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淩雲》第八章 知遇之恩

來源: 2025-09-18 16:05:34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許航在實驗小學的學前班就讀。他運氣不錯,招生考試的時候,遇上了一位看上去二十來歲的年輕老師。我記得他和人家問好,脆生生地喊,“姐姐好”。我當時略有不安,立刻更正他,讓他喊老師。那位女老師嘴角一彎沒說什麽,還誇他禮貌。許航可能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他全程都笑嘻嘻的。在外婆的千叮萬囑之下,也沒有像平時那般上躥下跳,回答問題也響亮。到最後,還真給這家夥蒙混過關了。

 

  也不知道現在他的學前班老師們,會不會詫異這位年輕人當時的麵試是如何合格的。

 

  我到學校的時候,孩子們正在操場一角玩著遊戲。我隔著柵欄,在那裏默默地看著。我看到許航,也看到他的朋友周逸飛。周逸飛住在我家附近,有次周末在公園裏遇到,我和他媽媽打了招呼。兩個孩子在校外碰見彼此,激動萬分,又跑又跳的,興奮極了。後來,我跟周逸飛媽媽交換了手機,時常約了周末一起去公園,經常能消磨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

 

  操場上,許航是個很活躍的孩子。他和周逸飛站在一起,親熱地拉著對方的手。我失笑。一點也看不出他不把人家當好朋友了。兩個小人低著頭小聲說著話。一會兒又各自跑開,相互追逐起來。

 

  我看得出神。學前班老師隔著欄杆踱過來,我趕緊向她問好。

 

  老師笑,“最近表現不錯麽,來接了兒子好幾趟了。不用外婆來啦?”

 

  我趕緊陪笑,“不好意思,前段時間一直在加班,最近好了不少。”

 

  她表示理解。說下次家長會的時候,還是希望我能自己來。我說好,一定來。

 

  我問老師,許航在學校怎麽樣。

 

  老師微笑,“許航這孩子很不錯。老實說,我做老師也有些年頭了,像許航這麽聰明懂事的孩子,遇到的也不多。他和全班小朋友都玩得來。上次班會,我選了他做班長。”

 

  一種明亮而愉快的情緒,取代了我之前心裏的種種。

 

  老師又笑,“你看,你都不知道這個事”,她轉頭去看正在奔跑著的那個小小的身影,“我就猜到,許航不會回家說。他前天還來找我,說他不想當班長了。”

 

  我忙問為什麽。

 

  老師回頭衝我笑,“你這個當媽媽的,不知道自己兒子的性格嗎?”

 

  我試著回答,是不是因為,怕和其他小夥伴生疏了?

 

  老師點頭,“許航說他當了班長以後,周逸飛就不理睬他了,還常常對他不服氣。他覺得,還是不當這個班長的好。”

 

  我笑了。老師也笑。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看年輕人的心情不錯,便問他,“喂,宇航員同學,我聽老師說你當班長啦,是真的嗎?”

 

  他看了我一眼,“媽媽,我當了班長,你是不是很高興?家婆說,她可開心了。”

 

  我說,那當然,媽媽很高興,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他嘟著嘴,“你整天在加班”。過了一會,他又抬眼問我,“媽媽,你是真的高興嗎?要是你真高興的話,我就繼續當下去。”

 

  我取笑他,“那如果周逸飛不高興你當班長,他不服氣,你怎麽辦?”

 

  年輕人得意了,“我和周逸飛說好啦。雖然我當了班長,我們倆仍然是最好的朋友。要不然,我就辭職不幹了。我跟他說好了,我們倆永遠永遠都會是最好的朋友!”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收緊了一下。

 

  永遠永遠。

 

  默默行駛了幾分鍾,我回過神來。我朝後視鏡裏看了看許航,慢慢說道,

 

  “航航,你當班長,媽媽高興。因為你的老師信任你。這件事你答應了,就要好好的去做。別因為想和誰做朋友,或者想讓家婆和媽媽高興,好嗎?”

 

  “那要是,”他踟躕著,“周逸飛因此不高興了,怎麽辦呢?”

 

  我朝他笑,“如果下一次你最好的朋友當了班長,比方說,老師選周逸飛當班長,你會不高興嗎?”

 

  “當然不會啦”,年輕人開心起來,“那樣的話,我們倆就都是班長了,多好!”

 

  我聽笑了。

 

  吃了晚飯,將小人兒交給我媽媽,我告訴他們我要出門一趟。許航粘在電視前,超人動畫片正到了關鍵的時刻,他手持寶劍,在沙發上跳上跳下。我出門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輕易地放我走了。

 

  我漫無目的,在街上亂轉。無意路過一家小店,門口一個小轉燈,慢吞吞地旋轉著。我將車停在附近商場,慢步過來,進到了店裏。

 

  沒有其他顧客,理發師和小妹都在低頭看著手機。見我進來,請我就坐。年輕的Tony問我,要剪成什麽樣?我木然對著鏡中人說,越短越好。他拿來一本雜誌讓我選,我隨手指了個最短的。

 

  他再問什麽,我就沒出聲了。他玩笑地問,是不是失戀了?我笑了笑,搖搖頭。他勸我繼續留長發,長頭發更好看什麽的。我再次搖了搖頭。

 

  理發師果然是一種堅持自我的職業。雖然是短發,他給我留了很長的劉海,幾乎遮住了眼睛。他修剪了很久,我也不好發表不同意見。說了句謝謝,付錢出了門。

 

  行駛在回家的路上,感覺腦袋輕了,心裏也輕了很多。

 

  一回到家,許航看到我,高興地撲上來,媽媽媽媽,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啦?像隔壁家的大哥哥!媽媽,你現在好帥呀!我一臉黑線。忍不住笑了。

 

  我抱著他說,夏天到了,頭發短了方便,下周媽媽帶你去理發,怎麽樣?年輕人一蹦三尺遠。

 

  我媽媽看到我,笑著說這樣好。晚上洗完頭睡覺,第二天頭不疼。

 

  許航和媽媽睡了之後,我回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再打開手機。

 

  沒有未接電話。

 

  工作郵箱也一片寂然。

 

  對於自己下午的情緒大發作,我坐在那兒剪頭發的時候,已經心生悔意。怎麽,淩師兄剛剛說,我“曆時四年,終於成為了一名對老板來說舉足輕重的員工”,我就覺得自己有了點資本,可以胡作非為了?

 

  我打開那份報告,按照下午的會議內容,繼續修改起來。我仔細梳理著自己和同事們對各部分內容的闡述和補充,再按照筆記裏陸致成的建議,字斟句酌地推敲著。筆記中也有一些章洋的建議,似乎也很好,我也放了進去。等我終於覺得滿意了,點擊保存,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我看了下鍾,已經淩晨十二點半。

 

  現在就發給陸致成嗎?讓他繼續覺得我是一名還算不錯的工蟻?

 

  昨晚分別之前,他說時間太晚了,不想再給我發郵件。我當時聽了,還覺得甜蜜。他一定是不想我收到文件後,接著再熬夜修改,或者心裏帶著負擔入睡。

 

  我在發送鍵上,猶豫著,住了手。

 

  我想起他今天會議上那句冷淡的發言,“工作的時候專心工作,要有點職業精神”。

 

  是啊,我到底在矯情些什麽?

 

  這份工作的報酬豐厚,是我與許航還有媽媽,我們三人生活的保障。當年還是委托了那個我這輩子都不願意再麻煩到的人,到處托關係找門路才得來的機會。難道我現在就這樣輕易地放棄了嗎?說什麽,“天底下的公司也不止你們一家”,說這種輕飄飄沒有分量的威脅,做出一副螳臂擋車的姿態,到底有什麽意思呢?我心裏麵明明知道,我無法像自己說的那樣,輕易放棄這份工作。我這麽說,也不過是發泄一時意氣,徒增他人的笑料罷了。

 

  我按下去,點擊了發送鍵。

 

  等我洗漱回來,工作郵箱裏,靜靜的躺著一封新郵件。是陸致成發來的。

 

  隻有兩個字。

 

  “收到”。

 

  第二天,我走進公司,低頭來到自己的座位。我告訴自己,是的,我需要具備一點職業精神。先裝作昨天的事沒有發生吧。如果陸致成或章洋表現出任何的不高興,我就向他們鄭重道歉一次。

 

  脖子後麵,纏上來一隻溫軟的胳膊。我回過頭,是葉蓉蓉。

 

  她小心翼翼地看我,“亦真姐,你還在生氣嗎?對不起。”

 

  我微笑,搖了搖頭。她高興地一下抱緊我的肩,

 

  “那太好了!哎,亦真姐,你怎麽把頭發剪短啦?沒有以前好看了呢。你還是留長頭發好看”。她直起身子,偎在我的身旁。

 

  我回答她,“夏天到了,剪短了方便。”

 

  周姐端著茶杯走了過來,“沒有啊,我覺得亦真這樣好秀氣。像那個港星,叫什麽來著?”她嘟囔著。

 

  “謝謝蓉蓉,謝謝姐”,我合掌朝她們倆拜了拜。

 

  叮----,工作郵箱裏來了新的郵件。

 

  這是一封集體郵件,署名章洋、陸致成。信中宣布,綜合部打算起草一份項目計劃書,參與總公司一個名為“陽光海岸”房產開發項目的投標。如果能拿下這個標,總公司將會在臨江市率先試點該項目。如果成功,再推廣至其他城市。

 

  看來我們又要忙起來了。

 

  剛離開椅子準備去晨會,就看到有三三兩兩的同事朝我打招呼,和我說恭喜。

 

  我詫異起來。周姐走過來說,亦真,真為你高興。我問她什麽事,她說,沒看到郵件嗎?兩個boss宣布,由你負責這次投標的計劃書。其他同事配合你,包括兩個老板。

 

  我坐回電腦旁,又仔細看了一遍那封郵件。項目負責人一欄,確實寫著我的名字。

 

  “綜合部全體同仁,包括署名者在內,都會予以全力配合”。

 

  一種難言的情緒在我心頭慢慢湧起,一時難以抑製。我深吸了一口氣。

 

  是的,我承認自己可笑。可是在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真正的不為五鬥米折腰?那一刻,我確實為我和許航還有媽媽感到慶幸,感到一陣由衷的輕鬆和愜意。看來我的工作穩定性,並沒有因為自己昨天不管不顧給上司甩了臉色而受到威脅。

 

  許亦真,你實在是僥幸。希望你能記住這次的教訓,以後不能再這麽任性了。我默默地告誡自己。

 

  陸致成。

 

  我在心裏,又一次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感動,是一種我無法控製的情緒。我知道,也相信,一定是他在背後幫了我,幫我獲得了章洋的首肯。

 

  雖然隻有幾分鍾就要開晨會了,我還是破了例。點開163的信箱,匆匆寫下幾句。

 

  “淩雲師兄,

 

  感動是一種我無法控製的情緒,有時它會不請自來。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我恐怕是難以做到了。今天,陸致成幫我爭取到了工作上一個很重要的機會。我想,我會好好努力的。

 

  ----你的朋友,許亦真”

 

  我匆匆發出了這封信。

 

  走進會議室的時候,我已經遲到了一兩分鍾。我快步走到同事們為我預留的座位,說了一句抱歉。我坐下來發現,正對麵的章洋抬起了頭,看進我的眼裏。他的目光中,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光。

 

  我似乎不能再說,那是一種打量獵物的光芒。

 

  那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叫做迷茫的東西,在緩緩地流淌。

 

  我坦然回視了他片刻。然後,我急切地轉過頭,用我的眼睛去尋找長桌頂端的那個人。我並不吝嗇在那一刻,極力去表達所有我能用自己那一刻的目光所能去表達的溫度,和感激。

 

  坐在長桌頂端的那個人。

 

  他一直沒有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