有弱點的。海豹的弱點就是他對初戀女友的思念, 三十年來, 他一直從內心深處感到內疚。
老柯: 所以說, 畫皮故意製造初戀女友複仇追殺的假象, 差一點蒙騙了皇家騎警。當年海豹念書時突然被組織看中, 都沒來得及向女友交代吧?
鯊魚: 當年組織決定征招海豹的時候, 跟他有過很長的談話, 海豹隱瞞了自己的女友, 這很可能是他當時腦海裏刹那間閃現的念頭, 但這個念頭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
老柯: 也就是說, 當年若誠實坦白的話, 他很可能不會被組織選上。後來, 他自始至終不能向女友透露半字, 隻能不辭而別。
鯊魚: 但一年後組織上還是掌握了這個情況。這次行動就是以初戀女友的 肖像畫作為誘餌把他引了出來。
老柯: 據說那幅肖像畫有奇異效應, 在不同光線下會出現變化, 其實, 我也曾見過那幅畫。
鯊魚: 原先是一幅很普通的畫, 為了製造煙霧和神奇效應, 組織上委托技術處運用最先進的電腦技術進行特殊處理, 對畫的油彩作了後期合成。如果仔細觀察這幅畫, 你會發現畫的色彩有著無窮多的層次, 這些都是電腦後期加工上去的, 不可能靠手工畫出來。運用高科技的目的就是讓人以為, 海豹看到畫後, 受了驚嚇心髒病發作而猝死。
老柯: 但這招很快被皇家騎警委派的資深Security Agent (化名為Melissa) 識破。事發後, Melissa繼續展出那畫, 試圖找到線索, 果然出現一位對畫感興趣的買主。皇家騎警立即進行了嚴密監視, 假設買主就是你們派出試圖把畫取回的人, 後來證實不是。
鯊魚: 這些我不太清楚, 畫皮完成任務後第二天就坐飛機逃離了。
老柯: 能否透露她是怎樣完成任務的?
鯊魚: 根據畫皮回來後的匯報, 由於她預先在各中文報紙上刊登了該畫的拍賣廣告, 又經過長時間的耐心等待, 海豹終於在圖書館的畫展室出現, 並一眼就看見了那幅畫。盡管他喬裝打扮, 相貌變得跟照片完全不同, 畫皮還是通過海豹看畫時的眼神, 精確地確定了目標。據說, 海豹看到畫後, 摘下喬裝的眼鏡, 擦拭了一下眼眶中的淚水, 這一細節立即被畫皮敏銳地抓住。
老柯: 噢!
鯊魚: 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 畫皮立即打電話叫來出租車, 在圖書館門外等候, 後麵的進程是幹特工的拿手好戲。
老柯: 讓我們想象一下那天深夜, 海豹感慨萬千, 夜不能寐, 起身來到臥房外。當他再次端詳那幅已掛在牆上的肖像畫的時候, 突然發現畫中女孩的臉部變得支離破碎, 看上去恐怖萬分, 他大吃一驚。 更令他震撼的是, 牆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黑影, 在月光映襯下, 黑影慢慢地在移動, 並越來越靠近, 幾乎把整幅畫都遮掩了。他猛地回頭, 發現樓梯口正站著一名黑衣女子, 她手執一個透明的小瓶, 長發披散, 兩眼射出冷冷的凶光。女子的頭遮擋了樓梯口的窗戶, 也遮擋了窗外的月亮。他立即意識到白天在圖書館裏曾瞥見過這個 女人, 頓時明白了一切。可一切都晚了, 畫皮揮手在他臉上噴灑毒劑後迅速離去。
鯊魚: 是的,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的。她用的是VX神經毒劑。
老柯: 畫皮在逃離前, 以海豹前女友的名義給圖書館發送了所謂三十年前的戀情故事, 真可謂煞費苦心! 這樣, 即使心髒病猝死的結論被否定, 女友複仇的故事也容易被接受。但是有一點我沒明白, 組織是怎麽了解到海豹的初次戀情的? 海豹不是一直隱瞞著嗎?
鯊魚: 我前麵提過, 海豹在這點上隱瞞了組織。在他突然消失後, 他的女友痛苦萬分, 但是她一直以巨大的忍耐保持沉默。畢業的一天, 記得那是一個非常炎熱的夜晚, 她在校園裏遇到了當年的年輕男教員, 兩人來到校園內一個茶室坐下喝冰茶。男教員的態度挺熱情, 也很關心她畢業後的打算 。她再也按耐不住, 向年輕男教員傾訴了她和海豹的全部戀情。
老柯: 這段細節組織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鯊魚: 因為當年那個年輕男教員不是別人, 正是我。
(完)
Toronto, 2020.01.10
本人聲明為此文原創作者,轉載請跟我聯係。非經許可,請勿轉載。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