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木槿花-黃桷樹
萬沐
夕陽,自從有了李商隱的《登樂遊原》後,就更多和人生的黃昏有了不可割斷的同質意義。而對於長期在外的人來說,夕陽又常常帶來了更多一層生離死別的感慨。
在家鄉,麵對黃昏,令我多少次想到了人生的短暫,和對那些上了年紀的親人生命的擔憂。在外鄉,每當夕陽,又充滿了對家鄉親人們勞作和生活的想象。
父親去世前我回到國內,正是夏末初秋的樣子。位於渭北老家院子裏的木槿花開得正濃,然而,也有很多已經凋謝。記得那是一個傍晚,我和父親、母親坐在院子裏的石桌前閑談,鄰家的楊樹葉的影子覆蓋著大半個院子。天還有些熱,風吹過來是清的,然而,我的心情卻並不輕鬆。父親的病情下一步如何走,我們心中都無數,也許會好轉,也許…… 但我又不能停留太久,隻得很快就啟程回加拿大了。父親叮嚀我一路的行程,我有些不太以為然,但父親卻說,他總覺得我是個孩子,其實我當時已經快五十歲了!不過,這些話,我也從父親每次去外地前,祖父母囉裏囉嗦的叮嚀裏聽過無數遍。
那個傍晚,我更多是陷入了一種生離死別的彷徨之中,知道和父母親這樣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已經不多,表麵上輕鬆地聊天,其實我心裏卻感到十分焦躁,甚至在想,當下是不是個夢境。
下麵這首詩就是我後來對當時情境的追憶:
那一樹木槿花
開在午後的院子裏
那時,涼風習習
木槿花也有些憂鬱
你和我,和母親
坐在樹下談話
斜陽透過鄰家高大的楊樹
密密麻麻,灑了一地
斑駁的光點,在眼前晃來晃去
意境
竟似乎有些迷離
——《那一樹木槿花》
我們一直在院子裏拉著家常,樹的影子,也越拉越長,直到夕陽變成了一片紅色,院子裏滿是金光。我起身走到了門外,聽到樹林中的促織在鳴唱,秋天也到了,我就不斷在想,過了今天,下次回國,父親還會在嗎?
父親是在我回到加拿大後大概一個月去世的,接到電話,是我在從蒙特利爾回多倫多的路上,在淚光中,我又看到了臨別前的夕陽,和那憂鬱的木槿花,以及父親虛弱的身影…… 以後我每看到夕陽,看到木槿花,就總是想到了和父親別離的最後時光。不知道,天上的父親此刻可知道我的心情?
父親過世後,等到我又回到家的時候,情景是這樣子的:
這一次,我又回家
木槿花不見了
院子裏是一樹枯枝
和凋零的黃葉
冷風
嗚嗚地吹著
頭上,飄著幾片雪花
——《那一樹木槿花》
仿佛,家裏的天地都老了。而且,同族中也有好幾個人都不在了,我想起,我在和父親說完話後,在夕陽裏的巷口,曾和一個嫂子聊天,還和她談起了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她的往事。結果沒有想到,她正當盛年也因病去世了,這次隨意的聊天竟成了最後的交流。故人凋零,我悲傷的心情,隻有寄托在文字裏,以舒緩我的巨大的孤獨感和挫傷感:
雁陣初過動鄉思
草落露寒月影斜(音xia)
木槿成泥夢依舊
短鬆荒草又幾家
——《秋日三首》
有一年回國,我去了重慶,當時嶽母已經去世,而嶽父是一個人住,我明顯發現,他又老了不少。我在重慶幾天,每次要出去見朋友,每天回家,他都將我換下來的衣服已經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還給我做了他很拿手的回鍋肉。我覺得,嶽父做的回鍋肉,外焦裏嫩,是天下最好吃的回鍋肉。
等到我再次回國的時候,嶽父也不在人世上了,我覺得重慶沒有了他,已經不再完整,就像嶽母去世後,我突然感到重慶一下子變了顏色一樣,精神感到很恍惚。但回到他的屋子裏,原來的陳設依然如舊,隻是感到就是沒有一張親切的臉出現,感到非常的痛苦。當時,太太出去和她的中學同學會麵去了,我一個下午坐在嶽父的屋子裏,夕陽透過窗戶,斜斜地照著屋裏的一切,廚房裏的爐灶、鍋碗依然保持著原來擺放的樣子,重慶著名書法家魏宇平先生贈嶽父的那副字“超然”,也仍掛在原來的地方,但是,這屋子裏的靈魂卻突然不見了。我感覺到人生是多麽的短促,多麽的無法挽回,所謂“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概就是我斜陽小窗裏的具體心情寫照吧!
對於人生的短暫,世事的無常,喜歡讀些古詩詞的我,自然是早有思想準備的,但是真正身臨其境,還是覺得有難以承受之重。離開嶽父的舊居之前,也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門前繁茂的黃桷樹上是一片鳥的聒噪,遠處的歌樂山映照在太陽的餘暉裏,似乎有些“寒山一帶傷心碧”的味道,我用一首小詩記下了我當時的感慨和不舍:
人去樓空墐戶窗
舊物猶存壚未涼
此去渺渺隔霄漢
鳥噪黃桷正夕陽
——《到渝州》
我從渭北到渝州,見過了多少夕陽,這夕陽裏有青少年時的歡快,也留下了現在的幾多感傷,夕陽裏有父親囉嗦的叮嚀,也有嶽父最後辛勞的影子,還有許多其他親人的音容笑貌,尤其是那些英年早逝的親人,現在我也似乎看見,他們新的墳塚在夕陽裏的孤單和淒涼。
前幾天傍晚散步,回來後寫了一首小詩,記下我當時的心情,其中幾句是:
那邊的夏天
突然又傳來蕎麥雪白(注)
而新鬆依然很短
很嫩
……
在夕陽裏鳥的聒噪中
路邊
又見一叢叢木槿花開
——《木槿花開》
也許,別人看到,覺得這幾句詩平淡無奇,也沒有多少詩意,但對我來說,這些景物卻變成了我生命中一個個令人心傷的符號。
還有,我現在每臨夕陽西下,回望故鄉,總有說不出的感慨:
夕照昏鴉幾回看,
每臨登眺淚闌幹。
斜陽落處家何在,
幾度心酸幾度歡。
——《向晚登高》
其實,這也不是我多愁善感,而是夕陽裏實實在在有我很多的親人、很多的往事,夕陽裏有我很多很多揮之不去的人生思念。
注:“蕎麥雪白”,是我家鄉的一種風俗,剛去世的人,要在墳上撒蕎麥種子,現在,一些新墳上就會看到雪白的蕎麥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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