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立夏反應過來,穀雨已經趴在地上仔細查看起來。他很快扭頭對立夏說:“有沒有手電?”
“噢,我車裏有。”立夏很快從車裏拿了一把手電過來。
穀雨照亮車庫露出地麵的一截地基和水泥地板之間的縫隙,指給立夏看一圈棕褐色的液體印跡,說:“我覺得是被稀釋了的血跡。”
立夏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穀雨俯下身,臉湊得更近,然後把手電遞給立夏,再用一根釘子掏了掏,忽然僵住了。他接過電筒湊近一個深色的小顆粒一樣的東西,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對立夏說:“我不確定這是什麽,但我感覺不好。立夏,我想咱們應該報警。這也許是Patrick一案新的證據。”
立夏一下子坐在地上,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穀雨眨眨眼睛,抿了一下嘴,伸手放在立夏肩頭,用力握了握,說:“別緊張,也許什麽都不是。可是,我既然看見了,就有義務報告。”
“我明白。”立夏費力地吞了下口水,點點頭。
“我打電話給David,需要申請搜查令。你小姨有Mike的委托書,對不對?”
“對。”立夏點點頭。
“那麽這事應該和她打交道了。”穀雨拉立夏起身,沒多說別的,隻是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
三日之後,警察局檢驗報告:牆縫裏的灰土吸附了Patrick的血跡,穀雨發現的黑褐色小顆粒,是Patrick牙齒碎片。根據穀雨的分析,Mike在案發之後應該用水和洗滌劑衝洗過地麵,那個牙齒碎片也許是Patrick從嘴裏吐出來的,被水衝到了牆縫裏。Mike也極有可能因為牆上有血跡而重新粉刷了下半截牆麵。這種飛濺的血跡和Mike所描述的跌倒撞傷似乎不吻合。不過,也可以解釋是Patrick自己吐出來帶血的口水造成的。大家當時把精力都放在了室內,覺得那裏才是第一案發現場,忽視了車庫的情況,讓巧合之下隱蔽得很好的關鍵證物被忽視了。當然,也是因為Mike把車庫的血跡也清理得很幹淨。但是,最為關鍵的是,當時Mike一口咬定Patrick腦部撞擊到壁爐大理石,就是偷換了案發空間和Patrick的受傷部位,可見其罪惡用心。
David對穀雨說:“新證據提交給地檢官辦公室了。不過,估計沒啥意義。Double Jeopardy。你應該知道的。”
“小警察白興奮啦。”Jeff嗤之以鼻,對坐在桌子另一邊的立初霜說:“你別急啊,這種東西沒用的。”
“Gary會上訴嗎?”立初霜不無擔憂地說。
“檢方不能對已判無罪部分上訴,也不能要求重申,這是美國憲法保護的民眾不可以因同一罪責受到兩次審判,‘雙重危境‘(double jeopardy)啊。”
立初霜眨眨眼睛,又問:“Mike不是沒有被判謀殺嗎?”
“但是被起訴過啊。”Jeff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而且起訴的謀殺罪都被判無罪。”
“這個,有點不合理啊。萬一......真的是Mike殺人了呢?”立初霜轉動手裏的酒杯,盯著Jeff的臉,仿佛渴望一個準確的答案。
“你覺得O.J. Simpson真的殺人了沒有啊?嗬嗬,憲法如此。設定這種條款,就是因為人們擔心,政府執法機構會利用刑法程序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雙重危境’規定,政府隻有一次因為某一項罪責來審訊被告的權力,這樣,政府就很難把矛頭指向某些個人或群體,其目的是消除刑法執法中的腐敗問題。”Jeff現在聽起來像是給學生上課一樣。
“Mike正準備上訴。”立初霜問。
“噢?不過,我認為是白費力。他就是給那些獄友看看自己的能力罷了,估計還能賺點小錢或者換取方便和保護。他們這些家夥肚子裏怎麽想的在我這裏都是透明的。”Jeff拿叉子紮起一個小章魚,放進嘴裏嚼,得意洋洋。
“那這新證據就不會把Mike怎麽樣啦?”
Jeff咽下嘴裏的食物,慢悠悠喝了口白葡萄酒,說:“Patrick父母如果在民事法庭起訴他。這條新證據應該有用。以前的證據也都能用。”
“那你的意思......”
“民事法庭原告舉證門檻和要求都比較低。”喝了幾口酒,Jeff的臉上泛起來一層紅光。
立初霜接著問:“那就是說比較容易贏咯?為啥Patrick父母沒有馬上打官司呢?”
“哎呀,打官司又不是賭氣。Mike除了房子還有啥?房子估計貸款也不少,目前是不是在水下也不一定哦。民事訴訟就是為了賠償。當然,Patrick父母為了出口氣也是可能的。”
“那Mike會不會再次被FBI要挾?”立初霜最怕的還是這個。
Jeff油光光的臉扭出來怪異的笑容:“可見立女士還是有怕的東西喲。你不會是想把Mike幹掉吧?哈哈哈!”
立初霜冷笑一聲:“有人想幹掉你倒是真的。Adam Teng不可能不知道你和警局一部分人關係好,跟葉叔和Carlos又走得近。這次他全身而退,據我所知,還順藤摸瓜揪出來警局裏一串有問題的人。雖然他無法證明是你在背後指使,但關係網千絲萬縷,他又不傻,早晚看出來端倪。你怕不怕?他借助FBI搞你一下也夠你受的。”
“Adam不至於......也不敢。”
立初霜點點頭:“還真是,中國有句話,說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你不是Adam的死對頭嗎?”Jeff戲虐地看著立初霜。
“沒錯,不過我尊重對手。他怎麽都比那些齷齪男人強。”立初霜說完,自己也吃了一驚。
“我吃醋了呢,嘿嘿。”Jeff笑起來:“我現在管不了那麽多。就是要清除路障。Adam第一個,Carlos第二個。葉叔其實和我沒太大瓜葛。”
“我也要清除掉路障----- Adam第一個,葉叔和Carlos並列。我想,在他們的名單上,應該是你排第一吧?”
“我拉Adam墊背總可以吧?”Jeff混不吝地歪了歪頭:“但我命硬,臉皮厚,手段多,這一點Adam比不了。所以說,Faith,你找我當拍檔,算是找對人了。這次行動的花費可是不少啊。下次要保證一擊而中,就......”
“下次我要看到方案再說。我不希望Carlos和葉叔的幫派再參與了。我們還是要保持獨立性。”立初霜仰頭幹了杯子裏的白葡萄酒,說:“他們搞他們的,咱們搞咱們的。雙管齊下。”
Jeff揚起眉毛點點頭,說:“資金可不能減半噢。”
“拿方案來。保證夠用。”
“爽快!”Jeff舉起高腳玻璃杯,然後笑得詭異:“如果時機合適,也許直接給你看成果呢。”
立初霜拿著空杯和他潦草地碰了一下,說:“千萬保密!”
Jeff剛要起身告辭,手機就響了。
“你到底要怎樣?”Jeff不耐煩地說:“錢我也給你了。不要太貪心。”
電話那頭沉默兩秒,又響起來高頻率的話語。Jeff背著身,立初霜還是聽出來是個女聲。
Jeff把手機拿開離自己耳朵遠一點,仿佛裏麵的話語可以伸出手來扯掉他耳朵一樣。最終,他簡短地說:“知道了。不要隨便打電話。”
立初霜鼻子裏出氣,笑了一下,緩緩站起來,說:“又是風流債?”
Jeff咧了一下嘴說:“什麽叫又是?我從來沒有風流債。不像Adam那麽招人待見,也不像Diego那麽去惹別人,嗬嗬。”
“對對對,公辯律師長,正人君子,你形象好。”立初霜說完自顧自地扭身走了。
她沒回家,而是去了公司。那個外形如同大船的“臨水一方”大樓,在夕陽裏的濕地旁居然呈現出一種水墨畫的寧靜。立初霜上了天台,遠眺濕地日落,心裏空落落的。這一年來,Frank走了,小夏走了,Mike也走了。自己孤家寡人,周旋於各個大佬之間,怎一個“累”字了得。
真的是老了嗎?今年是立初霜的本命年-----48歲了。她一早穿起來紅色內褲-----這種東西她以前是不屑一顧的。可是今年的心態不知為何就皺皺巴巴起來。
濕地裏的一個細幼的枯枝上站著一隻小鳥,顫顫巍巍的,不過卻很自在。因為它有翅膀啊。哪怕腳下踩著說斷就斷的脆弱的樹枝,跌下去就是萬劫不複可以瞬間沒頂的濕地,但它可以在最後一秒鍾飛走,在高空回身恥笑剛才的威脅。
立初霜知道,自己必須打造一雙翅膀,那就是實實在在的護身符。
越快越好。
那天穀雨和立夏報警之後回到家,都有點悶悶不樂,心裏五味雜陳。叮當看見兩人回家,並沒有帶著大狗,開心地踱出來,一下子跳上立夏的腿求愛撫,穀雨順手要摸,被叮當狠狠煽了一巴掌。
立夏笑起來:“看來和你結仇了呢。”
“氣量這麽小啊?”穀雨抱怨道:“叮當他姐姐,你最了解我,知道我不是氣量小的人,對不對?”
立夏看了看穀雨,眼裏帶著疑惑,沒說話。
“關於Mike的事情,我明白你的糾結和憤怒。立夏,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你可以跟我講。不講也沒事。但是,我看著會心疼。”穀雨伸手摟住了立夏的肩膀。
立夏靠在穀雨肩膀上,說:“其實不是糾結,是腦子有點亂。我一直懷疑Mike是凶手。可是真的麵對事實,心裏還是很難過。你說說看,新證據會怎樣?”
“嗯,我可不是學法律的。不過,我上過一堂課,大致了解一些,而且因為劉曉露一案,David專門說讓我看看O.J. Simpson案件關於用血跡和DNA樣本當證據的起伏變化。學習這個案子,讓我了解了很多司法程序中的問題。”
叮當在立夏腿上睡下,開始打呼嚕。穀雨看著他的樣子,溫柔地笑了。然後他把目光放到立夏臉上,說:“我覺得,今天的證據很可能說明Mike對Patrick有暴力行為。而且故意誤導大家把注意力放在客廳。但案發現場應該是車庫。不過......”
穀雨揉了揉立夏的肩膀說:“不能肯定。他很可能會辯解就是Patrick自己摔倒,磕掉了牙齒。而且,如果Patrick父母不在民事法庭起訴Mike,這個證據也許就沒用了。”
“如果民事起訴,咱們倆還要出庭作證?”立夏問。
“很大可能。”
立夏點點頭。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恨他!一定是他殺死了Patrick!”
穀雨輕聲說:“極有這種可能。但真相沒人知道,目前也無能為力。不過我理解你的感受。”
立夏溫存地看著穀雨的眼睛,說:“謝謝你。不為你的解釋,隻為你的用心和陪伴。這對我來講很重要。”
叮當伸了個大懶腰,雙腿伸到了穀雨腿上,然後仰麵朝天睡得好香。立夏的手輕揉地摸著他的腦袋,眼角一片溫柔。
“立夏。”
“嗯?”立夏轉頭,穀雨的嘴唇印在了她的上麵。
兩人在小貓的呼嚕聲裏輕柔地接吻,傾訴說不出的情緒。半晌,穀雨笑道:“怎麽好似抱著小baby的新手夫妻一樣?”
立夏也無聲地笑了。
“餓了嗎?我去做飯,想吃什麽菜?”穀雨問。
立夏笑著說:“你是我的菜。”
穀雨又把立夏摟緊。叮當被吵醒了,換了個姿勢接著睡,這次是完全睡在了穀雨大腿上。
外邊最後一縷夕陽退盡,天色將暗未暗,剛剛點亮的路燈光線帶著說不清的不確定性。兩人沒有開燈,就這麽相依地坐到繁星初現。
“鬥柄指東南,要立夏了。”穀雨想起來爺爺的話。“立夏真是好季節,爺爺說是天地始交,萬物並秀。”
立夏摸了摸穀雨的臉,說:“穀雨呢?也是好季節啊。”
“爺爺講---雨生百穀。也好。”穀雨在黑暗中尋找立夏的眼睛,輕聲道:“都說穀雨立夏正相宜。”
“不知為什麽,很想跳過20歲,快快到明年。到時候,父母留給我的物業可以自由支配。咱們可以有一個小家了。”立夏甜蜜暢想起來。“叮當和Larry都有自己的空間,也可以好好熟悉一下,成為朋友。”
“其實咱們倆的收入加起來也可以買屋呢。”
“當然。不過,那棟房子,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特別向往能在那裏生活。我曾經偷偷去看過。父親和我一起種的一排茶花都已經很高了。還有檸檬樹,我最喜歡的清香。”立夏摸摸叮當柔軟的小爪子,垂著眼睛,笑的溫柔。
“好。你說怎樣就怎樣。我當倒插門女婿沒問題。”
兩人笑了起來。
穀雨的手機響了,把叮當嚇得從他腿上彈了起來。
電話那頭的David就幾個字:“出任務。”
***關於double jeopardy (雙重危境)有一篇文章的闡述很清晰。這個源自羅馬時期的法律條款,對西方社會的司法係統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目前也在順應時代變化而產生了一些修正。http://lawlib.zju.edu.cn/attachments/Achievement/%E7%A6%81%E6%AD%A2%E5%8F%8C%E9%87%8D%E5%8D%B1%E9%99%A9%E5%8E%9F%E5%88%99%E7%9A%84%E5%8E%86%E5%8F%B2%E5%8F%91%E5%B1%95%E5%8F%8A%E5%85%B6%E5%90%AF%E7%A4%BA.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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