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頭T84》---我在大興機場很想你
“當生命隻剩最後五天
我強忍巨痛爬向水塘
用骨頭最後的硬度
對抗鱷魚的瘋狂
我是箭頭T84
更是三個孩子的娘
……”
我捧著手機,坐在大興機場候機室圖書角的地板上,背靠著書架,開始掉眼淚。
看著短視頻裏那個瘦成一把骨頭的名叫“箭頭T84”的母老虎,拖著病體緩慢走向水邊,對鱷魚進行最後一次捕殺的時候,我的心縮成了一個攥緊的拳頭。屏幕上出現第一條彈幕——四個流淚的小黃臉——我沒有別的念頭,就是想哭。
我很久沒哭了。獨自一人南下工作,職場不易,愛情不保,朋友四散……我沒有哭過。甚至父親離世,我也沒有哭。從小媽媽就最討厭我和我姐哭,甚至見一次打一次。在她的巴掌底下,我們學會了不哭。
哭是軟弱無能。媽媽最恨這個。她的名言就是:“哭管個屁用,有本事你xxx去啊。”
那個“xxx”,可以是打回欺辱我的男生,可以是去老師那裏要分數,可以是複讀一年再考重點高中,可以是和樓下老太太吵架……我們要麽跟著她的指揮棒衝鋒陷陣,要麽默默吞下力所不及的不公平。在我們舔舐傷口的時候,媽媽不會來安慰,隻會甩過來一句:“沒用,和你爹一個慫樣。”
當然,媽媽身先士卒,做出無數“不哭”和“有本事”的表率。
當然,隨著年齡增加,我們羽翼豐滿,開始和她對著吵架。
當然,我們不哭。
今天一早離開家的時候,想到昨晚和媽媽的爭吵,我走得義無反顧。我拖著行李箱走下樓梯,任憑輪子在老舊的水泥台階上震天動地。
當然,媽媽聽見我走了。
當然,她沒有送我。
每次離家遠行之前,我們都會吵一架。到了最後,甚至每次分離之前不吵一架都不舒服。收拾行李箱的時候,空氣中就凝聚了吵架的陰電和陽電,哪怕極為微小的風,都能讓它們碰撞。然後打雷閃電,狂風暴雨。再之後,我們各自去睡。懷著發泄後的疲憊,把憤怒和離愁塞到床底下,開睡。
我總是飛最早那一個航班,這樣可以獨自出門,了無牽掛。
叮鈴哐啷地出門,估計吵醒了不少鄰居。一樓的大鵬哥在我坐上網約車的時候,給我發來了這個視頻。當時我沒看。一周前在樓道門口遇見大鵬哥,說實在的,我都快認不出他了。
曾幾何時,我還是那個坐在他自行車後座,仰著頭看綠柳拂麵的小姑娘。一轉眼,我們都老了。
都怪他,發給我這條視頻——在我把所有的情緒壓縮打包之後,準備再次出發的時候,惹得我哭了。
我到底有多少年沒哭過了呢?
其實上個星期,姐姐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是抹過眼淚的。
姐姐是學霸,脾氣上可以說是媽媽的翻版。小時候我哭鼻子,如果被她先發現,就會在媽媽到來之前搶先給我一巴掌,然後低吼:“哭管個屁用,有本事你xxx去啊。”
她一路人生開掛,重點中學,重點大學,美國名校,高薪工作,精英老公,“別人家的孩子”……
“我暫時回不來。我離婚了……正在打官司。”她的聲音很低,在我耳裏卻是一聲驚雷。
“孩子…..”她哭了。
“姐夫要爭孩子?”
姐姐半天沒回話,隻是在那邊抽鼻子。半晌,她說:“他們其實並不想跟著我。可是跟著他一定好不了。他……他和那個bxxch已經有孩子了。將來……”
我不知為啥走神兒了。
好多年前的傍晚,家裏一片昏暗——媽媽為了省電,不讓我們太早開燈。她在窗口借著一點點夕陽的光線,惡狠狠地踩縫紉機,嘴裏飛刀子:“等我累死了氣死了,那個人就可以娶新的了。別看他現在不敢吱聲兒,肚子裏的小九九我一早知道。你們就等著吧,後媽啥樣兒你們在電視裏看過吧?你們仨一個個都不省心,早晚被你們氣死!哭什麽哭!?”
那天我哭了,哪怕在那種光線下,我無聲的哭泣還是被媽媽發現了。我嚇得發抖,爸爸則在廚房摘菜,應該是聽見了。但也應該見怪不怪。他在媽媽眼裏,沒啥本事,淨添亂,還膽小怕事,隻會自己玩兒……
爸爸真的會玩兒。從小給我們做了好多的玩具:木偶、手槍、風箏、洋娃娃、小書包……小朋友羨慕極了。但大多數都是媽媽發脾氣時候的犧牲品。
他沒本事,就連死也是因為沒本事。公司領導叫他去陪酒。他居然把自己喝死了。為了給他爭取評為工傷致死,我媽把上下領導罵了個遍。她說了:“要為兩個孩子爭取撫恤金是其一,要為死者爭取應得的尊嚴是其二。”
雖然以前為了單位分房子、爸爸評職稱之類的各種事情我媽也鬧過很多次,有輸有贏。但是這次,她算是一戰成名。不對,她早就出名了。應該說,是一戰成了女王。
在“女王”的羽翼之下,我們這兩個天天被她掛在嘴邊的“沒爹的孩子”,沒人敢欺負,在外人眼裏,茁壯成長。
姐姐是給她掙麵子的學霸。而我,作為一個學渣,畢業之後隻能留在媽媽身邊,大家都說,沒用的孩子是來報恩的。媽媽似乎挺享受這樣的判定。
而我,作為一個晚熟的孩子,成年之後越來越叛逆了。我開始和她爭吵,開始躲避她的巴掌,開始忤逆地找了南方的工作,一氣之下飛得遠遠的。
知道她想我,知道她擔心,也拜距離所賜,我們漸漸可以在電話裏心平氣和地多說幾句了。但是,每次回北京看她,幾乎還是會鬧得不歡而散。倒也好,告別的一刻,我都是奪門而出,絕不會有什麽離情別意的。
“歡歡?”姐姐的話打斷了我的走神兒。
“啊,姐。你……你哭有什麽用啊?”不由自主模仿媽媽的語氣,把我自己嚇了一跳。
“你說我這輩子怎麽就這麽苦呢?上學苦,工作累,老公不讓人省心,孩子們又是磨人精。活著真沒意思。到頭來,哭都不能哭了?”
是啊,她累。怕考不上名校,怕找不到高薪工作,怕找不到優秀男友,怕老公不出色,怕老公太出色會不本分,怕孩子不聽話……她的人生一直處於披掛上陣的狀態。她吼老公,吼孩子,吼自己,像是媽媽一樣的母老虎。像是箭頭T84,一隻永遠戰鬥的母老虎。我知道,她會誓死捍衛小孩的撫養權的。
“媽媽的病……”姐姐終於問到了關鍵:“還有多久時間?”
“半年。”
“什麽時候發現的?”
“一年前。”
“疼嗎?”
“疼。”我抹了抹眼角的淚。
“當骨癌宣判我僅剩三個月時光
我咬碎劇痛
硬生生將三個月辟成七百天的戰場
隻為兌現一個母親最原始的賬
我拖著病體狩獵
無論晴天或雨季
……
我總能帶著獵物回到孩子身邊去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我與病魔對抗了整整兩年
直到孩子們長大
能夠獨立麵對叢林的危險
在生命倒數的第五天
我再次爬向水塘邊
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單殺水中的鱷魚
這不是戰鬥
是我留給血脈的勳章
讓我的孩子想起我時
是獠牙
而非病床
……”
彈幕上不止一個人打出了“為母則剛”,有更多的人,則打出了一串哭泣的小黃臉。最擊中我神經的,居然是“獠牙”這個詞。
媽媽曾說過:“信不信我把他們都撕了?”
她說這話時,我信。我甚至可以聽見她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就像她每夜磨牙的時候那樣。
媽媽病了不止一年。她拖了太久才被確診,不怪醫生,要怪她自己,先是拖著不去看病,去了又說醫生為了賺錢騙她,於是她和好多醫生爭吵。然後,她投入了另一個戰場,為了抗議單位的舊樓改造工程把每家的實用麵積都縮小了很多(工程隊從裏麵加保溫層,完工以後很多家的家具都放不下了)。大多數人吐槽之後就認了。可是媽媽不認。她鬧。聽大鵬哥講這些的時候,我可以看見我媽額頭上的汗水粘著淩亂的發絲,臉頰泛紅,眼睛差點從眼眶裏瞪出來。她據理力爭的樣子,可以說是氣吞山河。隻可惜,很多時候,她反倒是被“山河”所吞噬。
她在病床上還噴著怨氣和怒火,說:“我為誰啊?還不是為了你?你姐我不擔心,你呢?要好工作沒好工作,要好對象沒好對象,將來老了,病了,我也早蹬腿兒了,你靠啥啊?這房子就是你的依靠。在北京有套像樣兒的房子,是給你托底的,不至於老了喝西北風!你們一個個看著我跟個瘋婆子似的,我為誰啊?”
我其實在深圳沒那麽不堪。我脾氣好,長得又很讓人信任,所以不善言辭的我,居然賣保險可以賣到地區業績前三名。當然,我也不是一直這麽優秀。剛去的時候,我啥工作沒幹過啊?當然,媽媽不知道。我們姐妹倆,早就養成了報喜不報憂的習慣。
但是在街坊四鄰眼裏,我們都是媽媽的驕傲,一個去美國安居樂業,一個在南方事業有成。唯一讓媽媽抬不起頭的,就是我沒能把自己嫁出去。
我其實差點兒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可是媽媽不喜歡我的男朋友,說我就是為了氣她,才扒著我爸的模版找了個沒脾氣也沒用的鳳凰男。她要死要活地鬧,甚至拿自己的健康和壽命為要挾。最後她直接鬧了我的男朋友,然後他就不是我的男朋友了。
後來,先前被媽媽罵過的鄰居嘲笑她一輩子要強,女兒卻沒本事,北京待不下去,還把自己熬成了個老姑娘。我媽當然罵回去,說女強人幹嘛非要嫁人?自己優秀就夠了。
但一轉頭,她就來罵我給她丟臉。
於是,我不喜歡回家。於是,我不回家。
“當感到生命的期限
心中湧起最後的渴望
我走進女兒裏迪迪領地
她已是這裏的女王
……
她輕輕舔舐我枯幹的皮毛
就像兒時我撫平她的驚慌
在女兒的身邊我終於獲得久違的安寧時光
但我知道,我不能把死亡留在她的國度
於是第二天清晨
我獨自踏上了最後的歸途
我回到了拉傑邦湖畔我出生的地方
空氣中有母親克裏希納留下的氣息回蕩
我曾是兄弟姐妹中最瘦弱的那一個
母親總是叼著我走過最深的河床
長大後我開始叛逆
不斷挑戰她的鋒芒
她卻一如既往用幹涸的乳汁撫平我的倔強
直到那天她選擇離開
將王位交到我的手上
……
我合上眼睛在這片來時的土地陷入永眠
留下的不隻是獵殺鱷魚的戰績清單
更是一個母親為家人戰鬥到最後一刻的勇敢
若這湖畔的風聲從此染上低吼的重量
那邊是我在泥土之下
依然挺直的脊梁”
據說,姥姥也是媽媽這樣的“苦命人”。沒有姥姥,媽媽他們兄妹幾人不可能在戰火、運動、饑荒中生存下來。但是,姥姥和媽媽一直合不來,直到姥姥咽氣前,媽媽才去到她的床邊,灑下了幾滴眼淚。
我告誡自己:不要生孩子。我怕我有一天會變成自己母親和姥姥一樣的女人。我怕自己成為我媽媽一樣的媽媽。怕孩子成為我或者我姐一樣的孩子。這個交替承接,就在我這裏斷掉好了。或許,男友是因為這個逃走的?
我一直很羨慕周圍同齡人有個溫柔的母親。以前讀到柔弱的母親為了保護孩子可以和強大的敵人拚命——比如小麻雀對付貓,當時覺得特別美。反觀自己的媽媽,一隻張牙舞爪的母老虎,似乎一切的捍衛就是日常。
可是,現在看到小小手機屏幕上那隻瀕死的母老虎,聽見那生命盡頭的歌賦,我忽然想到,無論哪種母親,護崽的心,都是一樣的吧?
媽媽生來就是鬥士。我們相信,有她在,沒有一條“鱷魚”可以傷害到我們。但是媽媽啊,你也是我們懼怕的“鱷魚”。而我們生命中的“鱷魚”,你是殺不盡的,我們終究要學會自己去拚殺。或許,隻有死亡,能讓她撒手,能讓她不再擔憂牽掛,不再獠牙利爪,能讓她溫柔而安靜地躺下?
我把電話扣在胸口,哭得肩膀直聳。一個小女孩跑過來,在我麵前蹲下。我抬頭看見,瘦小蒼白的她麵容姣好,生了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小小的鼻孔裏插著一根導管。她病了嗎?我的腦子閃過一個疑問:如果我重病,媽媽會不會溫柔一點點呢?
“阿姨?”
我擦了一把眼淚,想擠出一個笑。
“你怎麽了?”
我笑著搖頭:“我沒事,就是看了個小視頻,特別催淚。真的,我沒事。”
“什麽視頻啊?”她關切地看著我的眼睛,清亮的瞳仁裏映出裹著白色羽絨服的我。
“關於一隻老虎的故事。嗯,一隻生病的母老虎,很老很老。在印度。”
小姑娘“噢”了一聲,應該覺得我很矯情。
“阿姨,這裏有個留言簿,你可以寫寫讓你流淚的事兒。”她又問:“你會上網嗎?可以幫幫我嗎?”
“啊?”我隨她一起站起來,又擦了擦眼睛,彎腰說:“小姑娘,你要上網幹嘛啊?你家長呢?”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有點失望地走開了。
“誰在最需要的時候輕輕拍著我肩膀,誰在最快樂的時候願意和我分享……”手機鈴聲響了。我喜歡這首歌,有時候為了多聽幾句,甚至不會馬上接電話。這首歌提醒我,在異鄉孤獨拚命的不止我一個。
“日子那麽長,我在你身旁。見證你成長讓我感到充滿力量……”
拿起手機一看,是大鵬哥。
“歡歡。視頻看了嗎?”大鵬哥的聲音,把我拉回那個夏天,我忽然發現他變聲了,長了毛茸茸的胡子,我們的身體周圍不知啥時候憑空生出一個氣泡,讓我們彼此吸引,又不得靠近。
當然,不讓我們靠近的還有我媽。
“看了。都怪你,害得我哭了一場。”在大鵬哥麵前,我不必偽裝。他當年忽然跑去參軍,後來聽說他下海創業,直到去年才搬回來照顧他父親。
“真哭了?不像你啊。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發現那個視頻唱的故事有點問題。其實箭頭T84在生命終點的幾年並沒有能力照顧幼崽,也沒有教會它們生存的本領。幾個小老虎都需要野生園區的工作人員投喂才不至於餓死。結果呢,幾個小老虎不知道要和人類保持距離,餓了就去附近村子擾民,還傷了人。最後隻能把它們送到更遠的地方。唉,不實內容,惹得你哭,太過意不去了。”
“呃?”我有一種踏空的感覺。
“歡歡,我聽見你們吵架了。”大鵬哥從來不撒謊。“你媽雖然中氣十足,可真的病得挺重。我聽到過她半夜疼得直哭。”
“我不知道她那麽疼……”
“你考慮回來,嗯,住一陣子嗎?”
“我考慮過啊。可是她……我們倆,你是知道的。我們八字不合。可是,我真的放心不下。”我其實半夜差點退了機票。
“我會幫你的。”大鵬哥波瀾不驚地說。“這麽久沒見……你長大了啊。我……”
這麽久沒見,忽然見到曾經讓我心動的他,我感歎在我的生命裏,為何總是福禍相依?好像搭配著賣菜一樣。如果媽媽沒病,而大鵬哥又回來了,該多好?當然,媽媽不會喜歡看到我們倆又走到一起的。
“大鵬哥,我要想想。我給我媽打了錢,我也谘詢了家政服務公司,我……”此刻,我發現這一切都沒有我想象中的可以帶來些許安心。
“歡歡,你做決定,我會幫你。”大鵬哥這會兒一定在撓鼻梁。他打小就這樣,不好意思的時候,思考的時候,都這樣。“你考慮過遠程上班一段時間嗎?”
“我已經在申請了。而且我也考慮過,調到北京公司來。”
“其實,如果你不想住家裏的話,你不一定要住在家裏。我幫你找個好護工,我幫你照看著點兒。你常常來看看,你媽媽會高興的。”大鵬哥知道我的心結。“當然,你媽還是見到我就皺眉頭。我還是不去她老人家跟前兒惹她生氣了。”
我其實也想和媽媽住在一起。畢竟她的時日不多了。我想讓她知道:媽媽,你最後的一百多天,不用去“捕殺鱷魚”了。讓我來吧。我來替你戰鬥。如果媽媽看到我這麽厲害,應該會開心吧?
“好了,你放心回去。這邊有我。”
我一時無法評估這承諾的分量。當年他也是承諾過的,可不還是跑了嗎?隻是因為怕我媽?還是……我根本不夠好?
算了,不是糾結這個問題的時候。知道他在,我的心找到了安放的理由,隻是在緩緩的下沉中,還是忍不住顫抖。
那個讓我寫留言的小姑娘要登機了,她牽著媽媽的手,朝我笑。
我拿起筆,打開留言簿,不知道該寫啥。或許,我可以畫個老虎?箭頭T84?
可是我不會畫畫啊。勉為其難,我畫了個虎頭,退一步看看,居然是一隻笑麵虎——自在、富態、平靜,白白胖胖,與世無爭。
媽媽最後的一百多天,如果能這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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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詞出處:微信公眾號“生靈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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